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弃子
第35章 弃子
栈门之外,冯魁独立雪中,任风卷袍角,火光映面。
他半眯着眼,望那屋顶火舌翻卷、烈焰冲天。
那屋内传出的滚滚热浪,扑得他面颊发烫,眼珠生涩,胸口却是一阵畅快淋漓。
那火烧得越猛,他眼里的前程就越亮。
这一把火,烧了人,也烧了银,更烧了他胸中压了多年的那一口恶气、那一腔怨毒。
他眯眼望着火光,仿佛看见那把镶铜描漆的大椅正自火中生出,直直朝他而来。
“邴半命……”他低声呢喃,唇角微挑,像是咬着什么甜果,“你那位子,是该换人坐坐了。”
那“牢头”的位子,像块熟肉,在他心头反复翻滚咀嚼,越嚼越香,越想越热。
正得意间,忽听远处马蹄如鼓,疾雷滚雪,纷雪飞舞之中,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赶来!
冯魁脸色顿变,眼中寒光一闪:“怎么来得这般快?”
心头骤然一沉,旋即却咧嘴冷笑,喃喃低语:“怕甚?此时屋里,怕是早无活人。”
语罢,他深吸一口气,忽地蹲身,一头扎进雪里滚了两滚,翻得满身泥雪、满面灰黑,登时换了一副狼狈模样。
随即跌跌撞撞奔至火前,装腔作势,扯开嗓门嘶声高叫:
“起火啦!那帮醉囚闹事,撞翻了柴垛,快救人哪!”
此言掷出,声声惊惶,带着几分断音哽咽,仿佛真个劫后余生之状。
他脚下踉跄,衣袍破烂如烤焦纸片,发披如鬼,站在熊熊烈焰前,宛然一副忠奴惊惧、恪尽职守的模样。
一人拍马而前,乌貂披身,袍角猎猎,手执一柄铁尺,面若刀削,目中寒光逼人。
正是邴半命,身着黑底银纹官袍,脚踏硬靴。
邴半命一勒马缰,目光却已落在眼前火场。
只见烈焰冲天,火海如狱,仓屋顶梁尽塌,烟柱翻滚直入夜空,空气中焦臭扑鼻。
“冯魁!这里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冯魁忙抢上前一步,脸色苍白,身形踉跄,扑通一声跪倒雪中,手指着火屋,声如破锣,惊惶大叫:
“邴爷救命啊!不好了!是那些囚犯喝多了胡闹,几个家伙半夜争酒闹翻了柴垛,一不小心,把火给带上啦!”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抹脸,抹得满面烟灰混雪,涕泪横流,看上去狼狈不堪:
“我……我刚刚出门撒尿,回来一看就大火烧起来了!”
说到此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被烧焦的袍角,眼中满是惊恐:“我身上全都被火燎了!若不是命大,这会儿也早烧成灰了!”
他在雪地里嚎得惊天动地,凄厉哀恳,竟似真个心碎神惊,连左右两旁的狱卒也一时愣住,未敢即断真假。
邴半命眉头微蹙,正欲再问,忽听身后一阵骚乱。
只见数道人影从火屋的另一侧踉跄奔出,披头散发,浑身焦黑,或赤足或跪地,滚翻在雪地之中!
有人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往外蹿;有人背着昏厥之人,呛咳如破风箱;更有几人扑倒在雪地,再也爬不起来,只剩嘶哑低嚎。
寒风卷雪,火光映面,那些人影宛如地狱余生,一步步爬出火坑,哀嚎悲嚎,声断魂裂,似夜半鬼哭。
冯魁眼见此景,脸色陡变,瞳孔骤缩,方才那副“凄惶急切”顿时如釉面瓷器般,龟裂、碎裂,一寸寸崩塌。
“怎、怎么……还有人出来?”
他低声喃喃,脚步竟微微后退。
一名囚徒踉跄抬头,目光穿越风雪与火光,忽然顿住,面露惶色。
他张了张嘴,喉中发干:“那是……邴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火光映照下,夜色裂开一道雪缝,一道身影自夜风中立起。
黑靴踏雪,身形挺拔。
正是邴半命。
一时间,众人宛如见到亲人,纷纷跪倒在雪地之中,哭叫声此起彼伏:
“邴爷,救命啊邴爷!”
“咱们差点全被烧死在里头了!”
