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新生(5.4k)
第44章 新生(5.4k)
那颗被习惯性称为太阳的天体,遵循着亘古的轨迹,将光芒泼洒在城邦之上。
升起,落下。
落下,升起。
直到——
三天过去了。
...
老科斯莫蜷缩在铁锈巷深处,一个由倾倒的废弃陶罐和腐烂木板勉强搭成的窝棚里。
巷子,如其名,弥漫着金属锈蚀、污水和更深沉的、如墓穴般的死寂。
这并非他命定的归宿,而是命运狞笑着将他踹入的深渊。
他的世界只有巴掌大,视野被油腻的墙壁和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切割,就像他破碎的人生,被框死在绝望里。
老科斯莫像往常一样,在黎明前最冷的时刻醒来。
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和关节钻心的酸痛是比任何闹钟都精准的报时器。
他摸索着爬出窝棚。
目标明确:巷子尽头那个巨大的、散发着馊臭的公共垃圾堆积处。
那是他每日的粮仓,也是对他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体面的店铺、温暖的炉火、妻子艾拉温柔的笑靥、女儿莉娜银铃般的笑声——最残酷的嘲讽和践踏之地。
...
曾几何时,他是科斯莫杂货的老板。
店铺不大,但货品齐全,邻里称道。
艾拉烤的蓝麦面包香气能飘满半条街,莉娜会踮着脚在柜台后帮忙,小脸红扑扑的。
他以为勤勉和诚信能换来安稳,能看着莉娜长大、出嫁……直到那个叫格里高利的税务官,带着轻蔑的笑容和一张捏造的巨额欠税单出现。
他所有的挣扎、哀求、试图变卖家产的努力,在贵族的权势面前都像蚂蚁撼树。
店铺被“合法”侵占的那天,格里高利当着他的面,把精心擦拭的货架推倒在地,摔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失去生计只是开始,饥荒如影随形......
...
老科斯莫猛地甩头。
他试图将那刻骨铭心的画面从脑海中驱散。
这记忆像跗骨之蛆,是他二十年来夜夜啃噬心脏的毒药。
老科斯莫用布满污垢和裂口的手,更加用力地在黏腻冰冷的秽物里翻找,这肮脏的触感能稍微麻痹那灵魂深处的剧痛。
三天了,城邦的气氛渐渐变得古怪。
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喧嚣和躁动。
常有人谈论着什么“白雾之神”、“神迹”、“面包”……老科斯莫浑浊的耳朵自动过滤了这些词。
神迹?
那不过是老爷们新的愚弄手段。
面包?
那是他妻女临死前都没能再尝一口的……奢侈品。
他只知道,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东西更少了。
就在老科斯莫准备把一小块湿透的破布塞进嘴里时,一阵奇异的、熟悉又陌生的香气,霸道地穿透了垃圾桶的恶臭,钻进了他的鼻腔。
那是……麦香!是新鲜出炉的面包的香气!纯净、温暖、充满阳光的气息!
艾拉......艾拉烤面包时,厨房里弥漫的就是这种香气,莉娜会像只小馋猫一样围在炉边,他会偷偷掰一小块热乎乎的面包芯塞进她嘴里,看她满足地眯起眼......
老科斯莫猛地抬起头,像只被利箭射中的老鹿。
浑浊的老眼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撕裂的痛苦。
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拄着破木棍,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步一挪、踉踉跄跄地向巷口蹭去。
...
巷口外的景象,让老科斯莫踉跄着几乎跌倒。
碎铁广场上挤满了人!
那些和他一样挣扎在泥泞里的面孔,此刻竟焕发着一种……生机?
麻木和绝望被一种近乎癫狂的、刺目的光亮取代了!
他们伸长了脖子,朝着广场中央望去。
广场中央,几辆大车上堆着小山一样的东西。
金灿灿的、泛着奇异蓝色光泽的......
面包!是面包!
那浓郁的麦香,正是从这里涌出。
几个穿着崭新灰色制服的民政官站在车上,用洪亮而清晰的声音,如宣告神谕般呼喊着:
“排好队!人人有份!领受恩典!”
