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持续倾泻。

滂沱的雨幕笼罩着无垠的荒原——如今已是翻涌着金蓝色麦浪的沃野。

雨水冲刷着干涸的沟壑，浑浊的泥流裹挟陈年尘埃，奔涌向低洼。

大地借此宣泄着沉积的污秽。

远方的天际线消融在灰白水帘之后，唯余一片被雨水统治的苍茫。

罗伯特并未与父亲康纳同行。

他敏锐地察觉到，父亲与那人间之神间，显然还有未尽之言需私下深谈。

披上简朴的防雨斗篷，他驱动梅林赐予的黄金船，加入了护送城邦居民返程的一支小队。

小队算上他共四人。

另外三位，在城邦中可谓无人不识——他们是风头正劲的英雄：

约瑟夫·伽古拉，神圣决斗的发起者，担任队长。

奥托与艾瑞克，军功晋升的标杆人物。

雨声中交换过简短的问候，罗伯特按约瑟夫指示，驾驭黄金船稳稳占据队伍左翼。

黄金船在泥泞中平稳滑行。

在它侧后方，几辆简陋的运输车构成队伍核心。

车上挤满了平民，裹着能找到的所有挡雨之物，瑟缩在油布车篷下。

车轮碾过饱含水分的松软新土，留下深辙，旋即又被瓢泼大雨冲刷抹平。

密集的雨点敲打车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鼓点。

罗伯特沉默驾驭着黄金船。

无形的屏障似乎隔开了喧嚣的雨声与嘈杂人语，却又将那充满希望的低语清晰送入他耳中。

运输车在湿滑的新土上艰难前行，载着满车憧憬，缓缓穿过被雨水洗刷得愈发明亮、如同分隔两个世界的巨大拱门——蔚蓝之门。

门洞下蓝光流转，光影变幻。

磅礴雨幕与新生麦浪的奇异光辉被留在身后。

前方，城邦熟悉而拥挤的轮廓在雨水中发亮，湿漉漉的屋顶鳞次栉比。

车轮碾上相对干燥的石板路，声音变得清脆。

车上的低语声也大了些，透着归家的松弛。

整支队伍，就这样悄然融入了城邦复杂的脉络。

...

梅林与康纳之间，亟待深谈的议题堆积如山。

从建立稳定的粉末供给渠道，到评估军功晋升的实际成效；从地下空间舞台剧的构想，到旧贵族残余势力的最终处置......这座初生的城邦，被无数亟待解决的难题缠绕。

虽有不甚完善的行政体系分担重负，但这艘新生航船的关键航向，仍需两位掌舵者亲自定夺。

魔网的深度开发更是刻不容缓。

它所蕴含的潜力远非净化污染所能概括——那仅是强大的被动能力。

其真正的价值，如深埋的矿脉，尚待发掘与锻造成型。

在这颗已被魔网彻底覆盖的星球上，梅林近乎掌控着一切物质的流向。

只需动念，甚至无需花费成就点数构造繁复的魔术回路，仅凭汲取自灵魂之海的磅礴魔力，便能推动整颗星球，化作横渡星海的巨舰。这，不过是魔网最粗浅的应用。

他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权与力，但这远非终点。

他还需要更多。

梅林确信，在魔网覆盖之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侵蚀他的意志。

但确实有一股火焰在燃烧——名为征服。

...

而康纳...他应该也怀有同样的渴望吧？

梅林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因为他身边这位未来人类帝国的宰相，此刻的神情竟与他左肩趴伏着的、那位未来人类帝国的战帅有些相似——说好听些，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说得直白些...则近乎呆滞。

康纳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薄雾里，眼神飘渺，神思不属，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恍惚的、近乎傻气的笑意，如同沉浸在某个无法言说的美梦中，只差没淌下口水来。

“康纳卿，”梅林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调侃，“注意一下你的仪态，口水快流下来了。”

此刻事业渐入佳境，他的心情颇为不错。

适当的玩笑，既能拉近距离，也能避免自己被过度神化；

以免未来在重大决策上出现方向性错误时，无人敢于指正。

至于有损威严，滋生不臣之心？

梅林不认为康纳会如此愚钝，尤其是在亲身经历了接二连三、无可辩驳的神迹之后。

这声音瞬间将康纳从那个做了许久的、“自己的名字将以最辉煌的笔触，镌刻在帝国典籍之上，在马库拉格历代执政官的记录中占据最厚重篇幅”的美梦中惊醒。

康纳下意识地急忙用手背擦拭嘴角，同时张口，想要为自己在梅林面前严重失态的行为道歉。

“无事，”梅林轻轻挥手，“还没到流口水的失态程度。”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仍在缓慢散去的人群，接着道：

“就这样先站会儿吧，等人海散得差不多了，我们再离开。”

