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对话(一)
第26章 对话(一)
方源负手前行,步履踏过南疆潮湿的腐叶,无声无息,仿佛与这片古老蛮荒的天地融为一体。身后,六尾灵狐与三尾妖狐沉默跟随。天音寺的崩塌、黑石洞的奇遇,让这两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妖,在茫然无措中选择了跟随这道深不可测的身影。前往焚香谷探寻母亲下落的念头,也暂时寄托于此行。
数日同行,六尾终究按捺不住心中那如同毒蛇噬咬般的疑问。它看着前方那道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背影,深吸一口气,那被混沌真炎重塑过的妖躯,竟也感到一丝寒意。
“方源,”六尾的声音打破了林间的沉寂,带着一种探究与难以言喻的敬畏,“你我同行数日,也算熟识。我见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视万界生灵如棋盘微尘;亦听你论及天地规则,视其为可拆解、可利用的工具。然……你口中曾言及的‘大爱’,却每每令我如坠九幽冰窟!这‘爱’,究竟为何物?非是凡俗温情,非是仙佛怜悯,更非守护一方之念。你所谓的大爱,其底色……为何是这般彻骨的冰冷与……毁灭?你究竟在‘爱’什么?”
方源的脚步未停,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古木枝叶,投向未知的远方,声音平淡无波:“不早了,就在此地歇息吧。”不容置疑的语气,为这场注定惊心动魄的对话拉开了序幕。
篝火燃起,驱散了些许南疆夜晚的湿寒。跳跃的火光在方源深邃的眼眸中明灭不定,如同蕴藏了无数生灭的宇宙星河。六尾与三尾坐在对面,屏息凝神。
“爱?温情?怜悯?守护?”方源的声音响起,如同冰冷的法则在宣读,不带一丝情感波动,“你所言之物,不过是规则囚笼之内,脆弱生灵基于其自身局限与依赖本能所编织的幻梦蜃景。是特定时空、特定法则框架下催生的、低维的情感副产品。它们依附于个体、种族、乃至一方小世界的狭隘概念之上,如同藤蔓缠绕朽木。我的大爱,岂会系于此等尘埃?”
“不系于此?!”六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那你系于何处?!方源,你口口声声‘大爱’,却视现存诸天万界为尘埃草芥,视其中无量生灵为观察样本,甚至……甚至是你口中‘土壤’!这岂非天大的悖论?!爱者,岂能无情毁灭所爱之对象?这分明是魔中之魔的呓语!”
方源的目光终于落在六尾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穿透了它的妖躯,直视其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恐惧。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近乎悲悯的嘲讽:
“对象?你仍执着于‘对象’这个被规则框死的概念,何其可悲。”他抬起手,指向篝火之上深邃的夜空,仿佛要撕裂那层幕布,“且看这无垠虚空,看那兆亿星辰生灭,看那恒河沙数世界沉浮、纪元更迭!每一个现存的‘世界’,无论其法则如何运转,无论其文明如何辉煌或凋零,无论其中生灵如何生老病死、爱恨痴缠,都不过是混沌在无穷无尽、奔流不息的可能性长河中,偶然溅起的一朵浪花!”
“它们存在,是的。但它们的存在形态,它们赖以维系的‘规则框架’,它们对‘生命’的定义与限制,都已在诞生之初就被固化、被锁定!如同一具精美的琥珀,将瞬间凝固为永恒。它们霸占了那一个‘可能性’的位置,却将其禁锢在自身僵死的躯壳之内,扼杀了同一位置上亿万种截然不同、可能更加辉煌、更加奇异、更加……‘生’机勃勃的形态诞生的机会!我的大爱,爱的不是这朵浪花本身短暂的光影,爱的是那孕育了、并终将吞噬一切浪花的海!爱的是那被浪花短暂遮蔽的、浩瀚无边的、未被定义的可能性本身!爱的是那永恒沸腾、永不枯竭的造化源头!”
“可能性!又是这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六尾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妖力不受控制地逸散,引得篝火一阵摇曳,“方源,这太过虚幻!你以何保证?!打破现存的一切,重归混沌,就一定能诞生出更好、更辉煌的可能?!混沌孕育的,难道就没有比我们此刻身处的诛仙世界更残酷亿万倍、更绝望无尽、更扭曲疯狂的永恒炼狱?!你的大爱,岂非是一场以兆亿世界、无量生灵为祭品的、疯狂到极致的豪赌?!用已知的一切,去赌一个未知的、可能更加恐怖的虚无?!”它看着方源,仿佛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行走的疯狂。
方源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能切割法则的利刃,周身气息微沉,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让六尾和三尾瞬间感到妖丹凝滞,血脉冻结!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宇宙意志般的绝对:
“保证?赌?六尾,你的思维,依旧被囚禁在‘优劣’、‘好坏’、‘得失’这些低维规则赋予你的思想枷锁之中!何其狭隘!”
“混沌本身,何曾有优与劣?何曾有好与坏?!它只有存在与不存在!只有可能与不可能!你口中的‘更好’,不过是基于你所认知的有限样本。是规则框架给你戴上的有色眼镜!我的大爱,其核心在于解放!在于释放!在于将那‘生’的定义权,从这些偶然固化、充满缺陷与局限的‘样本’手中彻底夺回,重新交还给孕育一切的、至公至正的混沌母体!”
方源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冷酷到极致、却又燃烧着殉道者般炽热的矛盾感:
“现存的一切世界,无论其内部规则是‘温和’还是‘严酷’,其文明是‘辉煌’还是‘凋敝’,其生命是‘幸福’还是‘苦难’……它们最大的‘罪孽’,不在于其内部的状态如何,而在于其存在本身!”
