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破局
第3章 破局
陈青迈过门槛,身后门“哐”的一声阖上,像块沉棺板,将活人的世界隔绝在外。
黑暗扑面压下,几乎是瞬时将光线吞没。
屋梁上悬着一盏油纸灯,火苗抖动,黄豆大小,仿佛困兽喘息,每一次摇晃都像是濒死前的挣扎。
尸房低矮逼仄,湿气贴着墙根爬,腐臭与药味搅在一起,从每一块砖缝里渗出来。
尸水从尸缸底部漫出,已淌满地砖,顺着青砖缝隙缓慢游走,冷得像蛇爬过脚背。
陈青刚一落脚,鞋底就“哧啦”一声踩进水里,尸液顺着皮革渗进袜底。
空气里沉着一股死火煨出来的腥——热,却不干净。
陈青缓缓蹲下身,膝盖贴上青砖的那刻,冰冷瞬间透骨。
昏黄的灯光在屋梁上晃着,洒下斑驳光圈,正照在屋中央那口尸缸上。
皮肉已不完整,尸体肋下鼓动不止,像有残余气泡在皮下翻腾。
灯光扫过的角落堆着几只破竹篓,篓里垫着的草垫全都发霉,边角起了白毛。
墙角砖缝渗出一股股黑水,在砖面上积出一块块斑痕。
陈青不是没见过死人。
旅馆里浴缸泡胀的、车祸后横切成两段的、荒野上焦黑的……他见过太多。
那些场面血腥、残忍,死状直接,恶意像刀,一眼就能看见。
可眼前这间屋子不一样。
陈青屏着呼吸,手指冰冷,背脊在发汗。
经验告诉他不能乱,但他也知道——这一次,仅靠经验,不够。
眼前的缸水混着尸水,漂着一层灰白的油光,边缘浮着一片一片不明的薄膜。
尸体仰面浮着,腹腔高高鼓起,肋下撕开一道口子,皮肉间还在鼓动,隐隐有泡沫冒出。
陈青眯起眼,试图看清尸腹裂口里的腔脏结构。
可灯光太弱了。
屋梁上那盏纸罩油灯斜吊着,一阵风都能吹灭。
整间尸房仿佛被什么裹住,暗得像地窖,连尸腹的轮廓都被吞了进去,更别说看清腔里是否还积着毒。
“给我拿盏灯!”他侧头朝门外喊。
没有回应。
“火把也行!”
他提高声音,嗓子被尸气呛得发紧,带着一丝撕裂的沙哑。
门外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凉飕飕的冷笑:
“你当这是刑房啊?”韩麻子的声音隔门飘进来,“还点灯?不怕尸气烧着你脑壳?”
其余几人也低声咕哝,却没人敢动。
陈青站在尸缸边,心里有些凉意。
没人会来,也没人敢帮他。
没有手套,没有钳子,连一块遮布都没有。
前世再糟的现场,也总归有协同、有规程、有最基本的工具。
可现在,他就是一个被单兵投进毒地雷场的活人。
赤手空拳,对着一具肚腔炸开的毒尸,身后是关死的门,脚下是滚着毒泡的尸水。
血,毒,热气,全都迎面扑来。
他没有退。
只是缓缓转身,目光在尸房四角扫过。
看到角落里有口倾倒的木盆,竹签散了一地。
陈青上前发现多数发霉发黑,只剩一根还算完整,断口斜削,勉强能用。
他蹲下身,刚探手去捡,一股气味猛地扑上来。
麻、涩、焦、苦,像是煎药煮废了,被人用尸水泡了一夜。
不是从盆里传来的。
是从尸缸?
