第14章 残图现端倪
第14章 残图现端倪
夜风呜咽,卷着临安城特有的、混合着水汽、脂粉和远处飘来的炊烟的复杂味道,穿过这条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的深巷。巷子两侧是高耸的、湿漉漉的青砖墙壁,将头顶的天空切割成一条幽暗的缝隙,几颗疏星在缝隙间无力地闪烁。墙角堆积着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垃圾和腐烂的菜叶,散发出隐隐的酸腐气息。这里与灯火通明、笙歌隐隐的飘香院仅隔了两条街,却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浮华喧嚣,一个死寂冰冷。
楚临风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砖墙,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热的铁锈味。方才飘香院内那电光火石、险死还生的激战,耗去了他大半内力,此刻松懈下来,才觉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铅般沉重酸软,握剑的右手虎口仍在隐隐作痛。“秋水”剑已归鞘,但剑柄上沾染的、镇三江那温热粘稠的鲜血,依旧散发着浓烈的腥气,不断刺激着他的鼻腔,提醒着方才的凶险。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巷子两端深邃的黑暗,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可疑的声响。
沈青鸢站在他侧前方半步,同样背靠着墙壁。她已将那件被镇三江斧风撕裂、沾染了点点血迹和灰尘的宽大“公子”外袍脱下,露出里面一身紧窄利落的深青色劲装,更显身形纤细。此刻她微微喘息,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眸子依旧亮得惊人,警惕地留意着巷子深处任何风吹草动。她的左手反握着一柄不足一尺、通体乌黑、只在刃口处泛着一线幽蓝的短匕,右手则虚扣在腰间暗器囊上,指缝间似乎还夹着几枚细如牛毛的寒芒。
在他们两人形成的、这狭窄巷道里唯一勉强算得上“安全”的三角夹角中,江小荷蜷缩着,如同一只被暴风雨摧残过的雏鸟。她瘦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双臂死死抱住自己,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那张原本就苍白的小脸,此刻更是血色尽褪,在巷子深处透出的微弱天光下,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灰。泪水早已糊满了她的脸颊,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留下道道污痕。她死死咬着下唇,试图阻止那汹涌而上的呜咽,但细碎的、压抑不住的抽泣声,还是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断断续续地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
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几声野狗争食的吠叫,随即又归于沉寂。远处飘香院方向的喧嚣似乎更盛了些,夹杂着几声模糊的、气急败坏的呼喝,如同水面下不安分的暗流。追兵并未远去,危险随时可能降临。
“这里……不能久留。”沈青鸢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清冷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青色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凉微辛的气息瞬间弥散开来,稍稍驱散了空气中的血腥和腐臭。她倒出几粒绿豆大小的淡绿色药丸,自己先服下一粒,然后将瓶子递给楚临风,道:“凝神丹,能暂缓气血翻腾,提神醒脑。”
楚临风没有犹豫,接过瓶子,倒出一粒服下。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从喉间滑入腹中,随即化作丝丝缕缕的温和暖流,迅速抚平了翻腾的气血和经脉的刺痛感,头脑也为之一清。他感激地看了沈青鸢一眼,将瓶子递还。
沈青鸢却将瓶子转向仍在剧烈颤抖、眼神空洞涣散的江小荷,声音刻意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安抚的语气,道:“小荷姑娘,别怕,暂时安全了。把这个吃了,能定神。”
江小荷茫然地抬起头,沾满泪水和污迹的脸上写满了惊惧,她看着沈青鸢递过来的药丸,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是药,不苦,吃了就不那么怕了。”沈青鸢的声音更柔和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或许是沈青鸢清冷外表下那份沉稳带来的安全感,也或许是丹药散发出的清凉气息起了作用,江小荷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颤抖得厉害的手,接过了那粒小小的药丸,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甘冽的气息瞬间弥漫口腔,直冲头顶,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惧和窒息感,竟真的如潮水般缓缓退去了一些,虽然身体仍在发抖,但神智似乎恢复了些许清明。
“走这边。”
沈青鸢不再耽搁,指向巷子更深、更暗的一端。她对临安城的暗巷水道似乎异常熟悉,脚步轻盈而迅捷,无声地在前引路。楚临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的疲惫,示意江小荷跟上。江小荷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污迹,踉跄着站直身体,紧紧跟在楚临风身侧,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三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在迷宫般的狭窄巷道里快速穿行。沈青鸢对路径的选择极为刁钻,时而贴着墙根阴影疾走,时而穿过堆满杂物、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时而甚至需要侧身挤过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每一次转折,都巧妙地避开了可能有灯火或者人声传来的区域。她的“踏雪无痕”轻功在这种复杂地形下发挥得淋漓尽致,几乎听不到脚步声。楚临风全力跟上,护着行动迟缓的江小荷,精神高度紧绷,时刻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约莫半柱香后,沈青鸢在一处毫不起眼、堆满了废弃木桶和破渔网的小巷尽头停了下来。这里更加幽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咸腥味和木头发霉的气息。她走到一扇被厚厚的灰尘和蛛网覆盖、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陈旧木门前,没有敲门,而是屈起手指,以一种奇特的节奏,在门板上轻轻叩击了五下,三长两短。
