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接过姜片，辛辣的味道在口中漫开，倒真觉得胃里舒服了些。

可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是“八月杀局”那出活生生的血色预告片。

“哗啦——哗啦——”

舱底冷不丁又传来一阵水声，比先前，更响了些。

靠着货箱打盹的船老大，猛地一个激灵醒了，腾地坐起身，嘴里就骂开了。

“他娘的这鬼天气！漏成筛子了！老张，聋了？去看看舱底，别让水淹了货！”

另一个黑瘦的船夫应了一声，抄起舀子就往船尾跑。

陈南盯着舱壁，那些木板早就被水汽沤得发黑，潮乎乎的，他突然想起了《梦溪笔谈》中关于造船技术的记载。

现代人的求知欲（或者说惜命本能）发作，他站起身，也跟着往船尾挪过去。

“小官人，后头湿滑，仔细脚下。”

正忙着舀水的老张，头都没抬，就嚷了一嗓子。

“晓得咯。”

陈南应着，人已经蹲下，仔细观察船底的木板结构。

这船，肉眼可见的老旧，怕是有些年头了。

好几处木板接缝的地方，都洇着水渍，湿漉漉的。

他指着几处木板连接的地方，问那船夫。

“老丈，您瞧这几块板子，水是不是渗得特别厉害？

我曾在一本杂记上看过，说北地的船只，为了防止触礁或漏水，船底会用木板隔成一个个互不相通的小舱，就算破了一两处，水也蹿不到别处去。咱们这船……”

老张停下舀水的动作，抬起一双浑浊的老眼，上上下下扫量了陈南一番。

“小官人说的……莫非是沈存中（沈括，字存中）那本怪书里提过的‘隔水舱’？

乖乖，那可是官家的大龙船、出海的大海船上才有的金贵玩意儿！

咱们这跑内河、讨生活的小漕船，哪里用得起那般讲究？”

老张的语气里，三分惊讶，七分，怕是“读书人就是屁事多”的不以为然。

“咱们这船啊，老是老了点，可这骨架子还硬朗得很！这点毛毛雨的小漏，舀几下水就完事儿了，碍不着什么大事。”

得，碰了个软钉子。

现代知识储备，惨遭古代实践经验无情吊打。

陈南倒也没生气，更没坚持要跟人家辩论造船技术，只是心里的小人疯狂吐槽：大叔！这不是碍不碍事的问题，这是科学！是安全冗余！是风险管理！是生命至上！

他暗自叹了口气，脸上还得挂着“受教了”的笑，补了一句：“老丈经验老道，自然是您说了算。不过这雨下个没停，河道里水也涨了不少，，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多注意着点儿总是好的。”

老船夫“嘿嘿”笑了两声，没接茬儿，又埋头跟舱底那点积水较劲。

陈南识趣地退回了船舱。

吴清蕙一脸担忧地看着他这边。

“怎么了，二郎？可是船漏得厉害？”

“没事儿，就是一点小渗漏，不碍事，船家心里有数着呢。”

陈南赶紧糊弄过去，就怕她跟着操心。

他重新拿起书，只是心里更没底了。

这船，可得撑住啊。

他的小命和阿嫂的安危，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小侄子/小侄女，可都系在这几块木板上了！

时间一点点溜走。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老张头舀水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可舱底的水位，愣是不见下去。

船老大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嘴里的咒骂，也越发频繁。

“咚——！”

一声闷响从船底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震动！

整条船，猛地歪向一边！

“啊！”吴清蕙惊呼一声，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幸好陈南手快，一把捞住了她。

“怎么回事？！”

船老大惊骇地大吼。

“老大！不好！撞上水底下的断木了！”

老张声音，从船尾传来，带着哭腔。

水灌得更快了！

之前的“哗啦”声，已经变成“咕嘟咕嘟”。

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几处接缝和新出现的裂口处涌入。

“快！都他娘的别愣着！舀水！把所有能舀水的东西都拿来！快！”