火光映照下,雪地一片凌乱,众人抱头痛哭,泪水与雪水、火灰、血污混成一团,涕泗滂沱,哭声凄厉,竟似山鬼哀嚎,惨不忍闻。
邴半命望着众人,忽地眼神微动。
他身前立着一人,满脸狼狈,发乱衣破,作势欲哭。
一众囚徒定睛一看,正是冯魁!
登时如梦方醒,哭声戛然而止,众目齐聚,转瞬即燃起滔天怒火!
“邴爷,就是他!就是冯魁要烧死我们!”
“门是他亲手封的!那柴堆、火油,全是他让人提前泼的!”
“他早就设好这场火局,要咱们全死光,再把黑锅推您头上呐!”
“邴爷,这狗贼要害您呐!”
风雪之间,怒声震天,冯魁面色铁青。
冯魁眼见情势逆转,脸上神情猛地一滞,终是装不下去,咬牙切齿怒骂:
“你们这群贱骨头的东西,反了天了是吧?”
“血口喷人!一群死囚胡咧咧,也配诬陷我?邴爷英明,怎会信你们的鬼话?”邴半命抬手一压,众囚登时噤声,哭喊戛然而止。
唯余风雪扑面,火光映天,天地之间,静得只听得火堆噼啪爆响,杂雪砸屋檐之声。
邴半命缓缓扫视一圈,铜尺拄地,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地生根:
“都闭上嘴。一人一句,我听不明白。”
他往前迈了几步,立在风雪与火光之间,黑袍猎猎,目光如鹰,望众人而语:
“说清楚,今夜仓屋为何起火?门,是谁封的?”
话音方落,一名囚徒抢声而出:
“冯魁!门是他封的!”
又一人站出,指着冯魁,声泪俱下:
“对!是他让我们喝酒,说是慰劳,其实是要灌醉我们!”
“他早把火油藏在柴垛里,还命狱卒夜里动手,要一把火烧了咱们灭口!”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哭喊相继,言语如锤,句句击打在冯魁头顶!
言辞越发激烈,情绪越发高涨,竟有数人捶地咬牙,怒目欲裂,喊声震天:
“狗贼要杀咱们啊!”
“他是要栽赃邴爷,烧人毁银,一箭双雕!”
冯魁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直跳,几欲破皮。他强压心火,猛地暴喝:
“住口!”
他怒目环视,咬牙切齿:
“你们这些下九流的贱命,颠倒黑白也要讲点章法!”
说罢转身拱手,声音一转,满面焦急却藏着一丝委屈:
“邴爷明察,是他们喝了酒,撒了疯,把火堆踢翻,才惹出这场祸端。我一个当值牢头,守规守法,岂有理由谋杀囚徒、纵火毁银?”
“这等血口喷人之语,怎能当真啊!”
冯魁话音未落,虎三当即怒喝:
“冯魁你还敢嘴硬?那你说,他们两个怎么回事!”
人群中一阵推搡,呼啦啦让出一条路来,两个身影被几名囚犯反绑着推了出来——正是那两名本该替冯魁下手的狱卒。
此刻二人衣发凌乱,面色苍白,脚步踉跄,膝头一软,扑通跪倒在雪地中!
虎三怒火未消,指着二人吼道:
“都给我张嘴!从头到尾,把冯魁干了什么,全都说出来!”
二人跪在雪中,满身狼狈,浑身打颤,却硬生生咬着牙,死活不肯开口。
一人双眼通红,喉头滚动几下,终究闭口不言;另一人面色煞白,眼珠乱转,似在犹豫挣扎。
四下众囚围而不上,盯得他们如针扎骨肉。
“怎么着,还想替冯魁顶罪?”
“你们刚才不是也差点被烧死么!”
“他连你们都锁里头了,还想着给他扛?值吗!?”
一声声怒斥如锤,直砸两人心口。
那名眼珠乱转的狱卒终于忍不住了,牙关一松,喉头一颤,欲言又止,却又立刻被旁边同伴一肘撞住。
邴半命见状,眉头一挑,眼神陡寒。
他缓缓上前两步,铜尺重重一杵,发出一声沉响,喝道:
“你二人眼神闪烁,嘴唇发抖,是心中有鬼么?”
二人一惊,齐齐低头,缩肩不语。
邴半命冷笑一声,语气却愈发森然:“怎么?你们冯魁的命是命,牢里几十条人命就不是命了?”
说罢,他陡然抬手一指,厉声道:“来人,把这两个给我提上马后,先押去牢里剐两刀清醒清醒!”
话音甫落,两名亲随已跨步上前,抽刀作势便来拽人!