“此乃‘初穗节’的圣餐!为纪念吾主降临马库拉格第三十日的无上荣光!”
“蓝麦面包和面糊。”
“每人一块面包,一碗面糊,拿好你们的木牌!”
人群爆发出混乱却充满生机的声响。
老科斯莫茫然地看着,他什么木牌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想缩回巷子的阴影里,回到那能将一切隔绝的绝望中去。
这喧嚣,这香气,这光芒……都太刺眼了。
就在这时,一个端着空碗、脸上沾着面糊的瘦小男孩看到了他,指着他大喊:“先生!这里!这里还有个老科斯莫,他住在铁锈巷,他没有牌子。”
一个民政官闻声望来,目光扫过他褴褛的破布和扭曲的身形,眉头微蹙,对旁边维持秩序的士兵低声吩咐了一句。
士兵立刻大步走过来,声音坚定:“请跟我来。”
“圣典三日,恩泽普降,无论身份户籍,皆可领受!”
他不由分说,引导着几乎灵魂出窍的老科斯莫,绕过长长的队伍,直接来到了分发圣餐的最前方。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老科斯莫身上。
分发圣餐的工作人员没有多问,熟练地拿起一块沉甸甸、还散发着温热气息的蓝麦面包——那蓝色麦壳下,包裹着近乎熔金般诱人的内瓤——又舀起满满一大碗浓稠喷香、热气腾腾的面糊,郑重地放入老科斯莫颤抖的手中。
浓烈纯粹的谷物甜香瞬间冲入鼻腔,让老科斯莫本就空瘪的胃袋一阵疯狂抽搐。
“拿好,主的恩赐。”负责分发他这份的民政官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但看向老乞丐枯槁面容时,又流露出一丝实际的关切,声音压低了些,补充道:“找个安静地方,先喝些面糊,暖暖肠胃适应一下。”
“蓝麦面包坚实,久饥之人直接食用,身体难以承纳。”
紧接着,他的语调又陡然拔高,充满了对神迹的狂热确信,目光扫向周围的人群,在向所有人宣告:“无需省着。明日此时,恩典依旧!圣典期后,虽配给稍减,但也定保你腹中再无饥饿之苦!”
...
再无饥饿之苦!
民政官的话语像重锤,狠狠砸在老科斯莫那颗早已被苦难磨得麻木的心上。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科斯莫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个荒诞至极、却又美好得让他心胆俱裂的梦。
他死死抱着那块面包和那碗面糊,像抱着失散多年又骤然重逢却已阴阳永隔的亲人,又像抱着随时会爆炸的、充满讽刺的幻影。
他甚至忘了道谢,也忘了周围的一切,只是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姿态,跌跌撞撞地冲回了铁锈巷,缩回那个散发着霉味的破窝棚里。
窝棚里一片昏暗。
老科斯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
他用手,颤抖着捧起了那碗浓稠温热的面糊。
碗壁的热度通过掌心传递上来。
他低下头,将干裂起皮的嘴唇凑近碗沿。
带着浓郁谷物甜香的面糊涌入嘴里,温度有些高,舌头有些发麻,喉咙有些收紧,但老科斯莫没有停下,反而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遇到甘泉,贪婪地、大口地吞咽着!
液体顺着食道滑下,瞬间在空瘪的胃袋里点燃了灼热的暖流。
这暖流是如此陌生。
“呃…咳咳…咳!”他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面糊混合着酸水从嘴角溢出,糊满了下巴和胸前的破布。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更紧地抱着碗,一边咳嗽,一边更加疯狂地吞咽。
一碗面糊很快见了底。
胃里那灼热的暖意扩散开来,带来一种奇异而沉重的饱胀感,暂时压住了那翻江倒海的饥饿感,却也让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老科斯莫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胸膛起伏,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茫然的水光。
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地盯住了怀里那块散发着麦香的蓝麦面包。
腹中的暖流似在呼唤它,熔金般的内瓤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突然从喉咙深处挤出。
他猛地抓起那块面包!