船舱里，乱作一团。

舀水声、吼叫声、船体吱呀呻吟声、雨声、风声，混杂在一起。

陈南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光舀水，顶个屁用！

杯水车薪！不把那漏水的窟窿堵上，这船沉了，怕就是早晚的事儿！

隔水舱？来不及了！

堵漏！必须堵漏！用什么堵？

大脑飞速运转，极度紧张下，紧张得要命，看过的书，纪录片，乱七八糟的知识全在眼前闪。

油布！桐油！还有……压力！

“老丈！船老大！得堵漏！”

船老大正舀得呼哧带喘，听见喊声，抬起头瞪过来。

“堵？怎么堵？！水底下那么大口子，神仙来了也堵不住！你个书生懂个球！别他娘的添乱！”

“我懂！”陈南急了。

“光从里面往外塞东西，肯定不行，水压会把东西顶开！得反过来想！”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地比划着。

“水是从外往里压的，对吧？咱们就利用这个压力！”

他迅速抓过一块散落的木板，又扯过一截粗麻绳，飞快地系在木板上。

“找大块的油布，用绳子绑在木板上，从这边扔下去，让水流把油布带到漏洞那儿！

油布在外头，水流会把它死死压在船壳的破口上！明白吗？外面的水压越大，油布就贴得越紧！这是以水治水！快！听我的！快！”

这一番话，逻辑清晰，方法听着……还真有点门道？

船老大也怔住了，他跑了一辈子船，从未听说过这种堵漏的方法。

可看着陈南那笃定劲儿，再看看脚底下，眼瞅着就要没过脚面的河水。

求生的本能，让他暂时压下了怀疑和固有的经验。

“……你说的……真的管用？”

“没功夫解释了！快找东西！”

也许是死亡的威胁太过真切。

“好！就信你这书生一次！老张！去找备用的油布！小王！去货舱里翻翻，看有没有结实的木条和麻绳！快！”

船老大发了话，原本慌乱的船工们，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忙活开了。

吴清蕙也忍着害怕，从包袱里翻出几件旧衣服，递给陈南：“二郎，这个……或许能塞缝隙？”

“好！阿嫂，你站到高处去，抓稳了！”

最麻烦的，是要把绳子从船底绕过去。

冰冷的河水，刺骨的寒，船身还晃个不停。

船老大亲自上阵，咬着牙，将绳子的一端系在船舷的柱子上。

另一头，使劲往水里抛，想让它从船底绕到另一边。

跟着噗通一声，自己跳进了冰水里。

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陈南和其余船工，用尽吃奶的力气，把麻绳勒到最紧，木板压着油布，死死贴在了船体裂口上。

汹涌灌水声，果然小了许多！

虽然仍有水从边缘渗入，可比起刚才，已经好了太多！

“有……有效！”老张惊喜地喊道。

船舱里的水位上涨速度明显减缓了！

“继续舀水！别停！”

陈南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喊着，自己也抓起一个舀子干起来。

大伙儿都看见了希望，舀得更起劲了。

舱底的水总算开始慢慢往下退。

船还在漏，但好歹是稳住了！

危机暂时解除。

船舱里乱七八糟，所有人都累瘫了，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又累又庆幸。

“小官人……不，陈……陈公子！今日若不是你，我们这一船人，怕是真喂鱼了！我……我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多有得罪，您多担待！”

陈南摆摆手，冻得咳了两声，有点说不出话。

“老丈客气了，同舟共济，份内之事……咳咳……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个地方靠岸修船才是。”

“是是是！公子说的是！”

“前面不远应该就有个小河口，咱们这就过去！公子您快……快换身干衣服，喝点热汤暖暖！可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说着，他便亲自去张罗热水和干净衣物。

陈南内心吐槽，怎么就搞得跟荒野求生似的？

在风雨飘摇中，再次颤颤巍巍地，向着未知的北方，继续航行。

只是这一次，船上的人们，看向那个年轻书生的目光，已经彻底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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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关于“水密隔舱”技术，当前载于元代《马可波罗游记》、明代《天工开物》等文献，但出土的江苏如皋唐代木船（设9个水密舱）、泉州宋代海船（13个水密舱）表明该技术在当时已成熟应用，《中国科学技术史》推测沈括可能记载过水密隔舱技术，此文取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