门内沉寂了片刻,随即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仿佛拖动重物的声音。接着,“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木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身材矮壮、脸上带着一道醒目刀疤的中年汉子探出头来,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门外的三人。当他浑浊的目光落到沈青鸢脸上时,那刀疤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的警惕瞬间被一种混杂着敬畏和诧异的神情取代。
“柳…柳姑娘?”刀疤汉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沈青鸢没有回答,只是迅速从怀中取出之前漕帮舵主见到时脸色大变的那枚奇异木牌,非金非玉,入手温润沉重,边缘有着水波般的天然纹理,中心浮雕着一个极其古朴抽象的“漕”字,她将木牌在刀疤汉子眼前一晃。
刀疤汉子看到木牌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都似乎绷紧了。他再无二话,脸上的警惕瞬间化为恭敬,甚至带着一丝惶恐,连忙侧身让开通道,低声道:“快。快请进。后面干净吗?”
“暂时甩开了。”
沈青鸢言简意赅,收起木牌,率先侧身闪入门内,楚临风立刻护着江小荷紧随而入。刀疤汉子探出头,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跟踪,这才迅速将沉重的木门重新关上,插上粗大的门栓。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仓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几乎化不开的盐卤味、潮湿的麻袋味以及陈年谷物发酵的气息。空间异常高阔,堆满了如山般垒砌的麻袋包,里面显然是盐或粮食。成捆的竹篾、巨大的木桶和一些蒙着油布的货物,只留下几条狭窄曲折的通道。几盏挂在粗大房梁上的气死风灯,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芒,勉强照亮下方一小片区域,更远处则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阴影,仿佛蛰伏着未知的巨兽。
刀疤汉子引着三人穿过堆积如山的货物,来到仓库深处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这里用一些废弃的厚木板和巨大的空木桶隔出了一个勉强算得上隐秘的空间,地上铺着几张还算干净的草席,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张缺了腿、用木箱垫着的破旧矮几,上面放着一个粗糙的陶碗和半截蜡烛。
“几位委屈在此暂避,绝对安全,外面有兄弟守着。”刀疤汉子低声道,语气恭敬,但目光扫过楚临风染血的衣角和江小荷惊魂未定的模样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显然知道这木牌代表的份量,也明白能让柳楼主亲自动用这层关系庇护的人,绝非寻常。
“有劳。”沈青鸢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冷,但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刀疤汉子不再多言,抱了抱拳,转身迅速消失在堆积如山的货物阴影之中。
仓库深处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仿佛隔着厚厚墙壁的码头号子声,以及老鼠在麻袋堆里窸窣爬行的细微声响,昏黄的灯光在三人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脱离了那令人窒息的追杀氛围,暂时处于这封闭而相对安全的环境里,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江小荷彻底淹没。
“哇......。”
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猛地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这哭声饱含着十二年来积压的恐惧、失去至亲的绝望、流落风尘的屈辱以及刚刚死里逃生的巨大冲击,充满了令人心碎的凄楚。她瘦小的身体猛地蜷缩下去,扑倒在冰冷粗糙的草席上,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浸湿了身下的草席。
楚临风和沈青鸢对视一眼,都没有立刻上前安慰。他们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这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和恐惧,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江小荷哭了很久,哭声从最初的尖利嘶哑,渐渐转为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蜷缩在草席上,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
“小荷姑娘。”
沈青鸢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
“别怕,这里很安全。告诉我们,当年……江家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人,为什么抓你?”