陈青指尖一滞。
这味道,他记得。
他屏住呼吸,缓缓直起身,目光紧紧盯着那具尸体。
腔口破裂,脂肪与浆液交错翻涌,边缘泛黑,血水带着紫色的反光。
皮层下那团半溶的沉渣,泛着灰绿的油光,像是药渣煮烂后凝成的毒膜,黏在腔壁上,死气沉沉,却透着逼人的灼辣。
他脑子里“哗”地一下,闪出一个画面——
五年前,西郊一桩盗墓案。
密仓里抬出一具浮尸,死者误服草乌,三天封棺。
等棺盖一开,尸体鼓得像球,腹腔炸裂,一股绿灰毒浆喷出两米,主刀法医当场被溅中面门,三日后死于多器官衰竭。
他当时就站在旁边。
那股味道,那种麻中透苦、苦里藏辣、辣下还钝着股腐腥的后劲,就像现在这样,一丝一缕从尸腔里窜出来,直钻进鼻腔、钻进记忆、钻进骨头缝里。
一模一样。
陈青指尖一紧,手中竹签差点滑落。
他终于确认了。
这不是尸变,不是什么“邪祟”。
是草乌中毒后,药性封腔,死者体内持续发酵。
腔内气压疯涨,毒素凝结未散,一旦破口,腔毒爆发,杀伤比明火还狠。
这种尸体,封不住,拖不得。
越封越炸,越拖越毒。
要想止爆,不能“按”,不能“封”,是能“放”。
可放,也不是一放了之。
放早了,毒未沉;放猛了,气破裂;放歪了,那一缸腔毒就得全喷在他脸上。
这是完全就是拆炸弹。
是赌命。
陈青闭了闭眼,强压住喉头翻涌的腥气。
他知道,这一下——只能成,不能错。
他抬起右手,拇指按在竹签断口上,轻轻试了试力度,又换了个更稳的角度,死死捏紧。
他吸了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在那张仰面的死脸上。
“来吧。”
他低声说,像对尸体,也像对自己。
忽然间,脑中闪过重案组时老法医的一句话:
“别指望有什么好工具。降不住的锅,也得敢揭。”
那时他只当是句玩笑。
可现在,这话像根鞭子,一记记抽在他脑子里,把他逼着往前走。
这口锅,他若不揭,就没人敢动。
陈青咬紧后槽牙,重新走到缸边,半跪下来。
膝盖刚触地,尸水便顺着裤脚沁入骨缝,冰得发麻。
他屏住呼吸,抬眼对准尸腹的裂口,缓缓俯身,余光扫视周围,确认张力走向。
然后,锁定脐下三寸、皮层最鼓的位置。
他提起竹签,缓缓探入,一寸一寸,像在拆一颗埋在尸腔里的雷。
“啵。”
表皮轻响,紧接着,一股热腥的气体“嘶”地窜出,一串细密的气泡顺着竹签边缘冒上来。
几颗气泡贴着他手腕滚过,热得像刚从药锅里泼出的沸水,灼得皮肤一跳。
那一瞬,陈青眼皮猛地一缩,手臂肌肉下意识一紧,几乎要收手。
可他硬生生逼住自己停下。
他知道只要这一抖,尸腔受力改变,气体走偏,整具尸体就可能当场炸开。
汗水从额角滚落,顺着脸颊滑进嘴角,苦咸一片。
他只能忍。
再疼,也不能松。
陈青忍着灼痛从手腕缓过去,等手指不再发颤,这才慢慢探入。
竹签贴着肋骨边沿,一点点拨开那团血肉模糊的裂口组织,如同揭开一层泡烂的油纸,细微又黏稠。
但腔膜内层却反常地紧绷,像有东西在腔内“抵着”,拱着那层膜不肯松。
陈青正要再探深一点,忽然间,嗅觉深处像被什么狠狠拧了一把。
是那股熟悉的焦麻味!
不是从破口处逸出的,是从腔体更深处“蹿”出来的——被什么力量从里面“推”出来的!
他瞳孔一缩,冷汗倏地涌上后背,指尖下意识顿住。
——不对。
下一瞬,一股异响从尸体腹腔深处猛然传来——
“咕哒。”
还未反应过来,尸体左腋猛地炸开!
“啪!!”
一道血肉撕裂的闷响炸响在屋中,腔液汹涌而出!
黑红的肠浆混着未彻底腐烂的组织,宛如锅底沸烂的汤渣,带着滚烫的热气,劈头盖脸地冲了出来!
陈青骤然后仰,竹签脱手,整个人被气浪推得一栽,后背撞在缸沿,“砰”的一声,半边肩胛都震麻了。
热腥的尸水淋头泼下,贴着脸颊、眼角、嘴角滑落,混着灼鼻的草毒药气,灼得他眼一红、喉头一哽,当场呕出一口酸苦!
屋里热得像蒸,像闷,像是什么在腔子里继续膨胀,撑满了每一寸空气。
陈青踉跄撑地,膝盖一滑又扑回尸水中,额角磕到砖缝,一时白光乱蹿,脑中嗡的一片空白。
“炸了!!”
门外惊叫声乍起,像是压不住的野狗群一窝窜开:
“他炸了尸腔!!”
“要命啊——快退——快退!”
韩麻子拔腿就要跑,被红衣衙役一把拽住后领,“慌什么?”
衙门院内火把乱晃,光影交错,几个役吏踉跄着退了几步,却全都脚下一顿,没一个敢上前。
有人骂着,喊着,却谁也不敢靠近那扇沉黑的门。
“快进去看看!”
