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安德鲁斯看过很多书，甚至可以说身为贵族，就需要阅读很多的书学习很多的知识。

但是在他的见识当中，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一本书，会让一个统治者都颇为忌惮。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有些离谱。

关于这本书的来历，他也是很清楚。

一个白人可能是出于自己的某种理想又或者是出于某种目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卢卡·安德鲁斯并不认为这本书有多么的厉害。

再厉害无非就是讲的故事不错，而不至于像是某些人说的那样，会煽动情绪从而导致社会变革。

卢卡原本就是对波菲里奥有些不满。

而当波菲里奥正式说明要清缴这本书的时候，卢卡对他的鄙夷更是深。

一个莽夫因为偶然的机会坐上了这个位置。

他对于政治，经济包括整个社会结构完全不了解，仗着手里的枪就进行了统治。

这是这个社会的悲哀，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卢卡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随后将自己埋进了柔软的沙发当中，带着猎奇和审视的目光看着这本包装都有些古怪的书。

“一个来自外地的白人，能够写出什么故事。

他对墨西哥又有多少的了解。”

卢卡耻笑了一下，看了几张之后更是眉头挤在了一块。

“什么乱七八糟的叙事手法，人物跳来跳去，就连时间线也是颠三倒四。

就是连一个像样的开头都没有。

白人是怎样写书的？”

他想起来内尔沃之前公开骂过这本书。

说是裹尸布，说是蛆虫，在卢卡看来说的很正确。

卢卡随手将书放在了一边，但是他又觉得这种诡异的氛围和碎片化的意象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比如风在空荡的街道上追逐落叶的亡灵。

卢卡又想起了这个白人和内尔沃在报纸上对骂的时候说过的一段话。

“这本小说，结构会有些特别，它不需要传统意义上的‘规矩’，它模仿的是亡魂的记忆和土地的呓语。”

卢卡当时是有些嗤之以鼻的，包括现在也是。

如果说随随便便就来一个人可以代表这片土地的话，那么还要他们干什么？

这里是他们的土地。

一个白人没资格说这些。

卢卡决定好好读一读这本书，随后找一个机会去讽刺一下波菲里奥的胆小，顺带婉转的表示一下如果说他不想坐这个位置了，完全可以让给他。

夜逐渐浓郁了起来，卢卡似乎忘记了自己要干的事情，整个人的姿势从松弛到紧绷，最后直接坐的笔直。

那杯红酒就这样静静的摆在茶几上，根本没有被动过。

随着阅读的加深，那些碎片开始自动组合起来。

“等等……多罗莱丝、佩德罗、苏珊娜……他们之间……不对，这句话是谁说的？

是佩德罗？

还是胡安？

还是那个死人？”

“坟墓里的声音……他们还在说话？

这……这太真实了！

仿佛灵魂就在耳边低语！”

卢卡仿佛自己的耳边就可以听到亡灵的独白。

而当他真正理解到了这个阳光都带着死亡气息的科马拉之后，卢卡整个人都不自觉的站了起来。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般强悍环境塑造力。

当然他也开始对佩德罗这个人物有了更深的感情。

“这个恶棍！

可恨、可怜、可怕……

为何我无法彻底憎恨他？

他的绝望、他的孤独……”

卢卡的额头上正在渗出冷汗，以至于整个人呼吸都变得无比急促。

这是他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情况，甚至他都已经不再去想如何嘲讽波菲里奥了。

六月的墨西哥还有些炎热，而此刻对于卢卡来讲却是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学识、阅历，在完全陌生的叙事方式和哲学深度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毫无疑问，他被征服了。

他甚至都无法用自己熟悉的语言体系去定义它。

到现在为止，他开始试着理解那个白人说的话。

“它模仿的是亡魂的记忆和土地的呓语。”

这句话说的很对。

天蒙蒙亮。

就这样过了一整晚。

卢卡脸色苍白坐回了自己的沙发上，这个时候他再看向手中的《佩德罗·巴拉莫》，眼神当中充满了忌惮。

“不可思议，这样的一本书，居然是白人写的。”

随后他联想到了种种。

农奴的起义，白人写的手稿，然后就是……

所以这个白人他想要干什么？

卢卡的精神世界在这本书面前彻底崩塌了。

他发现自己赖以评判文学的标尺被彻底打碎，随后就是完全颠覆了他对于“文学价值”的认识。

可笑的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鉴赏力”在这本书面前沦为了笑话。

是的，他记得很清楚，在刚看这本书之前，他说过那些话。

所以这个白人……

卢卡这个时候懂了波菲里奥的意思。

或者说他比波菲里奥更加懂得了这本书的恐怖程度。

因为这个白人仅仅就只用了这一本书，就让他们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以及作者“深不可测”。

这个作者就像是从遥远的天空俯瞰这片大地一样。

这片土地之上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眼中，包括未来的发展。

他到底是谁？

卢卡到现在才恍然大悟，自己对这个白人居然一无所知。

而这个白人似乎已经对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了如指掌。

卢卡随即又意识到，他已经落后了。

因为很早的时候这本书就开始在圈子当中被人谈及。

当时卢卡觉得不过是饭后谈资。

这个时候外面开始有了吵闹声。

卢卡因为彻夜没睡所以步伐有些虚浮，不过他还是快步的走到窗边的，看到了波菲里奥的队伍正在街道上检查房屋。

再然后就是急促的钟声从浓雾深处传来。

这一幕像极了科马拉那里处刑佩德罗的时候。

一队队愤怒的人从浓雾当中钻出，他们手里拿着各种武器。

当一道鲜血开始为浓雾着色的时候，暴乱就开始了。

卢卡刚想要出声，就听见房间外面的管家吼道。

“老爷，隔壁咜非兹老爷拿着枪冲出去了。”

“他去干什么？”

“他说他要杀掉波菲里奥。”

卢卡无力的瘫倒在地，嘴里不停地念诵着：“颠覆了，颠覆了。彻底颠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