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子围着老道裤腿来回绕圈，神色怮动。

“黄奴儿，莫要悲伤，老道此去，乃是和师尊、师兄团聚，该当是喜事，你这副表情算是怎么回事，岂不是将好事当成坏事？老道我命寿早就尽了，多活这般许久，能够了解心愿，又有什么不知足？！”

老道笑容豪迈，俯下身子，将黄皮子抱起来。

“说起来，你个小家伙倒也是福缘不俗，今后好好跟在师弟身边，师弟宅心仁厚，心地纯善，定然不会虐待你的，至于老道金身……莫要被那些说书人骗了，本门不讲究那个，也从来没有铸金身一说，和尚才做梦都想成金身呢。”

老道捋着胡须，语气轻松，有一种托孤的意思。

对于黄皮子这段时间的动作，他都知晓，却也无法多说什么。

人类尚且不知道知恩回报，一只山林间的走兽却……

不说还好，一说黄皮子彻底忍不住，鼠泪如决堤一般。

灵智如人，固然好，却也多了人的悲欢离合，多愁善感啊。

沈翊郑重点头，无需多说。

老道会心一笑，取出那把全是铜钱铸就的古怪短剑。

“此剑名为百家剑，用百家钱铸就。

何为百家钱？钱自百家，即为百家钱，有避邪驱凶之功效，乃山云门门主信物。

今日其中就传给你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山云门新门主，老道天赋有效，才智还不如我那孙女，山云门在师兄手里，越发落寞，没准能在师弟手里发扬光大也说不定！”

逼仄小庙中。

老道士郑重将百家剑交给沈翊，同时行了大大的稽首礼。

“师兄……”

沈翊鼻子有些发酸。

一门数百年，深居大山，从黑丝变华发……

一代又一代，挺身而出，前赴后继，以血肉化作城墙，终其一生都在镇守这些突然出现的的鬼域，守着人间最后一道防线……

山云真人、老道等人……值得尊敬！

……

除了剑，还有山云门打坐用到的静心口诀。

凡是用的上，老道全都提前找了出来。

老道自然是不知道自己这位便宜师弟的思绪，想着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却也记不得。

索性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道：“师弟可有酒？”

“倒是不知道师兄喜好饮酒。”沈翊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强笑道。

“无妨……”老道笑了笑：“师兄有！”

说话间，却见老道不知道从何处抱来一个小酒坛，表面还沾有土渍，似乎是刚刚挖出来的。

酒坛上，刻有山云真人几字。

老道揭开酒坛封泥，一股浓烈的酒香顿时散了出来。

他仰头灌了一口，抬手用袖子抹了抹嘴。

“这酒还是师尊在世的时候埋下去的，已经快有七十多年喽。

说等百年之后再喝，师兄嘴馋，就馋这一口，却是忍不住了。

尝尝，可是好东西。”

老道把酒坛递过来。

沈翊接过酒坛，同样仰口倒下。

他并不会喝酒。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辈子。

但此时此刻，他很想喝。

酒液辛辣，呛得他直咳嗽。

味道勉强可以。

“慢点儿喝，没人和你抢。”老道笑着拍拍沈翊的背，“这酒后劲大。”

沈翊又喝了一口，这次适应了些。

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在庙中对饮。

却在这时，

老道干瘦身躯突然抽动起来。

原本和蔼的表情变得狰狞无比，嘴里面更是发出“嗤嗤嗤……的刺耳声音，好似嗓子里有什么在摩擦，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欲从嘴里冒出来般……

老道拼命呼吸，又默念静心口诀，半天后，才将这般异常压制下去。

却是顾不得饮酒，看向沈翊，语气急促：“师弟，那门诡法很不对劲，似能将人变成饮血吃肉的怪物，你切莫研究，一旦钻研，或会不得自拔。师兄…师兄已经要扛不住了……”

说话间，老道从地上站起，朝着沈翊摆摆手，步履蹒跚，向着庙外走去。

顺其方向看去，

远处黑发狰狞，宛若密集的乌黑林木一般，全部冲天而起。

一阵风袭来，黑发晃动，便好似数不清的鬼手在疯狂撕扯着什么……

师兄这是要入鬼域！

黄皮子蹲坐在台阶上，它虽然看不见鬼域入门，但看着老道的动作，多少也能猜出一些。

到头来还是……

两只前爪死死捂住双眼，喉头发出压抑又悲戚的呜咽。

老道对它而言，不亚于再造之恩。

本以为一老一小，还可以于这破庙中继续相依……

到头来却要眼睁睁目睹老道命殒。

这时，沈翊似是有所感应，跨步上前一步，出声道：

“师兄，且慢……”

老道微微止步，转身看向沈翊。

“师弟还有何事？”

沈翊却是一声不吭，取出笔墨纸砚。

若福至心灵，手中笔锋似游龙戏水，片刻后，只见一张天鸣灵符一气呵成。

“师兄，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让师弟最后送您一程吧！”

沈翊神色肃穆，朝着身前的佝偻身影深施一礼，幽幽而道。

下一刻，在老道不解的目光中。

沈翊指尖捏符，猛地扬手朝天，大喝一声：

“三雷力士，六雷童子——助乃公一臂之力！雷来！！！”

“轰——”

声音落下瞬间。

天鸣灵符化作玄光掠动。

霎时。

狂风大作，竟有滚滚惊雷骤然劈裂云穹。

仿佛天幕被生生撕开……

一时间，天地只余此声，响彻不绝……

似震慑世间邪祟，又如为老道送行！

风沙中，老道神色错愕，随着那声雷鸣轰然落下，脸上震撼表情近乎于凝结成实质。

师尊苦心钻研，不得进展。

自己苦摹数载秋冬，仍如废纸一张。

师弟短短几天，便……

天命在山云啊！

“哈哈哈，好好好啊！”老道眼角皱纹滚出泪珠，没有任何嫉妒的意思，发自内心开怀。

原本，他选择沈翊只是迫于无奈而已。

随着这几天的接触，他发现这个年轻人却也是个可造之材。

而眼下，他无比庆幸这个选择。

老道抹了一把老脸上的泪痕，忍不住开怀大笑，笑的前仰后合：“师尊，您老人看见了么？！咱们山云门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哈哈哈……”

恍惚间，老道似听见有松涛声从山那边涌来，吹拂鬓角霜发，吹动陈旧道袍，一如几十年载前。

“老道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