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混着泥土的腥味，钻进薛强的鼻腔。

他趴在粗糙湿滑的树干上，身体因寒冷与恐惧而微微颤抖。

远处的厮杀，像两把烧红的铁锥，狠狠扎在他的眼球里。

第一场，崔通的上千骑兵，被那数十名龙城铁骑冲得七零八落，那是一种纯粹的悍勇，是饿狼撕咬羊群的野蛮。

第二场，那幸存的五十余名龙城铁骑，又被三百名虎步军，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诡异战法，屠戮殆尽。

那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残忍。

尤其是看到那些被挂在铁钉网上哀嚎的鲜卑人，看到那密不透风的盾墙，看到那冰冷高效的屠杀，薛强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认识那些虎步军。

那是薛渭的兵。

当最后一名鲜卑骑将被薛渭一箭从半空中射落，那场短暂而血腥的杀戮便宣告结束。

薛强的喉咙里，咽下的口水都带着铁锈味。

他看到薛渭骑着马，缓缓来到树下，抬头望了上来。

“下来吧。”

薛渭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薛强的脸上。

薛强手脚僵硬地顺着树干滑下。

双脚踩进冰冷的泥水里，那点残存的士族颜面，也一同陷了进去，被搅得浑浊不堪。

他不敢去看薛渭的眼睛。

他看到了不远处，六叔薛立那具被马蹄踩踏得不成样子的尸体。

还有其他几名族人的尸身，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里。

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枯坐在地上，泥水浸透了衣袍，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屈辱与悲痛，将他彻底淹没。

薛渭没有安慰他。

也没有斥责他。

他只是让手下牵来一匹没有受伤的鲜卑战马，马鞍上挂着一个水囊，还有一个装着肉干的皮袋。

“从这里往南走三十里就是官道，就安全了。”

“这是你的马。”

说完，他便拨转马头，甚至没有再看薛强一眼。

三百虎步军与数十名夜鹭斥候，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队形整齐，踏着泥泞的土地，朝着邺城的方向，缓缓行去。

薛强就那么坐着，看着那支钢铁般的队伍，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尽头。

他扭过头，目光落在六叔薛立那张已经无法分辨的脸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雨丝，变得更加密集。

薛强忽然握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的烂泥里。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匹神骏的鲜卑马前，翻身而上。

我薛强，绝不会就此一蹶不振。

回安邑。

我定要将闻喜薛氏，狠狠地踩在脚下。

……

通往邺城的官道，异常的冷清。

泥泞的路上，除了逃难的百姓，竟看不到一队巡逻的魏军士卒。

王猛骑在马上，眉宇间凝起一丝浓重的忧虑。

“魏国天子脚下，京畿之地，竟连一队游骑也无。”

“冉闵，竟已颓丧至此？”

他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燕国大军若趁势南下，这邺城，岂不是顷刻易主。”

薛渭的目光，投向阴沉的北方天际，神色平静。

“慕容恪用兵，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他下一个目标是襄国，彻底扫清后顾之忧，才会挥师邺城。”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至于我们碰上的那队龙城铁骑，不过是追红了眼的疯狗罢了。”

“否则，借他们一个胆子，也不敢孤军深入到此地。”

王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二人带着亲卫，并未直接前往城门，而是在一处密林中与早已潜伏在此的夜鹭汇合，换上寻常百姓的衣物，趁着夜色，混入了邺城。

清河大败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座都城。

城中人心惶惶，气氛压抑得仿佛一场暴雨将至。

他们没有去驿馆，而是径直来到了一处气势不凡显眼的宅邸。

韦謏正在灯下看书，听到下人通报有故人来访，脸上还带着几分不悦。

可当他看到走进厅堂的薛渭与王猛时，手中的竹简“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两个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鬼。

“薛……薛三郎？”

“你……你们不是……”

薛渭对他拱了拱手，开门见山。

“韦公，别来无恙。”

“我想见圣上。”

韦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捡起竹简，连连摆手，脸上满是苦涩与为难。

“不可能。”

“绝无可能。”

“圣上自打从清河回师，便将自己关在宫中，不见任何人，连董皇后与太子都吃了闭门羹。”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惊惧。

“如今这邺城上下，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薛渭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越是如此，我越要见他。”

韦謏看着薛渭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心里叫苦不迭。

他思忖良久，才一咬牙，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

“想见圣上，如今或许只有一人能办到。”

“董皇后。”

“这样，我先带二位去见国舅董闰，让他代为转告皇后。”

“至于成与不成，就看天意了。”

董闰的府邸，比韦謏的要气派许多，就是有点过火，被烧过的痕迹还很明显。

当他看到薛渭时，反应比韦謏还要剧烈，直接从坐榻上跳了起来，指着薛渭，一脸的惊怒。

“好你个薛三！”

“你不是逃回河东老家，投了前秦苻健吗？”

“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回邺城！”

薛渭没有理会他的质问，只是平静地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董闰听完，脸上的惊怒渐渐被疑惑所取代。

他上下打量着薛渭，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也罢，看在当初你救过皇后与太子的份上，我便帮你走一遭。”

董闰匆匆入宫，一个时辰后，又匆匆回来。

他对薛渭点了点头。

“皇后答应了。”

董皇后确实去找了冉闵。

她看着丈夫那颓废消沉的模样，心如刀割。

一想到薛渭曾在襄国城下，用那神鬼莫测的机械弩阵在冉闵重伤时，大破羯胡，救过她，救过她的孩子，她便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

她跪在寝宫门外，苦苦哀求。

寝宫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之后，那扇紧闭的宫门，终于缓缓打开。

冉闵站在门内，高大的身影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听完董皇后的哭诉，一言不发。

只是转身，走入了更深的黑暗。

下一刻，数十名身披重甲的高力禁卫，如同鬼魅一般，从宫殿的阴影中涌出，簇拥着冉闵，径直冲出了皇宫。

他们的目标，直指韦謏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