“你去!”
“我才不去!”
声音越来越乱,一时间混成一锅烂泥。
红衣衙役脸色铁青,一步踏出,手已按上刀柄,低声冷喝:“一群废物!”
他正要推门,屋中忽然传来一声几近撕裂的嘶吼:
“别进来!!”
那一声是从喉管深处撕破的,像是一个刚从毒水里挣扎出来的人,带着血、带着火、带着一腔不许死的力气,活生生捅破门帘!
红衣衙役脚下一顿,眸光一沉,停在门外。
屋内,陈青狼狈地抬起头,脸上一片血水腥涎,发梢黏着尸浆,喘得像破风箱。
他一手撑地,一手死死按住那具尸体还未封口的腹腔裂口,手掌被烫得发红,皮下发涨,却不敢松开一寸。
“腔气……还没完……”
他咬着腮帮,嗓音哑得像刀片划过,“现在进来,动刀、震缸,都会……再炸一轮。”
“要是扩散,出去别说你们,”他抬头望向门外,脸上写满尸浆,“在场所有人……全得瞎,全得烂,全得死!”
话音刚落,尸缸中那具尸体又“鼓”了一寸。
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泡,从破口处鼓胀浮起,皮下毒泡像蛆一样在发亮的腔膜上蠕动,发出令人作呕的“咕咕”声。
“吱啦——”
尸腹绷紧的皮层传来一阵拉裂声。
空气如同绷紧的皮膜,整个屋子只剩下一个节奏——
“咚。咚。咚。”
空气死了一般。
尸体皮下的毒气缓缓鼓胀,鼓到极致却又不破,就像一口含着火药的锅,压着气,拖着响,等着谁去揭盖。
陈青跪在缸前,死死盯着那块紫黑的毒泡,比其他部位更亮、更滑,甚至泛着光。
现在只差临门一戳。
可就是这一戳,他迟迟没动。
手指微微发颤,汗水顺着手腕滴落,一滴落在尸水里,“噗”的一声轻响,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如果错了呢?
如果他赌错位置,戳下去的不是引气点,而是压紧的毒囊,那尸体就不是“放气”——而是“炸腔”。
他会死。
门外所有人也会跟着陪葬。
“不能出错,不能出错……”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神经根本不冷静。
指节在颤,牙根在咬,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人像踩在高压电线上——一寸一寸地炸着。
忽然间,一幕记忆毫无征兆地闪了出来。
那是他初入重案那年,刚做技术辅佐,值夜班。
凌晨三点,命案现场。
一具死者泡在蒸汽浴缸里,肠破、胃出血,整间浴室都是滚水,蒸汽烫得玻璃炸裂,尸体泡在水里,就像一锅活尸汤。
主刀法医是个老头,戴着老花镜,手肘撑在尸体边上,汗水滴到尸腹上,和蒸汽混成水珠。
他举着针管,抽出一管灰白色的胃液,整个人像被煮熟,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陈青蹲在他旁边。
老头没看他,只盯着那尸体的腹部,眼镜片起雾,半晌才开口:
“记着,一旦尸体憋毒憋到极限……它会自己‘让你进’。”
“皮会鼓,膜会浮,气泡会抖一下,像喘——那一刻,就是它松口的时候。”
“别犹豫,你只要一刀扎进去,它就吐了。”
“你不开口,它炸你。你开口对了,它就全说。”
他最后盯了陈青一眼,补了一句:
“别看尸体没声,它其实一直在跟你说话,就看你听不听得懂。”
陈青忽地停下了颤抖。
那根竹签还在他手里,早已沾满尸液。
他缓缓抬手,重新瞄准那块紫黑毒泡。
灯火在他眼里晃动。
毒囊轻轻颤着,像在诱他去赌这一刀的生死。
他咬紧后槽牙,手腕锁死,手指缓缓扣住竹签断口。
再无迟疑。
竹签如箭,直刺毒囊中央!
“啵——”
一声水泡破裂的声音轻响,宛如雷霆被捂在肚子里炸开!
尸体剧颤,腔气骤然泄出!
“嘶——嘶嘶!!”
一股墨黑尸气如雾团般从破口处喷薄而出,贴着陈青手臂滚滚升腾,带着呛喉的灼辣药气和一种“腥烂中带焦麻”的浓烈腐毒!
火光猛地跳了一下,仿佛要被这股死气扑灭!
陈青却一动不动!