带着一种当年失去一切后、扑向强占店铺的税务官格里高利时的同归于尽的狠厉。
用尽这副残躯里最后一丝气力,狠狠地、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咔嚓!”
面包的硬壳碎裂,内里松软湿润的瓤瞬间充满了口腔。
纯粹而强大的谷物甜香,混合着阳光和泥土的醇厚气息,如最猛烈的洪流,冲垮了麻木味蕾。
没有霉味,没有砂砾,没有苦涩。
只有纯粹的、属于粮食的、令人灵魂震颤的甘美!
...
老科斯莫噎住了,猛烈地咳嗽。
面包屑和面糊喷溅出来。
他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命运反复蹂躏、终于找到一点温暖却不知如何是好的老兽,在昏暗的窝棚里,一边疯狂地吞咽着这迟来的“神迹”,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意义不明的嚎哭。
泪水、鼻涕、食物残渣糊满了他的脸。
巷子外,广场上的喧嚣声浪透过破木板隐隐传来,那是人所发出的、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声浪呀!
老科斯莫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但他模糊地记得那个词——“吾主”。
他停止了啃咬。
布满泪水和污秽的脸上,那双浑浊了太久的眼睛,第一次,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望向了窝棚外那一线被高墙切割的天空。
他下意识地把剩下的大半块面包,藏进怀里最贴近胸口的那块破布下。
...
老科斯莫蜷缩在阴影里,抱着怀里的“神迹”。
腹中久违的、沉甸甸的饱足感,像一块温暖的石头,暂时压住了那翻腾的苦海。
这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慌。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怀里那剩下的大半块面包,粗糙的触感是唯一的真实。
巷子外,广场上的喧嚣并未完全散去,反而被一种更宏大、更遥远的声音取代。那是无数脚步声、车轮滚动声、以及压抑不住的兴奋议论汇聚成的洪流,正朝着城邦的某个方向涌去。
“……快!去东区!祭祀典礼要开始了!”
“吾主真的会显圣吗?真的能让那片死地……”
“蠢话!面包都捧在你我手里了!民政官亲口说,麦子就是刚从东区神田里收的!”
“吾主……祂到底是什么样子?”
“听人说,裹着神圣的白雾,行走如光……”
断断续续的话语,扎进老科斯莫浑浊的耳朵里。
东区、祭祀典礼、吾主、白雾、土地……这些词在他空洞的脑海里碰撞、回响。
那个带来面包的神,此刻正在东区?祂要……做什么?让土地怎么样?
一个微弱的念头,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冒了出来:去看看……去看看带来这面包的吾主……祂究竟是何等模样?
这个念头一起,立刻被汹涌而来的恐惧和习惯性的退缩淹没了。
东区?那太远了,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老科斯莫有多少年没离开过铁锈巷周围这几条臭气熏天的街区了?
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危险、鄙夷的目光和随时可能落下的棍棒。
自从艾拉和莉娜……之后,他就把自己彻底锁死在这个腐烂的角落里,外面的阳光太刺眼,人群太喧嚣,都只会让他想起失去的一切,痛得无法呼吸。
老科斯莫缩了缩脖子,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间破布里。
这样就能隔绝那来自外界的、充满诱惑又令人恐惧的呼唤。
然而,怀里的面包散发着持续不断的、温暖的麦香,腹中的饱胀感是如此陌生又踏实。
巷口传来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笃定和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集体的期盼。
那点微弱的烛火,在饱腹的温存和外界声浪的冲击下,顽强地不肯熄灭,反而轻轻摇曳着,灼烧着他早已龟缩的灵魂,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铁锈巷口,伴随着金属甲片碰撞的铿锵声。
“里面还有人吗?”
“奉康纳大人命令,城邦东区祭祀大典,全城居民皆可前往观礼!”
