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上海清晨，空气里还凝着湿漉漉的凉意。阿默攥着怀里那张皱巴巴的字条，指腹把边缘磨得发毛。炭笔写的“同福茶馆”四个字被汗水洇开了些，像团化不开的墨渍，跟他心里的疙瘩一样，堵得发慌。

这已经是老周消失的第三天了。那天凌晨，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把尸体塞进墙角暗格时，指缝里的血珠滴在草席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红。阿默至今记得老周那双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还有塞给他窝头时，掌心烫人的温度——那是个掺了玉米面的窝头，比他和娘分食的发霉货强上百倍。

“找张先生，暗号‘雨停了’。”阿默对着车把哈了口气，白气刚冒出来就散了。系统从昨夜后半夜就没了动静，那阵“滋啦”声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此刻脑子里只有一片死寂。他甚至拍了拍后脑勺，傻气地盼着能拍出点声响来。

黄包车的轮子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他特意绕了远路，从福安里后头的煤渣路穿过来，路过弄堂口那家卖早点的摊子时，喉头忍不住动了动。油锅里炸着的油条冒着金黄的泡，香气顺着风飘过来，勾得他胃里一阵空响。

“阿默，今儿不拉活？”摊主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见他停在路边，隔着油烟喊了一声。

阿默扯出个僵硬的笑，摇了摇头：“等个客人。”他摸了摸怀里的铜板，那是昨天拉了个去火车站的洋人挣的，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这是给娘抓药的钱，不能动。

绕过两条街，同福茶馆的招牌终于在巷口露了出来。黑底金字的匾额被雨水洗得发亮，“同福”两个字透着股沉稳的气度，只是边角处的漆皮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木头，像结了层痂的伤口。巷子口栽着两棵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街对面，树底下摆着两张缺腿的八仙桌，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正蹲在那儿喝粥，筷子敲着粗瓷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阿默把黄包车往槐树后头挪了挪，车轱辘碾过一堆烂菜叶，发出“吱呀”一声。他借着整理车篷的功夫，眼睛飞快地扫过茶馆门口——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门环上挂着个褪色的红绸子，像是过年时剩下的。门口台阶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手里摇着蒲扇，眼神却时不时往巷口瞟，看着不像寻常喝茶的。

“不对劲。”阿默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别着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是原身老娘给他的，说是能开家里那口旧木箱。可此刻他指尖冰凉，那点金属的暖意根本压不住心里的慌。

他蹲下身，假装检查车轮，耳朵却支棱着听着茶馆里的动静。早茶时间的喧闹本该像潮水似的涌出来，可今天里面的声音透着股刻意的压抑，说笑声轻飘飘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伙计吆喝着“来啦——”，尾音却收得急促，带着点不自然。

就在这时，三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从巷口走了进来。他们的皮鞋擦得锃亮，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响，跟周围的烟火气格格不入。为首的那个嘴角有道疤，戴着副金丝眼镜，看着文质彬彬，可眼神扫过阿默时，像刀子似的刮过皮肤。

“滋啦——检测到异常电磁信号！来源：同福茶馆内部，疑似……监听设备！数量：3。位置：柜台下×1，东墙挂画后×1，雅间门楣×1。滋啦——威胁等级：高！建议宿主……远离！滋啦……”

脑子里突然炸响系统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刺得他耳膜生疼。阿默浑身一僵，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监听设备？这三个是汪伪特务！

他猛地抬头，正撞见那疤脸男人往茶馆里走，路过门口时，伸手在门框上看似随意地敲了敲，指节在第三块砖头上多顿了两下。阿默看得清楚，那位置离系统提示的“雅间门楣”正好不远。

“坏了。”阿默后脖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老周让他来这儿找张先生，这要是被特务堵个正着，别说带消息，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可要是就这么走了，张先生还在里面等着，万一没察觉危险……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茶馆里闪过个熟悉的身影——是同福茶馆的伙计小三子，以前拉车时经常在这儿歇脚，算是脸熟。小三子端着个黑漆托盘从里面出来，看见阿默，眼睛亮了亮，刚要开口喊，突然瞥见他身后的三个黑衣人，嘴角的笑瞬间僵住，托盘晃了晃，差点把茶壶摔了。

