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驭人之术
第58章 驭人之术
武英殿内,朱标提起青花莲纹茶壶,琥珀色的茶汤倾泻而下,在白色瓷盏中激起涟漪。
“不过,这驭人之术啊,关键在于分清什么人该用什么法子。”
老朱重新落座,端起茶盏,指尖在温润的瓷面上轻轻摩挲,
“陈友谅此人,野心勃勃。
当年他连自己的上司徐寿辉都敢杀,夺了天完的江山。
“天完皇帝徐寿辉,那可是他亲手捧上龙椅的!
结果呢?
采石矶一战刚打完,他就让人用铁锤砸碎了徐寿辉的脑袋!“
“就为这事,咱当年在鄱阳湖船上指着鼻子骂他'弑主豺狼',你猜他怎么说?“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好一个不拘小节!“
“他儿子陈理就聪明多了。“
“一看大势已去,立马投降,如此识时务,咱就封了他个归德侯。”
老朱喝了口茶,眼中闪过追忆:
“张士诚此人倒是重情重义、治民有方,可惜太过刚烈愚顽,宁死不识时务,实乃蠢材。“
“明知不敌还要死撑到底。”
老朱的声音陡然转冷,手指在案几上叩出沉闷的声响,
“平江城破那日,他宁可把妻妾赶进齐云楼自焚,也不肯说句软话。“
老朱的视线越过朱标,仿佛穿透时光看着那个倔强的对手,
“咱问他'何苦来哉',你猜他怎么说?“
朱标摇头。
“'朱重八,你永远不懂什么叫骨气!'“
老朱模仿着苏北口音,忽然拍案大笑,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到死都要嘴硬的蠢材!“
“可陈理这小子不同。
武昌城破时,他不过十五六岁,却能忍着丧父之痛,跪在咱马前哭求活命。
咱问他‘可知你爹是怎么死的’,他竟答‘父王逆天而行,死不足惜,只求陛下饶恕武昌百姓’——”
老朱忽然咧嘴一笑,
“听听!多会说话?既撇清了自己,又卖了份人情。
比他爹那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嘴脸,不知高明多少!”
“比他老子陈友谅强百倍!”
朱元璋冷笑一声,
“陈友谅那厮,心狠手辣,心中无有丝毫道义,空有枭雄之姿,却无容人之量。
当年鄱阳湖上,他坐拥六十万大军,战船如云,却又刚愎自用,对待手下将士苛刻,失去军心。”
“这等刻薄寡恩之徒,也配与咱争天下?”
朱标若有所思:“父皇是说,陈理懂得顺势而为?”
“何止!”
老朱眯起眼,
“陈友谅到死都梗着脖子骂咱‘朱重八不过是个乞丐’,可陈理呢?
咱封他归德侯时,他当场磕头谢恩,还主动请缨去高丽‘为陛下镇守边陲’。
这等识时务的聪明种,若生在太平年月,保不准能混个封疆大吏!”
“这爵位给他,不冤。“
老朱指腹摩挲茶盏,
“标儿,可知道为什么?“
不等朱标回答,老朱已自问自答:
“会装孙子的狼崽子,总比呲着牙的疯狗强!“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
“标儿,记住——枭雄的种未必是枭雄,但会装孙子的,往往活得最长。”
“张士诚就不同了?”
老朱脸色一沉,火气上涌:
“张士诚那个蠢材!”
他嗓音陡然拔高,眼中寒光如刀,
“平江城破那日,咱亲自登上城楼,连铠甲都没穿,就为显个诚意。
结果呢?
这厮被五花大绑押到跟前,脖子梗得比应天府的旗杆还直!”
“咱蹲下来问他:
‘吴王啊,只要你点个头,咱立刻给你松绑,封你个逍遥侯,苏州的宅子随你挑!’
你猜他怎么着?”
老朱突然学着张士诚的模样,把下巴高高扬起,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他竟用眼睛斜乜着咱,活像咱是条挡路的野狗!”
朱标看见老朱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显然是过去这么多年,老朱还记着呢。
“咱当时就火了!”
“咱朱重八从濠州要饭起家,什么时候被人用这种眼神瞧过?
陈友谅临死前还骂咱‘乞丐皇帝’,可张士诚连骂都懒得骂,直接用眼珠子剜咱的心!”
老朱忽然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后来他那个狗头军师施耐庵跪着求情,说‘吴王连日守城,嗓子哑了’。
放屁!咱亲眼看见这厮扭头对亲兵说‘拿酒来’——他宁可灌黄汤也不肯跟咱说半个字!”
阳光洒进殿内,却驱不散老朱周身翻涌的戾气。
“标儿,你知道最可恨的是什么?”
他一把攥住朱标的手腕,
“咱后来才想明白,这厮是故意的!他就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看见——你朱元璋能打下我的城,却折不断我的脊梁!”
“结果呢?”
朱标问道。
“结果他自己上吊了。”
老朱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可这蠢材连寻死都寻不利索!绳子系在房梁上,他蹬了凳子,结果那破梁年久失修——咔嚓!“
“等咱赶到牢里时,这厮正瘫在地上揉脖子,那截断梁就砸在他脚边。“
老朱模仿着张士诚狼狈的模样,歪着脖子直翻白眼,
“咱问他'吴王这是演的哪一出',你猜他怎么说?“
朱标屏息摇头。
“他居然梗着脖子吼'天不亡我'!“
“放屁!是咱不让他死!那牢房的梁木早被咱让人换成了朽木,就防着他这一手!“
“后来呢?“
朱标轻声问。
“第二日清晨,狱卒就发现他用碎瓷片割了喉。“
“这回是真死了。
血喷得满墙都是,手指甲全抠翻了,可那瓷片却死死攥在手里——到死都不肯松手。“
老朱突然哑火,神色落寞,殿内陷入沉默。
朱标却不知道老朱为何这个表情如此落寞,却也没问。
片刻后,朱标打破沉默道:
“父皇的意思是,对识时务的人要网开一面,对顽固不化的要坚决镇压?”