“有车来回接送,还有补助。”洪亮的声音响起。
在民兵的询问下,也在自己心中那簇被强行点燃、正灼灼燃烧的微弱烛火的驱使下。
老科斯莫走出了铁锈巷。
走出了他蜷缩了二十年的绝望之地。
巷口,一辆由几匹健壮驮马拉着的、简陋却异常宽敞的平板大车,已经塞满了和他一样茫然、惶恐,却又被强行点燃了好奇火苗的底层居民。
老科斯莫几乎是被人流推搡着,挤上了这辆承载着忐忑灵魂的车辆。
车轮沉重地滚动起来,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呻吟。载着一车沉默的、心悬在嗓子眼的灵魂,朝着城邦东区——那片象征着死亡、贫瘠和绝望诅咒的荒芜焦土——缓缓驶去。
越靠近东区,人潮便越是汹涌。
道路两旁挤满了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群,无数张脸上混合着近乎凝固的敬畏、狂热的期待和一种身处梦境边缘的难以置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混合物——是庄严肃穆的宗教气息,也是底层即将见证神迹前那无法抑制的、火山般的躁动!
老科斯莫紧紧抱着怀里那半块面包,缩在车斗角落。
瘦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疯狂地撞击着肋骨,要破体而出!
当马车终于颠簸着穿过最后一道临时设立、由神情如铁铸般肃穆的士兵把守的木栅栏。
彻底驶入东区城墙外原本应死气沉沉的荒原时——
老科斯莫浑浊的眼睛,骤然间,被一片无法想象、超越认知极限的浩瀚景象彻底撑满!
...
目之所及,是浩瀚的人海。
他们矗立在曾经死寂的荒原上,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荒原中央那片唯一空出来的、巨大的圆形土地上。
而那片土地前,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着没有任何纹饰的纯白长袍。
身形并不显得特别高大。
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让人的目光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要追随。
一层稀薄却凝实、不断缓缓流淌翻涌的白色雾气;
如活物般缠绕在祂周身,模糊了祂的面容,只隐约勾勒出深邃轮廓。
祂静静地站在那里。
没有震耳欲聋的宣告,没有繁复冗长的仪式。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足以令空气凝固的绝对寂静中,纯白身影,缓缓地、无比自然地弯下了腰。
祂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被流淌白雾包裹着的手。
轻轻地触碰到了脚下那片龟裂、灰败、了无生机的贫瘠土地。
就在那指尖与干涸泥土接触的刹那——
金色的光!
纯粹、温暖、凝聚了最炽烈阳光的金色光芒,骤然从那被触碰的土地中心爆发出来!
最汹涌的浪潮,以那白色身影的手掌为圆心,呈完美的圆形,朝着四面八方疯狂地奔涌、扩散。
金光所过之处,奇迹在呼吸之间诞生。
龟裂的灰色硬土,瞬间变得油亮、深褐、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芬芳。
无数嫩绿得不可思议的幼苗,破开那刚刚还坚硬如石的土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拔高、分蘖。
它们的茎秆强壮,叶片舒展,在金色的光芒中摇曳生姿。
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
这片曾经代表贫瘠的荒野,已然化作了一片翻涌着蓝金色波浪的浩瀚麦海。
沉甸甸的麦穗在风中彼此碰撞,发出如同神谕般低沉而宏大的“沙沙”声,浓郁到极致的、象征着丰饶与生命的谷物醇香,瞬间席卷了整个天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鼻腔,淹没了每一个灵魂。
...
老科斯莫浑浊的眼睛被那无边无际的、流动的蓝金色彻底占据。
浩瀚人海同样如此。
有人,跪伏膜拜。
有人,忘形地跳着、叫着、挥舞着双臂,泪水混合着鼻涕肆意横流。
狂喜的呼喊、语无伦次的赞美。
夹杂着因过度激动而发出的尖锐哭嚎,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直冲云霄的声浪!
有人,脸色苍白,却勉强伪装出与人海共同欢呼的滑稽模样。
有人,野心勃勃,仿佛已看到马库拉格再次伟大,舰队驶向星辰大海的征途;
自己的名字将以何等辉煌的笔触,镌刻在典籍之上。
——麦浪翻滚不息。
——那是大地本身,在吟唱着新生的圣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