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善后(一)
第105章 善后(一)
篝火在伊洛瓦底江畔噼啪作响,橘红色火焰将围坐其旁的人影拉长。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焦香,白日里那场惊天动地的决战,仿佛耗尽了天地间喧嚣,只留下这江风呜咽和远处水手们的喧嚣。
白铁骨听得入了神,连手中那根烤得滋滋冒油的象鼻都忘了吃。
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溅起细小的火星,映着他那张被硝烟熏染的脸。
“你们就这样劫持了那艘巨舰?”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叹,“又顶着风暴,昼夜不停地赶路,在最危急时刻抵达,一举击溃了莽白?”
“娘的!”白铁骨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身边酒囊都跳了一下,“不怕红璃你笑话,那大船齐射时,轰隆声,天塌地陷似的。
我们在一里之外,都被这炮声震得耳聋眼花,五脏六腑都跟着颤。
连老张那匹久经沙场的战马都惊了,要不是缰绳勒住,怕是要尥蹶子冲进江里。”
张冲坐在对面,闻言微微颔首,
“的确如此,”张冲声音低沉而有力,“我这些战马,跟着我从北方打到云南,尸山血海里趟过不知多少回,可那火炮齐射威势前所未见,地动山摇,非人力所能抗衡。”
“这是自然,”红璃的声音响起,火光映照着她年轻脸庞,汗水和尘土勾勒出清晰轮廓。“这船是最顶尖的,海上霸王般的存在。”
她顿了顿,回忆那巨舰名号,“荷兰人叫它一级战列舰。”
“一级战列舰.......”白铁骨咂摸着这个拗口又充满力量感的名字,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灯火通明的营地一角。
那里,与篝火旁纪律严明、即使大胜后也保持着巡逻和警戒轮替的明军营地截然不同。
缴获自莽白营地的巨大酒桶被滚到空地中央,篝火燃得冲天高,映照着七省号水手们放浪形骸的身影。
他们彻底抛开了海上的纪律与舰长约束,在胜利的狂喜和酒精的催化下彻底释放。
喧嚣的歌声用各种腔调语言吼叫着,粗犷笑骂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狂喜欢呼。
有人赤着上身,在火光中扭动着身躯,跳着怪诞的舞蹈。
有人抱着酒桶狂饮,酒液顺着胡须淋漓而下。
还有人三五成群,挥舞着拳头,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什么,引来阵阵哄笑。
对他们而言,这场战争已然结束。
他们亲身参与了这场如同神话般的战役,白天,他们亲眼目睹了段红璃,这位即将加冕的缅甸女王,如何驾驭着这艘巨舰,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了数万缅军,将不可一世的莽白踩在脚下。
这将成为他们余生中,在阿姆斯特丹、伦敦、休达、果阿,乃至全世界任何一个港口肮脏喧闹的小酒馆里,足以吹嘘一生的传奇资本。
此刻,他们只等着那位传奇的公主兑现她许下的诺言,每人半斤黄金。
那金灿灿的光芒,仿佛已经透过酒气和汗味,在他们眼前闪烁。
白铁骨遥遥点着那片喧嚣之地,眉头拧成了疙瘩:“不过,红璃丫头,你要给这些水手每人半斤黄金,加起来怕不是要一百多斤?这笔巨款,你怎么变出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担忧,“这帮红毛鬼,可不好糊弄,眼下他们是乐呵,等酒醒了,见不到金子,怕是要闹翻天。”
红璃被他问得有些窘迫,白皙的脸颊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微微泛红,更添几分少女的娇态,与她白日里战场上的杀伐决断形成奇异反差。
她苦笑着,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心虚:“白大叔,若非许以重利,如何能让这些水手和炮手心甘情愿加入我们?没有他们操炮驾船,七省号不过是江面上一堆会漂的木头罢了,哪来能扭转乾坤?”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实在不行,或许只能等进了阿瓦城,去把皇宫大殿上的金箔刮下来,凑一凑了。”
“刮金子?好主意!”一直闷头啃着烤肉的老赵闻言抬起头,眼睛一亮,咧开大嘴笑道,油光顺着嘴角流下,“除了皇宫,阿瓦城里到处都是金佛塔,那塔尖,那佛像,啧啧,都刮下来,别说一百斤,几千斤怕是都有!”