“标儿聪明。”
老朱嘬了一口茶,怔了怔心神,
“你看今天那个王敬,虽然蠢了点,敢当朝弹劾通政司,但关键时刻还是服软了。
这种人,给条活路,说不定还能为朝廷所用。”
朱标点头:
“儿臣明白了。”
老朱看着朱标,考校道:
“明白什么?”
朱标想了想:
“识时务者为俊杰,知进退者可重用。”
“还有呢?”
“对顽固分子,要一棋打死,不留后患。”
老朱满意地点头:
“不错。不过还有一点你要记住,有时候,那些看似顽固的人,反而是最可敬的对手。
张士诚虽然不识时务,但他的忠义之心,咱还是敬佩的。”
朱标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那他为何要求死?”
“因为他对咱不服!”
老朱嗓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多年的怒意。
“张士诚这厮,到死都觉得咱不配坐这龙椅!”
“不是咱逼他,是他自己选了这条路——他要用这条命告诉全天下,他张士诚,宁死不服朱元璋!”
老朱忽然感觉有些疲惫,声音沙哑:
“标儿,这世上有些人……你永远折不断他的脊梁。”
武英殿内,他的低语几不可闻:
“就像咱当年,饿得啃树皮的时候……也没向元鞑子低过头。”
忽的,老朱语气转冷,
“陈友谅虽然心狠,但他懂得权变,这样的人反而好控制。
张士诚太过执拗于名节,这种人一旦反悔,后果不堪设想。”
朱标恍然大悟:
“所以是那些懂得权变的人?有些时候可以网开一面。”
“正是。”
老朱起身走到窗前,
“那个王敬,虽然干了蠢事,但关键时刻能屈能伸。这样的人,将来或许还有用处。”
“那些死硬分子呢?”
朱标问道。
“杀无赦。”
老朱回头看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标儿,你要记住,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乱世用重典,治世更要如此。”
朱标心中一震。父皇这话,分明是在告诉他,将来登基后该如何处置那些反对势力。
“不过。”
老朱话锋一转,
“对那些真心悔过的人,还是要给机会的。毕竟,朝廷需要人才,不能一棍子打死所有人。”
朱标若有所思:
“父皇是说,要恩威并施?”
“恩威并施只是表面,真正的驭人之术,在于看透人心。”
老朱重新坐下,“你要学会分辨,什么人是真心投靠,什么人是迫于无奈。前者可以重用,后者只能利用。”
“那如何分辨呢?”
朱标虚心请教。
老朱沉默片刻:
“时间。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
一个人可以伪装一时,但很难伪装一世。
王敬这个人,如果他能在通政司安心做书吏,不生怨言,那说明他是真心悔过。
如果他阳奉阴违,暗中捣鬼,那就说明他只是迫于无奈。”
朱标点头:
“儿臣记下了。”
“还有一点。”
老朱突然笑了,
“有时候,故意给人一点甜头,反而能试出他们的真心。
比如那个王敬,过段时间如果他表现好了,你不妨给他个小小的提拔,看看他的反应。”
“提拔?”
朱标有些疑惑。
“对。从书吏提为书办,再从书办提为主事。
一步步往上提,每提一级,就观察他一段时间。
真心悔过的人,会感恩戴德,更加卖命。
而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得了甜头反而会露出狐狸尾巴。”
朱标恍然大悟:
“父皇高明。这样既能试探人心,又能收买人心。”
“不错。”
老朱满意地点头,
“这就是驭人之术的精髓。
不是简单的杀杀杀,也不是一味的宽宽宽,而是要因人而异,恩威并用。”
殿外传来鸟雀啁啾的声音,金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
朱标起身为老朱添茶: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不明。”
“说。”
“今天朝堂上,儿臣看到礼部尚书任昂的表现,似乎对王敬的弹劾并不知情。父皇觉得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老朱眯起眼睛:
“你觉得呢?”
朱标沉思片刻:
“儿臣觉得他应该是真不知道。
任昂此人虽然有些小心思,但不至于蠢到让下属去当朝弹劾通政司。”
“不错。”
老朱点头,
“任昂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王敬这次弹劾,多半是他自作主张。”
“那父皇准备如何处置任昂?”
“不处置。”
老朱淡淡道,
“他既然没有参与,就没必要牵连。
不过这事也给他敲了个警钟,以后管理下属要更加小心。”
朱标点头,心中对父皇的驭人之术又有了更深的理解。
不是简单的株连九族,而是要分清主次,区别对待。
“标儿,记住一点。”
老朱突然严肃起来,
“做皇帝,最重要的不是让所有人都怕你,而是让所有人都信你。
王敬今天能够服软,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相信你的话——真心悔过就有活路。”
朱标深深地看着父亲,心中涌起一阵暖流。
这就是父皇的智慧,杀伐果决中带着仁慈,严厉无情中透着温度。
“儿臣受教。”
朱标恭敬地说道。
老朱满意地点头,端起茶盏,望着窗外的天色,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标儿真的长大了,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将来这大明江山,交给他,自己也能安心了。
老朱嗓音低沉:“但抛开立场,这两人倒有几分骨气……”
老朱摩挲着茶盏,忽的轻笑一声:
“说起来,咱对张士诚和陈友谅,倒是没什么恨意,乱世争雄,各为其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