“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梅林扮演着爱护子民、体察民情的统治者形象。

而在所有旁观者眼中，无论是他过往的作为，还是未来将要推动的计划，都确凿无疑地印证着这一点。

康纳立刻点头，迅速收敛心神。

脸上那恍惚的笑意瞬间消失，恢复了往日的严谨与干练，恭敬地退后半步，侍立于梅林身后的位置。

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反而愈演愈烈。

密集的雨线疯狂抽打着饱含水分的土地，溅起迷蒙的水雾；

将两人静立的身影也吞噬进一片朦胧的灰白帷幕之中。

在雨幕的边缘，仍有贵族逗留徘徊，如食腐的秃鹫般远远观望。

经历过金蓝麦海的奇迹与天空重塑的神迹，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不臣的念头早已被彻底碾碎、浇熄。

曾经的幻想——诸如这位星外来客或许力量有限，或可凭借马库拉格圣殿遗存的武器加以制衡——如今显得可笑而苍白。此刻充斥他们内心的，唯有对这位人间之神无边仁慈的祈祷与歌颂，以及深深的惶恐——惶恐于自身家族过往的罪孽，惶恐于不知该如何通过康纳，向神明祈求宽恕与救赎。

他们既不敢靠近正在与神明交流的康纳，又不甘心就此离去；

只能在瓢泼大雨中焦灼地徘徊，眼巴巴地等待着，祈求一个觐见和彻底献上忠诚的机会。

...

“你看他们像什么？”梅林突然问。

康纳追随梅林的目光看去。

他的眼睛虽然没有梅林那么锐利，但青年时在城邦军服役的经历，依旧赋予了他不俗的视觉。

目光穿透雨雾，他看到了在远处徘徊的人影，以及他们头上扬起的、被雨水淋得有些萎靡的幕旗——那些铭刻着贵族家徽的旗帜。

‘他们像什么？’康纳在心中思索，思考着其中的深意，斟酌着将要说出口的话语。

在这么一个节点上，问这样一个问题，总不可能只是表面含义。

他深知梅林话语的分量。

雨滴自动避开他们周身，落在变得松软的土地上，激起一片水雾。

梅林没有催促；

他只是边欣赏着雨景，边等待着康纳的回答。

这也是梅林最为欣赏这张内政金卡的一点：康纳具备一名优秀统治者的最基本也最重要的素质，那就是能够好好思考从自己嘴中说出的每一句话，并坚定不移地将其执行下去。

朝令夕改，从来不是什么很好的统治方法。

雨声依旧磅礴，敲打着沉默。

康纳的目光穿透灰白的水帘，落在那些在远处雨幕中徘徊、家徽旗帜湿漉漉垂下的身影上。

康纳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气的潮湿空气，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

“吾王，”康纳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们就像这泥泞中腐朽的根须，成为了城邦血脉流通的阻碍。”

“他们早已遗忘了先祖披荆斩棘、开拓荒野的荣光与担当。”

“安逸与特权侵蚀了他们的筋骨，贪婪与短视蒙蔽了他们的双眼。”

“如今，他们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依靠着祖荫的余烬苟延残喘，汲取着城邦本应滋养新生力量的养分。他们的恐惧与谄媚，是源于对失去特权的绝望。”

“清除这些腐根，新生的麦苗才能茁壮成长！”

梅林静静地听着，雨水在周身自动滑落，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脸上那丝温和的笑意并未褪去。

‘炽热的改革决心。’

但这不是梅林想要的回答——将这群旧贵族都给杀光了，谁给他干活去，虽然这些旧贵族当中大部分都如康纳所说的一样是腐根，但在其中挑挑捡捡还是能选出几个能用的，省去了周期较长的教育培养环节。

“康纳卿，”梅林开口了，声音平和依旧，轻易地将康纳激烈的话语包裹化解。

“你的观察和忧虑，不无道理。”

梅林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雨幕中的城邦：

“还记得为军功晋升制度减少阻力，顺利通过抛出去的肥肉吗？”

“政务大厅里那些曾经被冠以‘浪荡子’之名的年轻人？那些曾让家族蒙羞、在酒馆和斗殴中虚掷光阴的纨绔？他们如今核算着每一份关乎民生的物资清单，奔走于各个部门，传递着关乎城邦运转的指令。”

“他们是一群很好用的猎犬，只要我给他们一个命令，他们便会不顾一切地上前去撕咬，即使我指定的猎物是他们的家族，他们也没有丝毫的迟疑。”

“是什么让他们改变了？”

梅林顿了顿，让康纳思考片刻，才继续说道：“是机会，康纳卿。”

“我让他们看到了自身价值得以实现的路径，而非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环境可以塑造人，也可以重塑人。”

梅林的语气随即从引导转为严肃，切入了更为紧迫的议题：“当然，旧贵族的处置需从长计议。”

“眼下有更紧要的事务：立即组建数支装备精良的狩猎小队，深入荒野猎杀荒兽，尽可能活捉！”

“通知畜牧区，即刻开辟专门的荒兽养殖场。”

“同时，以我的名义命令学者中心，召集所有精通畜牧养殖的学术贵族，调动他们全部的研究资源，全力攻克荒兽养殖技术——我们需要一条稳定获取希望之尘的途径。”

梅林紧接着下达了另一项指令：“再通知矿区总负责人，以及哥白尼机械学派的凯撒里昂大师，第三个自然日，政务大厅三楼，你亦需到场。”

“农业区劳动力初步解放了。”

“我需要验证一些设想，若这些设想可行......”