“你这蠢货,就他娘的看见金子了!”
白铁骨笑骂一声,抓起一根小树枝砸过去,
“金子是死的,阿瓦城这片地,才是真正的金山银山。伊洛瓦底江冲出来的沃土,插根筷子都能发芽,粮食,源源不断的粮食,才是最大的收获。”
他手指在泥地上划拉着,仿佛在描绘一幅宏大的蓝图,脸上焕发出憧憬的光彩,“直到现在,我才真真切切地想明白了,阿瓦城居然被我们拿下了,单靠这江畔平原的粮食产出,就能轻松养活几十万大军。
等我们在这里站稳脚跟,经营几年,积蓄力量,到时候……”
他握紧拳头,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率领几十万大军,就能杀回去,把那些占了咱家江山的鞑子、还有那些数典忘祖的汉奸,一个个揪出来,人头砍了,恢复汉人的江山。”
“哪有那么简单?”一个冷冽声音如同冰水,毫不留情地泼灭了白铁骨眼中刚刚燃起的火焰。
顾言脸上非但没有大胜后的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霾,眉头紧锁。
白铁骨被这冷水浇得一怔,转头看向顾言,却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
只见顾言脸色疲惫,眼窝深陷,白日里指挥若定从容早已被忧虑取代。
“顾小子,你这是怎么了?”白铁骨大惑不解,“今早那会,莽白象军排山倒海压上来,刀都快架脖子上了,我看你也没这么苦恼啊?”
顾言苦笑,带着深深无奈:“白大叔,今早那会儿?那时候,我都觉得下一刻就要死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反而没什么烦恼了。
反正就是跟着大家一起冲,能多杀几个缅军垫背就多杀几个,最后轰轰烈烈一死罢了。”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结果仗打赢了,莽白死了,我们活下来了。
可这一口气松下来,脑子里盘算起后面的事,才发现有无数座大山等着我们去翻越,每一座都高耸入云,每一件事都令人头大如斗。”
他不再看白铁骨困惑的脸,而是竖起一根手指,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开始数落压在心头的大石:
“第一,荷兰人怎么办?”
这个词如同冰锥,让篝火旁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
“我们抢了他们视若珍宝的国之重器七省号,这无异于在荷兰人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海上马车夫纵横四海百余年。
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巴达维亚就在旁边,顺风顺水,舰队几天就能抵达缅甸海岸。
荷兰东印度公司能调集的,可不仅仅是几条船,那是上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火枪兵和舰队。
荷兰的国力,远非缅甸这种内陆王国能比的。我们抢了他们的船,就是捅了马蜂窝,招来了比莽白恐怖十倍百倍的敌人。”
篝火旁一片死寂,只剩下柴火爆裂的噼啪声和水手们遥远的喧嚣。
红璃的脸色也瞬间变得凝重,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巨大后患。
顾言没有停顿,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目光投向夜幕下阿瓦城那巨大而沉默的轮廓。
“第二,缅甸我们吞不下,就连眼前的阿瓦城,我们也很难真正吞下。”
“莽白主力不是已经被我们打垮了吗?象军都成了肉泥,阿瓦城难道不是唾手可得?”
刚刚凑过来的黑子正听得起劲,闻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觉得顾言太过悲观。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唾手可得?那是做梦!”