听到“江家”两个字,江小荷的身体猛地一僵,呜咽声戛然而止。她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沈青鸢,又看看一旁沉默伫立、目光沉凝的楚临风。昏黄的灯光下,她沾满泪痕的小脸上,那双眼睛充满了惊惧、痛苦,还有一丝被深埋了太久的、刻骨的仇恨。
“爹…爹……”
她抽噎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沫。
“是…是那些穿黑衣服的……蒙着脸的……魔鬼。”
她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仿佛陷入了那场十二年前、早已成为她永恒梦魇的浩劫之中。
“那天…天刚擦黑……下着好大的雨……雷声轰隆隆的,像要把天都劈开……”
江小荷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颤抖,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我和娘…正在后院绣花……爹…爹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坐在堂屋里喝茶……脸色…脸色很不好看,好像…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突然……大门…‘轰’的一声。被人…被人用什么东西…硬生生撞开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好多…好多穿黑衣服的人。像…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恶鬼。脸上都蒙着黑布,只露出…只露出两只眼睛。那眼睛…那眼睛好吓人。一点光都没有…冷冰冰的…像…像毒蛇。”
“他们…他们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冲进来…见人就砍。”
江小荷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仿佛重新看到了那血腥的一幕。
“家里的…张伯…李婶…王叔…他们想拦…想喊…刀光一闪…就…就倒下去了…血…到处都是血。喷得墙上…地上…到处都是红的。娘…娘尖叫着把我护在身后…她…她被一个黑衣人…一刀…一刀就捅穿了…”
她的声音哽咽,几乎无法继续,巨大的悲痛让她再次失声痛哭。
楚临风紧握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沈青鸢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爹…爹像疯了一样。”江小荷强忍着悲痛,泪水汹涌而下。
“他抄起墙上的…那对铁尺…冲了上去。爹的‘铁掌’功夫…很厉害…很厉害。打倒了…好几个黑衣人…可是…可是他们人太多了。而且…而且他们…他们不像一般的强盗…他们…他们好整齐…好有规矩…像…像军队一样。三个人一组…围住爹打…刀光闪闪…配合得…天衣无缝…”
“军队”两个字,如同两柄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了楚临风的心窝。忠伯描述父亲楚啸天遇害时的话,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响。
“伏击者配合如军阵,镜湖血案,同样的手法”。
“爹…爹浑身是血…他…他一边打…一边拼命退到后院…退到…退到柴房边上……”江小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他猛地一掌劈开了柴房的门。然后…然后一把将我…推进了柴房角落…那个…那个放腌菜的地窖里。那个地窖口很小…上面盖着块破木板…堆着柴火…平时…平时没人注意……”
“爹…爹把木板盖上之前…他…他的眼睛…好红…好红…全是血丝…他…他一把撕开了自己…自己衣襟的里子…从里面…扯出一块…一块硬硬的、黑乎乎的东西…塞…塞到我手里…”
江小荷说到这里,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她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前破旧单薄的衣襟,仿佛那东西还在里面。
“爹…爹的手…好冰…抖得好厉害…他…他死死抓着我的手…声音…声音哑得…像破锣…他…他说:‘小荷…拿好。死…死也不能丢。别出声…别出来。等…等天亮。’然后…他就把木板盖上了…还…还推了好多柴火…压在上面……”
“我…我缩在…那又冷又臭…全是咸菜味的地窖里…浑身发抖…听着外面…外面……”
江小荷的眼泪如同决堤般涌出,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爹的怒吼…铁尺砸在刀上的声音…还有…还有那些魔鬼…刀子砍进肉里的…噗嗤声…骨头断掉的…咔嚓声……好多…好多声音……后来…后来爹的声音…就没了…一点…一点都没了……”
“再后来…外面…安静了…死一样的安静…只有…只有雨声…”
她蜷缩着,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我…我不敢动…不敢哭…一直…一直等到天…蒙蒙亮…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才…才敢推开一点点木板…往外看……”
“院子里…全是血…雨水…都冲不干净…红红的一片…张伯…李婶…王叔…娘…都躺在血水里…眼睛…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巨大的恐惧和悲痛让江小荷几乎晕厥过去,她大口喘着气,声音破碎不堪。
“爹…爹…他…他靠在柴房的墙上…身上…身上插着…好几把刀…他的头…他的头歪着…眼睛…眼睛看着…看着地窖的方向……”
“呜……爹……”
她再也说不下去,将脸深深埋进草席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令人心碎的悲鸣,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江小荷压抑不住的悲泣声在昏暗中回荡。楚临风紧抿着嘴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父亲楚啸天遇害的场景,忠伯的叙述,与眼前这孤女描述的惨状,如同两块冰冷的拼图,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同样的黑衣蒙面,同样的军阵配合,同样的赶尽杀绝,这绝非寻常江湖仇杀。
沈青鸢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皮水囊,拔开塞子,递到江小荷嘴边。江小荷抽噎着,本能地啜饮了几口清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平复了她剧烈起伏的情绪。
“小荷姑娘,”沈青鸢的声音异常轻柔,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你爹塞给你的东西……还在吗?”