梅林的目光不再隐藏于朦胧白雾之后，锐利地看向康纳，“那么矿区的劳动力同样可以被解放。”

“届时，城邦的矿石产出瓶颈，将不复存在。”

“吾王，如此大量的闲置劳动力，该如何安置？”康纳立刻捕捉到关键。

他不知何时已掏出一个小本子，握着简易的木炭笔，神情专注地记录。

“这不正是最优质的兵源么，”梅林语气笃定，“让他们投入军事训练。”

“待遇略低于通过民兵考核的新兵，但军功晋升的通道必须同样敞开。”

“实在不适合战斗的，再行妥善安置。”

康纳笔下飞快记录，对扩军的目的心领神会，无需多问。

“还有，”梅林的指令尚未结束，“通知祭祀集团那些老巫女们。”

“她们不是在文书中屡屡自诩拥有感知神明、沟通圣地之力吗？”

“让她们挑选出三百名最优秀的‘神选者’来见我。”

这是用于魔网实验。

兑换魔网后对罗伯特的一瞥，让梅林窥见了这个世界某些更深层次的规则。

他需要这些原本能触及那个神秘空间的人选，作为研究魔网开发的关键钥匙。

指令下达完毕，短暂的静默再次笼罩了两人。

雨声轰鸣。

远处雨幕边缘，那些贵族的身影似乎又瑟缩了几分，他们头顶的幕旗在风雨中彻底萎靡下去，紧贴着旗杆，象征的荣光荡然无存。

“走吧，康纳卿。”梅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他率先迈开脚步，走向那分隔两个世界的巨大拱门——蔚蓝之门。

康纳立刻收起小本子和木炭笔，紧随其后，步伐沉稳；

神情已完全沉浸在如何高效执行这一系列命令的思考中。

...

而另一边。

护送运输车上的平民安全抵达其居住区，并与负责此处的民政官完成交接后，罗伯特的任务便告结束。

雨，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

他勒住缰绳，操控着黄金船缓缓停在一处低矮屋檐的遮蔽之下，暂时避开了最密集的雨点。

雨水顺着屋檐流淌下来，在马蹄旁的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

突然，他的耳朵敏锐地动了动。

在这片笼罩一切的、如同白噪音般的雨声背景里，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不协调的声响：那像是某种能量瞬间撕裂空气的尖啸，近似闪电掠过天幕的爆鸣，却又缺乏自然雷电应有的声响，显得更加尖锐？

紧接着，是金属与石头摩擦的刺耳刮擦声——听起来像是城邦排水系统沉重的铸铁井盖被粗暴地撬动、移开。

然后，一个清晰、带着强烈不耐烦和暴躁的男性声音，混杂着雨水灌入地下的汩汩声，从那个方向穿透雨幕传来：“耍巫术的尖耳朵们这该死的网道，又给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再待下去，我身上这味儿怕不是比莫塔里安那坨行走的粪还要冲！”

‘有人通过城邦排水系统入侵城邦。’罗伯特瞬间意识到。

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一抖缰绳，黄金船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在湿漉漉的石板街道上疾驰起来，蹄铁踏碎积水，溅起大片水幕，目标直指那声音和异响的来源。

仅仅数个呼吸之后，在一条偏僻狭窄、弥漫着雨水和淡淡腐朽气味的巷弄尽头，罗伯特勒住了坐骑。

他的目光锐利，穿透重重雨帘，死死锁定了前方——就在一个被粗暴掀开的、黑洞洞的排水井口旁边，一个身影正骂骂咧咧地试图甩掉身上粘稠的污物。

下一刻，罗伯特看清了那个发出声音的少年。

那个脸上烙印着狰狞红色闪电印记的少年也同时看到了马背上的罗伯特。

“野心勃勃的基里曼？”少年语气中带着一丝困惑，随即，那困惑瞬间被滔天的怒火取代。

向着罗伯特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你的援军呢？！”

“你的极限战士大军呢？！”

“太阳战争打完了，雄狮之门陷落又被反攻夺回，荷鲁斯叛乱彻底结束了，你的援军怎么还没到？！”

“回答我，你这卑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