阿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小三子的喉结动了动，嘴唇无声地翕合着，像是在说“快走”。可他不能走。

“有了！”阿默脑子里突然闪过个念头。去年冬天，车行的老马头被巡捕抓去问话，就是靠几个拉车的兄弟用暗语传信，才知道是因为帮一个学生藏了传单。那些在轮子底下讨生活的人，早就琢磨出了一套自己的暗号——擦车辐条是“有情况”，转车头指方向是“换路线”，摸车座是“等人”，拍车篷是“快走”。

阿默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抹布，慢悠悠地擦起车来。他的动作看着随意，手指却在车轮的辐条上轻轻敲了三下——这是“有危险”的意思。接着，他把抹布往车把上一缠，故意绕了个圈，绳结正对着茶馆大门——这是说“危险在门口”。

小三子站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脸上的困惑慢慢变成了了然，眉头悄悄皱了起来。

阿默心里稍定，又故意把车往旁边挪了挪，车轱辘碾过一块碎石，发出“咔哒”一声。他顺势把车头往左边转了转，正对着茶馆后头那条窄巷——那是通往后街的路，意思是“从这儿走”。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拍了拍车座上的灰，冲小三子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黄牙，看着像个憨厚的傻子。

小三子的眼睛亮了，端着托盘的手稳了不少。他转身要进门时，突然“哎呀”一声，脚底下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往前一趔，手里的茶壶“哐当”掉在地上，热水溅了那三个黑衣人一裤腿。

“对不起！对不起！”小三子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蹲下去捡碎片，手忙脚乱的，却在起身时，用袖口飞快地擦了擦额头——那是他们拉车人“收到”的暗号。

疤脸男人被烫得龇牙咧嘴，骂了句“不长眼的东西”，却没真动手，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滚。等小三子钻进茶馆，那三个人才抬脚进门，其中一个走在最后的，临进去前还回头看了阿默一眼，眼神阴沉沉的，像是在掂量他有没有威胁。

阿默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手里的抹布被攥得湿透。他看着那扇朱漆大门在身后关上，耳朵里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系统那句“监听设备×3”。

巷口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槐树叶“沙沙”响。阿默看见刚才坐在台阶上的老头慢悠悠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往茶馆后头走去。他走的方向，正是阿默刚才车头指的那条窄巷。

“应该是看到了。”阿默松了口气，后背的汗把褂子都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凉得刺骨。他不敢再多待，拉起黄包车就往巷口走，车把手上的铜铃铛被风吹得叮当响，像是在催他快走。

刚走到巷口，就听见茶馆里传来掀桌子的声音，接着是男人的呵斥：“都别动！例行检查！”阿默心里一紧，脚步更快了，黄包车的轮子在石板路上碾出两道浅痕，很快被来往的行人踏平。

他没回头，直到走出两条街，听见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人撞翻了货摊，才敢放慢脚步。阳光穿过云层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默摸了摸怀里的字条，纸角已经被汗水泡得发软。

“滋啦……能量……耗尽……休眠……”系统的声音在脑子里响了最后一声，彻底没了动静。

阿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擦车时沾的油污还在指缝里，黑乎乎的。他突然想起老周塞给他的那个窝头，黄澄澄的，带着点玉米的甜香。那味道，比他这三个月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清楚。

他拉着空车，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慢慢走着。车铃铛晃啊晃，发出清脆的响，混在电车的“叮叮”声、小贩的吆喝声里，一点都不显眼。可阿默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就像车轮碾过地面，总会留下痕迹，哪怕很快被擦掉，那震动也实实在在传到了心里。

他不知道张先生能不能顺利脱身，也不知道老周躲在哪里，更不知道下一次系统什么时候会醒。但他知道，自己得把车拉下去，把娘的药买回来，把这条命保住——因为总有人在等着他带个信，等着他说一句“雨停了”。

车轱辘转啊转，载着他往家的方向去。巷子里的豆浆摊飘来热气，混着油条的香味，在空气里慢慢散开，像是在说，日子还得往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