江小荷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沈青鸢,又看看楚临风,眼中充满了无助和一种深藏的、仿佛守护着最后希望的光芒。她迟疑地点了点头,颤抖着抬起手,伸向自己胸前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襟。
她的手指因为恐惧和激动而抖得厉害,摸索着衣襟内里一处不起眼的、用同样颜色的粗线密密缝死的边缘。那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后来重新缝上的。她用力撕扯了几下,线头崩断,终于从衣襟内里的夹层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昏黄的灯光下,那东西约莫巴掌大小,颜色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暗褐色,质地坚韧却布满褶皱。是一块硝制过的、极其陈旧的老羊皮。
江小荷双手捧着这块羊皮,如同捧着父亲的遗骸,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颤抖着,将这块沾满了她体温、或许也浸染过父亲鲜血的旧羊皮,递向楚临风。
楚临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了过来。入手的感觉,比想象中更沉一些,带着皮子特有的韧性和一种陈旧的、淡淡的膻味。羊皮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暴力撕扯下来的,断口处的纤维毛糙外翻。
他将羊皮在昏黄的灯光下展开。
果然,只有半张。
羊皮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褶皱和经年累月留下的污渍、汗渍,有些地方的颜色已经变得深褐发黑,像是干涸已久的血迹。上面用某种深褐色的、类似朱砂混合了炭灰的颜料,勾勒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线条。这些线条断断续续,勾勒出一些扭曲的山势轮廓、断续的河流标记,还有几处用特殊符号标记的地点,但大部分区域都因羊皮的破损和污渍而难以辨认,仿佛一张被岁月和灾难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残梦。
然而,楚临风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瞬间凝固在羊皮的中心区域。
在那里,虽然羊皮边缘被撕裂,但中心位置却相对完好地保留着一个完整的图案。那图案并非山川河流,而是一种极其繁复、古老、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韵律的几何纹路。纹路由无数细密的曲线和尖锐的折角构成,层层嵌套,回旋往复,如同漩涡,又似云团,中心则是一个小小的、如同眼睛般的核心符号。
这纹路……这纹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感,猛地从楚临风的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猛地伸手探入自己怀中贴身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块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物件,那半块染血的羊脂玉佩。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掏出,玉佩在昏黄的灯光下,温润的光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血色。那熟悉的、如同流云般变幻莫测的云纹,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楚临风屏住了呼吸,拿着玉佩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他缓缓地、极其慎重地将玉佩,凑近了羊皮地图中心那块繁复的纹路图案。
沈青鸢的目光也瞬间被吸引过来,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近了……
更近了……
玉佩边缘那断裂的、不规则的茬口,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覆盖向羊皮地图上那繁复纹路的边缘……
当玉佩上那独特的、如同活物般流转的云纹线条,与羊皮地图中心那古老神秘的几何纹路边缘,在昏黄的灯光下,最终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玉佩上断裂的纹路,完美地衔接上了地图中心那缺失的纹路边缘。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曲线和折角,在玉佩云纹的填补下,瞬间形成了一个完整、连贯、充满神秘美感和古老韵味的奇异图案。玉佩上的云纹,仿佛就是这地图中心纹路天然缺失的一部分。
尤其是那个小小的、如同眼睛般的核心符号,此刻正好位于玉佩云纹漩涡的中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感。
严丝合缝,浑然天成。
楚临风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十二年的迷雾,父亲的惨死,忠伯的欲言又止,镜湖血案的疑云……无数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因为这半张残图与半块玉佩的完美契合,轰然串联,指向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方向。
“这……这纹路……”
沈青鸢清冷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她凑近了些,纤细的手指虚指着那完美契合的图案中心。
“看这线条的走向……这核心符号的位置……这地图所指的最终地点,似乎……是一座山中的古寺?或者……道观?”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图上玉佩纹路填补后,图案边缘延伸出去的、模糊的山势线条和一处用特殊古篆符号标记的地点。
楚临风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完美契合的纹路上,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捏着玉佩和残图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缓缓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无比清晰的、名为“真相”的光芒。
“古寺……”
他低声重复着,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