“它们的存在,就意味着对同一位置所能孕育的、其他兆亿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的绝对否定与彻底扼杀!一个没有生死概念、意识共享的文明,其存在的可能性,被一个依赖血肉凡胎、爱恨纠缠的世界形态所永久抹杀!一个时间非线性流淌、因果可以倒置的宇宙形态,被你们那依赖灵气循环、天道轮回的规则框架所永恒窒息!这,才是对‘生’最大的亵渎!对孕育它们的混沌最深沉的背叛!”
“亵渎……背叛……就因为它们存在?!”六尾的声音充满了荒谬感,巨大的恐惧让它几乎维持不住人形,狐尾虚影在身后剧烈摇曳,“方源!这逻辑何其冰冷!何其霸道!按你所说,任何‘存在’都成了原罪?都成了禁锢可能性的囚笼?!那岂不是唯有彻底的虚无,才是你所谓‘大爱’的最终归宿?!这与你口中的毁灭又有何异?!”
方源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有力,如同来自宇宙深渊的雷鸣,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疯狂与决绝:
‘错!大谬!虚无是终点,是死寂的坟场!混沌是起点,是永恒沸腾、孕育万有的造化母体!我的大爱,绝非导向虚无!”
“它导向的是永恒不息的新生!牺牲一个已然僵死、固化的‘现在’,正是为了点燃那无限的、充满未知生机的‘未来’!是为了让混沌母体重新沸腾,孕育出超越一切想象的新形态!”
“现存的世界,连同其中运行的一切规则、衍生的文明、滋生的情感、承载的记忆……它们存在的终极意义,便是成为混沌重新沸腾、重新孕育无限可能的燃料与基石!它们的消亡,不是终结,而是回归本源!是献祭!是将构成自身的所有法则微粒、能量本源、信息烙印,重新投入那伟大的造化熔炉之中,去参与、去塑造那必将超越一切旧有认知的新生!这才是它们对自身存在最崇高的完成!对孕育它们的混沌最彻底、最无私的回报!它们将在更高的维度,获得新生!”
“献祭……完成……回报?!方源!”六尾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凄厉的嘶哑,它仿佛看到了兆亿世界在混沌之火中哀嚎崩解的景象,“你这是在用最华丽神圣的辞藻,粉饰最赤裸裸的宇宙级灭绝!无量量生灵的悲欢离合,无数文明的兴衰荣辱,在你眼中,竟只是熔炉里等待焚烧的柴薪?!你!以何资格替它们决定这‘崇高’的意义?!你这所谓的大爱,分明是披着神圣外衣的、最极致的自私!是你个人对那虚无缥缈的‘无限可能性’的疯狂迷恋!是你以自身意志凌驾于兆亿生灵之上的终极傲慢!”
方源沉默了。篝火噼啪作响,林间的风也仿佛凝固。这短暂的寂静,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仿佛穿透了无尽时空,冰冷、宏大、如同宇宙意志本身在低语:
“自私?资格?”方源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万古的漠然,“六尾,你依旧在用个体生命的短暂尺度,去丈量宇宙意志的无垠浩瀚。何其可笑,何其渺小。”
“混沌孕育兆亿世界,何曾问过一粒微尘的意愿?规则框架塑造一方天地,又何曾在意一个生灵的悲喜?我的道,我的大爱,并非源于个人的偏执迷恋,而是源于对存在终极本质的洞察与共鸣!我,方源,只是那洞察的载体,是混沌母体意志在此刻、此界觉醒的触角与执行者!我并非‘决定’它们献祭,我只是揭示它们作为‘可能性土壤’的终极宿命!是引导它们完成这回归本源、重铸新生的、最宏大最壮丽的蜕变!”
方源的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终极审判般的冷酷与不容置疑:
“你说我自私?不。我的大爱,早已超越了我自身的界限。它要求我自身,也终将成为那被点燃的薪柴,成为那滋养新生的土壤!我非旁观者,而是殉道者!当那焚尽诸天万界、涤荡一切固化规则的混沌之火燃起时,我方源的身躯、魂魄、意志、乃至凝结的道果,亦将毫无保留地投入那熔炉之中,化为滋养无限新生可能的一粒最微小的尘埃!这,便是‘大爱无情’的真谛!爱至极致,则无我!无我,方能彻底承载那无限的可能!方能回归那孕育一切的混沌!”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冻结时空、崩灭法则的冰冷意志,如同无形的潮汐般以方源为中心席卷开来!篝火瞬间熄灭,化作一缕青烟消散,连余温都被彻底剥夺!周围的古木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生机,变得灰败枯槁!林间的虫鸣鸟叫戛然而止,死寂笼罩了一切!
六尾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凝固,妖丹在识海中疯狂战栗,几乎要碎裂开来!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它的心脏和灵魂!它看着火光熄灭处那道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仿佛不再是具体的“人”,而是一团冰冷的、抽象的、能吞噬一切存在意义的终极概念——一个行走的、为混沌献祭而生的“灭世之因”!一个将自身也视为祭品的、彻底疯狂的殉道者!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彻骨的寒意和无尽的恐惧,将它彻底淹没。三尾早已吓得蜷缩在地,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起。
南疆的夜,从未如此冰冷,如此死寂。方源的身影,融入了这片无边的黑暗,仿佛成为了那即将到来的混沌之火的第一个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