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堂的垂花门下，忍冬藤的嫩叶上凝着露珠，被檐角漏下的阳光蒸出细碎虹彩。

宋夫子领着秦毅到了教室门口，堂内飘来松烟墨混着糕饼的甜腻，混着几声刻意压低的嗤笑。

宋夫子率先拿着千字文走了进去，迈进门槛的刹那，一枚蜜渍杨梅核突然飞来，精准地地嵌进《千字文》的扉页，“啪“的一声，胭脂色的汁液在“天地玄黄“上洇开刺目的斑。

宋夫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教室鸦雀无声，他铁青着脸走上讲台。

秦毅低头强忍住心中的笑意，理了理月白直裰的袖口也跟了进去，袖缘绣的缠枝莲纹被晨露洇得深浅斑驳，倒像真浸过春溪水。

“这位是大宗长房家的姑爷，姓陈，今后给你们教授算学一科”。他故意在姑爷二字处加重了语气，可惜这里都是些稚童，并不理解姑爷是个什么东西。

“陈~先生~好~”堂下的学生们端正的坐着，几个学生用大眼珠子直盯着秦毅瞧，待秦毅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又赶紧移开，生怕被这个新来的先生记住了模样。

秦毅扫视了一圈教室，讲台只有一张矮矮的桌子，空无一物。背后是一张刷好的白墙，墙在高处开了一个洞，可见里面放着几支炭笔，应当就是粉笔和黑板了。门边有一桶清水染了墨色，边上挂着一张破布——想来便是黑板擦了。

教室中间有一沙地，里面插着几根木棍，平时这就是学生们用来练字的场所。

小书桌歪歪扭扭的排列着，一共约莫有二十个学生。让秦毅吃惊的是，教室左后方的侧门边上用薄纱围出了一方空间，隐隐见得里面五六个女子的影子。外边的几个男童都离这薄纱远远的，像是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之前秦毅刚进门的时候便见得她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宋夫子走上讲台的时候就很快分开了，如今也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见不得面貌，只能看出大致的身型。

“苏明诚，你上前来！”宋夫子突然大吼一声，教室里的所有人都静若寒蝉。

只见后排一个穿绛紫短打的小胖子耷拉着脑袋慢慢站起来，约莫八九岁，腰间别着一把弹弓，上面沾着些蜜渍——刚刚就是这把弹弓射出的杨梅核。

宋夫子从讲台下拿出戒尺，小胖子苏明诚挪着小碎步不肯上来，肉眼可见的慌张了。“弹弓没收，我今日只打你三下，可知为何？”

苏明诚点点头，知道躲不过了，把弹弓放到讲台上，伸出左手别过脑袋。

“啪”，“啪”，“啪”。

三下之后，小胖子疼的直吸冷气，不断甩手却没有哭出来，宋夫子满意的点点头，扭头看着秦毅说：

“姑爷今日便开始授课吧，在这教室里，若有学生不服管教，你只管打板子，若是再不听劝诫，可以来找我。”他又扫视了一眼教室，确认了自己的威严，随后便抛下秦毅离去。

今日便上课？这和一开始说的可不一样，秦毅有些反感宋夫子的自作主张，却没有发难，知道这是今天的第二道考验。

秦毅取出炭笔，“那我们便开始上课吧，今日先教你们识数，这数不是寻常的数，而是中州传过来的新式算法。”堂下的学生都瞪大眼睛看着他，苏明诚翘着二郎腿冲着手心吹气，渐渐地开始坐立不安。

秦毅回身，捏着半截炭笔在白墙上写下“1234567890“，身后突然传来窸窣笑声。

小胖子扯着邻座衣袖悄声道：“这符咒似的鬼画符，莫不是中州妖术？”

满堂孩童拍桌哄笑，隐约可见薄纱后绣鸳鸯的女眷们也用帕子掩着嘴，银镯子在木案上撞出清脆的响。

秦毅拿出戒尺使劲敲了一下，哄笑戛然而止，他走到小胖子面前，

秦毅指尖轻叩苏明诚头顶，炭灰簌簌落进他衣领：“武侯当年见粮仓老鼠偷米，才想出这般计数符号，可不是什么妖术。”

见小胖子咽了咽口水，秦毅接着说：“下次发言记得先举手，否则我可就打你板子了。哦对了，我一般不打手心，我喜欢打屁股。”

小胖子惊恐地用双手捂住屁股，打手心已经那么疼了，屁股上肉那么多得疼成什么样啊？他见过衙门里的犯人被打屁股，一板子下去皮开肉绽，两下就站不起来了。

秦毅开始教学生们读这些数字，之前郑夫子其实早就教过一些基础，但是那是古文的数字，对于这些鬼画符一般的符号，学子们很难将他们和汉字联系起来。

教了几遍以后，见众人没有什么热情，他轻笑一声，从袖中抖出个油纸包：“城西王记的松子糖，今日下课前谁能把这十个数记住了，这糖就归谁。”

蜜色糖块在晨光里泛着琥珀光，甜香勾得人喉头发痒。这本是早上练武时小团偷偷给他送来的零嘴，当时没顾上吃，这时候突然想起拿出来作为奖励。

王记的松子糖是城中的一绝，味道香甜，口感软糯，是大户人家里闺中女子的最爱，只是价格不菲，小团每月也吃不了两回。

下面的学生虽然都是苏家人，却只是庶出，还都是孩童没有零花钱，平日里吃糖的次数本就不多，更何况是这大名鼎鼎的王记。

于是学生的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女眷们也慌忙将薄纱拨开别好，悄悄将绣绷塞进书匣，缎面上鸳鸯才绣了半只，红着脸盯着秦毅和墙上的数字。

教室的氛围变得十分好，一直到下午三点左右，快散学的时候，秦毅又问了一次。

苏明诚和几个学生跃跃欲试，秦毅打乱了顺序，点了几个自告奋勇的人上台，最后都失败了。

秦毅本打算放弃的时候，一个穿素绢裙的女童怯生生举手，秦毅问，她答，声音纤细，一连几次居然全部正确。

秦毅点点头，“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说完将松子糖推过去，她耳尖红得要滴血，慌忙把糖塞进荷包，像是藏起什么了不得的秘宝。

旁边的小姑娘替她答道：“她是汐柔姐姐，是三房家的。”三房的女儿，那岂不是应该叫自己姐夫？秦毅决定先不想这个问题。

秦毅轻轻拍了下桌子：“今日的课便到这里了，今日表现最好的是苏汐柔。往后三次我上课还会带糖来，能不能拿到，全看你们谁厉害了，下课吧，尽快回家勿要贪玩。”

秦毅坐在门口，看着学生们稀稀拉拉的离开，每个人走之前都会上来恭恭敬敬说一声“先生再见”，女眷们从另一边的门跟着下人离开了，秦毅权当没有看见。

“姑爷！“小丫鬟的声音在远处传来，秦毅这才发现小团不知何时已经在院子外候着他了，看着向他快步走来的小丫鬟，秦毅暖暖的，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姑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