那名眼珠乱转的狱卒顿时魂飞魄散,猛地跪爬两步,哆哆嗦嗦地高喊:
“邴爷饶命!我……我说!我全说!是冯魁让我们干的啊!!”
另一人脸色煞白,犹豫片刻,见势已不可违,终于一声长叹,也跪伏在地。
“是……是冯爷下的命。他、他先在仓里埋了火油,又让我们夜里动手杀陈青,等人死火起,就说是醉囚闹事……”
他声音抖得厉害,却句句如锥入耳,落地有声!
围观众囚一听,顿时炸了!
“听到了吧!畜生!!”
“冯魁狗贼,真要烧死咱们全牢里的人换他上位啊!”
“亏我当初还真信过他!”
一时之间,咒骂声四起,雪地中怒火翻涌,几欲烧过余烬未尽的盐栈火场!
冯魁一听两人张口供出,脸色陡变,转瞬阴沉如水。
他猛地上前半步,指着两人怒骂道:
“你们胡说八道!我何时叫你们放火、杀人了?全是你们自个儿干的孽事,如今事发,就往我身上泼脏水?”
那跪着的狱卒一抬头,眼圈通红,大叫:
“冯爷!是你吩咐我们……你说只烧一角,火起人乱,能一举两得——”
“住嘴!!”冯魁骤然暴喝,眼中凶光乍现,厉声喝道,“你是吃错药了吧?当着邴爷面也敢乱攀咬人,活得不耐烦了!”
他转身拱手,语调陡转,满脸悲愤:
“邴爷明鉴,这两人不过是小卒子,贪酒误事、放火闯祸,如今看事不对,就想扯上我做替死鬼!我冯魁虽不是圣人,可也不至于干出这等毒辣的事来啊!”
说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膝砸得雪浪四起。
“邴爷!我这一身是牢里熬出来的命,哪能为了争这点权势,把几十口子命往火里推?他们是冤我哪!”
他一边喊,一边泪声俱下,口中“冤”字连连,演得似真似幻。
邴半命目光森然,直刺冯魁眼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冷:
“冤枉?冯魁,人证俱在,你当我真分辨不出好歹吗?”
冯魁跪在雪中,脸色一瞬苍白,嘴唇翕动,却再无言可辩。
风雪扑打在他脸上,火光映得他五官扭曲如鬼。
邴半命袖袍一拂,冷声道:
“来人!把冯魁,拿下!”
话音未落,数名牢卒已快步而上,左右将冯魁牢牢按倒在地。
冯魁呼吸急促,眼神里满是怨毒与疯狂。
邴半命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冯魁,我邴某对你,可有半点亏待?”
“你跟着我这些年,从牢中狱卒一路提到副头领,管钥匙、点仓库、带人出入……若非信你,哪会把官银的钥匙把交给你管?”
“可你却要烧了银库,烧死狱囚,甚至连我也一块拖下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冯魁呼吸渐重,忽然仰头大笑,声若裂帛:
“哈哈哈哈哈!”
“邴半命,我跟救你十年,唯独学会了一件事,就是不会手软。一群贱命的囚徒,我杀了又怎样!”
众人未及反应,只见他猛地一挣,竟从两名狱卒手中强行扭身而出,从腰后一柄藏好的武器。
那刃光直奔邴半命!
邴半命眼神一厉,反应及时,拔身半步,右手铜尺脱手而出,破风作啸!
“咔——!”
只听一声骨裂脆响,铜尺正中冯魁腕骨,那匕首登时脱手飞出,转眼落入雪中!
冯魁惨叫一声,半条手臂软垂如绵,鲜血自腕骨迸出,洒了满地。
他还未来得及挣扎,便被两名狱卒扑身而上,一把按翻在地!
邴半命神色冷峻,毫无波澜,沉声喝道:“来人,把冯魁绑了!”
左右狱兵当即应声而动,一人扯下麻绳,一人反折双臂,手脚翻飞,将冯魁结结实实捆成死结,连拖带拽,压伏于雪地之中。
冯魁趴伏在地,面贴冰雪,血污涂面,狼狈不堪。
昔日威风凛凛的牢头,此刻却只剩一身挣扎哼喘,宛如一头濒死的野狗,死命挣扎,却再无半分尊严。
火光照他身形,烈焰映他惨色,仿佛天地间最后一线余威,也将他一并吞没。
邴半命环目一扫,沉声道:“冯魁一案,另做详审。眼下雪大火烈,众人伤重,先带回县牢救治。”
言罢一摆手,身后一众狱兵便欲整队收人,分批押解。
忽听人群中一声高喊:
“邴爷,还有一人还未出来!”