他的手指坚定地指向那片黑暗中的巨大阴影:
“城内至少还有几千守军,他们战力不行,但别忘了,他们依托的是阿瓦城高墙厚壁,是经营了数百年的坚固城防,攻城和野战不一样,守军只需躲在城墙后面放箭、扔滚木礌石,就能让我们付出惨重代价。
更麻烦的是城里那些贵族世家,莽白死了,可他们的根基还在,每家每户都豢养着部曲私兵,平时是家丁护院,战时就是武装力量。
这些人若是被我们逼急了,感受到灭顶之灾,把自家那些私兵部曲都凑出来,又是几千人马。
阿瓦城高墙厚,我们兵力本就捉襟见肘,算上所有能战之兵,再算上那些心思难测的水手,也不过数千。若是强攻……”
顾言微微摇头,语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除非能把七省号上那几门几十磅的怪物重炮拆下来,运过江,推到城下,一点点把城墙轰塌,否则,拿人命去填这坚城?填不起。填光了,我们就什么都没了。”
“拆炮?”红璃几乎是立刻失声叫了出来,连连摆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三十六磅的巨炮,一门就有上万斤重,怎么把它从几层楼高的船舱里弄下来?怎么运过这波涛汹涌的伊洛瓦底江?又怎么在泥泞崎岖的地面上推到城下?简直痴人说梦。”
“所以啊,”顾言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瓦城若是铁了心要抵抗,我们根本耗不起宝贵的时间和力量。
久攻不下,士气必然低落,粮草辎重消耗巨大,万一再有变故,那就完蛋了,实在不行,只能忍痛放弃这块到嘴边的肥肉,退回八莫,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根基所在。”
众人顺着顾言的目光,再次望向对岸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的巨城。
白日里人人都以为既然打垮了莽白大军,阿瓦城垂手可得,此刻在顾言冷静分析下,却发现全然不是这样。
尤其是红璃,她紧紧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莽白死了,阿瓦城现在群龙无首,正是权力真空的时候,我们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才走到这一步。”
红璃的声音充满了强烈的不甘,“若就此退走,等城里那些各怀鬼胎的贵族们缓过气来,推举出一个新的傀儡国王,重新整合缅甸的力量,那我们今日的血战,将士们的牺牲,之前的种种努力和隐忍,岂不全都白费了?血,就白流了吗?”
她的目光扫过篝火旁每一张或沧桑或年轻的脸庞。
顾言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退兵损失和战略上的被动。
他沉吟片刻,最终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这样吧,明日一早,我派一支精锐队伍过江,兵临城下,先探探他们的虚实。看看能不能用莽白已死的消息和我们军威把他们吓住,逼他们开城投降。”
他这话说得自己也没什么底气,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尝试。
“如果他们骨头硬,就是死不投降,那就退一步,向他们索要一笔巨额赔款,粮食、军械、金银,再勒令他们释放所有被掳掠的汉人奴隶。
然后我们就带着这些战利品,退回八莫,重整旗鼓,积蓄力量,徐图后计。”
阿瓦城,这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巨大馅饼,在顾言的描述下,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布满尖刺的陷阱。
一步踏错,眼前这用无数生命换来的、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瞬间就可能化为乌有,甚至引来更凶猛的反噬。
然而,就在众人因为这残酷的现实而陷入沉默,各怀心思之际,顾言又缓缓地、如同敲响丧钟般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单这两点还不算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荷兰人收到消息,再征集大军漂洋过海来报复,至少也需要数月时间,而且还有周旋余地,我明天和荷兰舰长见面谈谈,说不定能混过去。
阿瓦城,我们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放弃,让缅甸人自己内耗去,我们总能捞点好处回八莫。”
他手指坚定地指向北方,那片莽莽群山之后,是中原大地。
“但最大的问题,你们是不是都忘记了?”
“满清朝廷的钦差大臣爱星阿,他带着康熙小皇帝的圣旨和一万满蒙八旗精锐,不日就要抵达云南。
会合吴三桂数万大军,十万虎狼之师,
他们的目标,就是缅甸,就是要彻底剿灭我们这些前明余烬,擒杀永历帝,以绝后患。
我们必须在他们大军压境、叩关缅甸之前,整合起足够的力量,才能有一线生机去应对,时间,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阿瓦城是弃是取,荷兰人是战是和,都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顾言的话,如同最沉重的战鼓,在每个人的心头擂响。
这份沉重的、关乎所有人身家性命和复国梦想的巨大压力,让篝火旁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连远处水手们的喧嚣,似乎也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变得遥远而模糊。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一名亲兵脚步匆匆地穿过营地,神情紧张,径直来到顾言身边,俯身在他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顾言原本紧蹙的眉头骤然一扬,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随即,那惊讶迅速转化为一种混合着高度警惕与玩味光芒的复杂神色,仿佛棋手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变招。
他对亲兵沉声吩咐道:“请他们进来吧。”
待亲兵领命,转身快步消失在营帐间的阴影里,顾言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红璃、白铁骨、张冲等人。
“阿瓦城来人了,”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众人的胃口,“你们猜猜,来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