他的手还死死按着缝口,竹签嵌入腔壁,气体顺着那一线泄出,如蒸汽泻阀一般,虽急却稳。
缸中尸体缓缓瘫软,那一团肿胀的右肋塌陷下去,毒泡破裂,腔膜皱缩,一股灰白的死液涌出,顺着尸身流入尸水中。
尸房仿佛被抽空了空气,凝滞、沉寂。
然后——
寂静。
尸缸再无动静,脓水停止翻涌,黑气散尽,只余一层半溶的死膜漂在水面,轻轻荡漾。
陈青跪在缸前,一只手仍死死按在尸腔裂口。
掌心通红,皮肉皱裂,血与尸液黏成一团,像是刚从热锅里捞出的焦布。
可他连动都不敢动。
四周无声。
他僵着身体,一动不动。
那声腔爆的余震还在耳膜深处炸着。
他感觉不到右手了。
掌骨僵死,神经麻木,皮层像被煮熟一样翻卷脱落。
他甚至怀疑自己还在不在呼吸。
但他还活着。
他确确实实地活着。
毒停了,尸泄了。
他死撑着一口气,没倒。
陈青的胸腔剧烈起伏,汗水沿着发丝滑入脖颈,冷得像冰,也烫得像火。
他咽下一口咸苦的气,想张口说话,却发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他才哑声吐出一句:
“……妈的。”
像是一句骂,也像是一句确认。
确认自己没死,也确认——
他赌对了。
门外一片死寂。
韩麻子探头往屋里一看,张着嘴,像喉头被什么堵住,半天才哆哆嗦嗦憋出一句:
“他他他……真把这玩意儿给泄了?”
没人接话。
连空气里的尸腥味都似乎轻了一些。
红衣衙役站在门口,目光落在陈青身上,脸色阴晴不定。
尸房的灯火还在摇晃,尸水的腥热尚未完全散去,地面残留着未干的毒浆。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良久,他才迈步走近几步,居高临下,打量着那跪在尸缸前、满身尸水的身影。
陈青的右手还紧按在尸腔裂口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湿发贴着额头,整个人像是从蒸汽毒汤里捞出来的,眼神却仍是冷的,直的,像一块钉死在缸边的钉子。
红衣衙役眯了眯眼,指节在刀柄上“咚”地敲了一下。
“你叫什么?”
陈青偏了偏头,嗓子干哑得像破布:“陈青。”
“哪儿人?”
“北地,”他顿了顿,望着他,“流民。”
红衣衙役低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个笑话。
“赤手空拳,一根烂竹签,就敢给尸腔放毒……有点本事。”
他忽地俯下身,视线与陈青持平,嗓音压低。
“但不要你以为泄了尸毒,就能平安无事。”
“你没路引、无族籍、手里没一纸文书,也还是个‘无籍尸户’。按律,要押堂受审。”
他顿了顿,眼神沉如水底,像在权衡什么。
“明早县尊亲问,律条在前,你若有半句虚言——我不会手软。”
“不过今日这命,是你救下的。”
“就算贺某欠你一份情。”
他微一点头,转身欲走,却在门口顿住,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
“明日你若真能自证清白——”
“我贺云川,愿交你这个朋友。”
随着红衣衙役转身离去,那道原本如刀锋般压迫的视线也一并消失。
院中几名衙役对视一眼,像终于得了号令,脚步杂乱地撤了个干净。
火光远了,脚步远了,议论声也逐渐被夜色吞没。
义庄再度归于死寂。
只剩尸缸旁那盏油灯,还在颤巍巍地晃,见证了一场不该存在于尘世的搏命。
老仵作这才慢悠悠走上前来,负着手,在陈青面前站定。
他垂着眼,看着那条仍浸在尸毒中的手臂,又看了看这个刚才从生死边缘走回来的人,眼神复杂,说不清是打量、是探究,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欣赏。
老仵作走近,在他身侧缓缓蹲下。
他沉默地看了眼陈青那只按在尸缸边的手。
指骨泛红,皮层起泡,血水与腔毒交织黏成一团,像是刚从沸水里活剐出来的。
“毒水渗进去了。”他皱起眉,“皮涨得厉害……不过还只在表层,命应是保得住的。你扛得住吗?”
陈青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嘴角勉强抽动出一点弧度。
“……不知道。”
老仵作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活着从缸前站起来的青年,良久,忽地低声道:
“你这手上,有活。不是寻常人。”
这一句,不重,却不轻。
在这义庄死气沉沉的夜里,却像是孤光一盏,从缝隙里落下来,不暖,但足够明。
陈青没否认。
他只是垂下头,看着掌心那层焦红翻卷的皮肉,喉头动了动:
“……我只是,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