虎三奋力冲上前,跪倒在雪中,眼泪扑簌簌滚落:
“是陈青!是他救了我们啊!”
邴半命未动,只冷声问道:“你说的,是那姓陈的小子?”
虎三点头如捣蒜,声哑如破:
“正是他!冯魁放火,是他先识破的。”
邴半命立在风雪之中,半晌不语。
他转身望向那火屋,烈焰如浪,翻卷而上;火舌舔梁,屋檐几欲倒塌。
门前热浪逼人,隔着丈许,连鼻息都灼得发疼。
他凝神良久,终是轻轻摇头。
“此屋已废。如今火势入梁,踏进去,就是死路。”
虎三面色骤白,挣扎着欲起身再跪,被邴一摆手止住:
“我是牢头,领的是差事,管的是规制。不是为一人之恩,便叫手下弟兄陪命去的。”
虎三话到嘴边,但欲言又止。
邴半命长袖一振,语声森然:
“众人听令!救得出的,抬走;伤得重的,包扎;其余清点回牢,一一核实,不许走漏一人。”
语罢,转身便走,背影高冷如碑,踏雪无声,眼不再回。
虎三眼见如此,忽地发疯一般,抡开胳膊,硬是往火里扑!
邴半命见状,连忙一把拽住他,大喝道:“你疯了?这火头上冲天,进去就是送命,根本救不了人!”
虎三却挣得死命,眼里通红:“若不是他,咱早被那狗贼烧成灰了!如今他落难,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
此言一出,四下囚徒齐齐变色,继而哗然跪倒。
“邴爷,陈青是条好汉,他是为救咱才困在里面的啊!”
“求您救他一救,求您——”
“他若死了,咱一辈子都不安心哪!”
众人哭声如潮,雪地一片混乱,有人叩头叩得额破血流,有人伏地嚎哭如丧,悲声震天,哀意刺骨。
邴半命盯着那已被烈焰吞没的门扉,良久不语。
“唉……不是我心狠,只是事已至此,我也无能为力。”
众人跪地,哀嚎之声犹在耳边,渐次低落。
唯余风雪扑面,炽焰翻卷,仓屋梁架已断,火蛇缠柱,噼啪作响。
虎三瘫坐雪中,喃喃道:“他还在里面……”
众囚皆默。
火光映面,映得他们泪痕斑斑、面如焦炭,雪中犹如立在坟前,一动不动。
——天地一瞬,死寂如铁。
就在此时,异象陡生。
只听远处风啸穿林,如号角自山口卷来!
初如微音,瞬息如怒涛破空,轰然扑至。
风起。
火头一荡,火舌摇曳,如蛇惊逃;火焰翻腾,“呜呜”作啸,几欲扑倒仓梁。
接着——
“哗啦!”
屋脊积雪如浪崩塌,银涛盖顶!
两侧屋檐、树枝、残梁之雪尽皆坠落,携风卷冰,一齐扑向火场!
雪落。
只听火焰呜咽一声,如被掐喉,三丈火柱,顷刻哑然!
火熄。
浓烟顿止,烈焰尽收,盐栈残梁下只剩炭灰乱飞,炽光无存。
众人睁大双眼,眼前只见一片焦黑残屋,竟似瞬间被冻成一尊焦庙,凝于风雪之间,不再动弹。
天地,仿若定格。
就在此刻,火堆之中,忽有焦木扭裂之声,轻轻“咔吱”响起。
残炭堆中,青烟缭绕,一道人影缓缓挺起!
那人——
头发焦枯如枯草,衣衫破烂如败絮,浑身焦黑,白烟冒身。
他身披火灰,足踏残炭,火星尚在衣袍下跳动,一步步,从死地中走出。
他步履虽踉跄,却直身如碑,行于雪火之间,宛如断碑裂土而出的神像!
众囚呆立雪地,纷纷转首。
有人哑声:“是……陈青……”
此语一出,群情震荡!
哗啦一声,众囚奔涌而至,却又在那人脚边齐齐止步。
无一人敢上前触碰,唯有惊疑震骇,凝视他如望神人。
他青烟缭绕,赤目如血,雪落其肩,火随身行。
他自火中来,如神、如鬼!
下一刻——
陈青轰然一声扑倒雪中,焦躯横卧,无声无息。
天地寂静。
此刻,众人皆信:
——此人,命不该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