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尸缸
第7章 尸缸
县衙大堂内,气氛凝如寒水。
“咚——”
一声闷响从堂后传来。
四名役吏缓缓抬出那口尸缸。
缸身墨青,高至胸口,漆面如旧铜,泛着一层压抑的黯光。
缸腹鼓胀,形如斜立的棺椁,从堂后拖曳而来。
众人下意识避让,堂中瞬间退开一圈空地,脚步窸窣,如风掠干草。
缸身被粗麻封布密密缠绕,封口处缠得极紧,却仍遮不住斑驳的血痕与腥腐气。
缝合痕迹从缸腹蜿蜒至缸口,一道道像裂开的皮肉被硬生生缝了回来,连封绳都勒出深深印痕。
缸身沉重,四名衙役抬着步步艰难,肩背绷起青筋,尚未抵至堂前,腥气便先一步扑面而来。
腥、麻、焦、苦四味交缠,裹着缸底死水的腐味,如未尽的毒息,从封布缝隙中一丝丝渗出,沿堂而入。
“砰——”
尸缸落地,沉响如闷雷,震得红毡微颤,连案几上的灯火都晃了晃。
紧跟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人群中炸开,如草丛惊蛇。
“这就是昨夜那缸?”
“腔毒真泄净了?”
“谁揭谁倒霉,我可不靠近。”
役吏低声嘀咕,老卒掩袖避让,甚至有人悄声念咒,像是要驱散缸中尚未散尽的邪祟。
那股尸气愈发浓烈,从封布缝隙中缓缓逸出,如蛇游缸身,腥、麻、焦、苦缠绕不散,扑面而来。
陈青立于缸前,鼻尖微动,眼神一沉,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
——这味道,太重了。
他记得昨夜泄毒时,那腔毒已被他割腔引导,大半毒气溢散,余下的不过是些未散净的残渣。
可眼前这缸……气味却更像是刚刚开始发作的状态,浊重、浓烈,甚至隐有鼓胀之感。
不该是这样的。
缸沿干净,封布扎得过紧,像是刚刚包封过。
而那味道……绝不该如此“新鲜”。
他心中猛地一沉。
缸被调换了?
陈青喉咙一紧,却不敢动,把那股翻腾的不安死死压进胸口。
可余光,仍不自觉落向那根麻绳的结口。
——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堂中死寂。
连外头风声都停了,只余尸缸缝隙间逸出的尸息,缓缓弥散,裹着火油与药渣的腥麻气味,悄无声息地钻入每个人的鼻端。
裴令舟凝望那缸良久,垂眼嗅了嗅空气中的异味,眉头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
他抬眸望向陈青,指尖轻敲案几,带着审问者惯有的克制与锋利:
“昨夜尸爆之时,你自言入内止毒。既无吏员作证,也无旁人协助。你所言是否属实,当众细细说来。”
陈青只能咽下心中的不安,抬头对上裴令舟那双审视的目光。“尸爆的时候,缸还没封好,腔毒已经泄了出来。我一进尸房,就闻到了不对劲的气味。”
“那不是普通尸体腐烂的味道,太苦、太冲,像药毒。我当时判断,很可能是草乌。”
他语气沉稳,没有抬头,只是将昨晚经历一点点剥开。
“靠近之后,我发现尸腹胀得厉害,缸口还有热气。鼻子发麻,气息刺喉。那是草乌未解、发毒的典型反应。”
“我没时间细查,只能就地处理。我用一根竹签,从肚脐下方三分的位置、偏肝一寸扎进去,试图给腔气泄压。”
“刺穿腹膜之后,立刻有黑红色的血泡和腐肉渣喷出来,有毒气,混着药味。”
“三息之后,尸腹开始下陷,腔气的味道明显减弱。”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堂上:“如果不信,可以让仵作拆封一角缸口,草乌的毒味还在。尸体腹部,我下针的位置也还在。”
堂上一时寂静如水,铜灯轻晃。
他语气不高,却句句精准、清晰,没有丝毫含糊。
正这时,堂角又传来一声冷笑,语带讥讽:
“说得倒像模像样。怎么,不会是昨晚哪个仵作背地里教你一段,背熟了才来蒙事儿吧?”
陈青抬眼看了韩麻子一眼:
“我一个北地逃亡的流民,无籍无名,昨夜才进义庄,和谁都不相识。你说仵作肯冒险教我这一段……他图什么?”
韩麻子脸色一变,昨夜值守时就屡次与陈青为难,此刻刚欲强辩,却正好对上堂前老捕头的目光。
老捕头没说话,只缓缓挑了下眉。
韩麻子神情一僵,嘴角抖了一下,闷着气转过头去,不敢再作声。
陈青见状,声音一顿,随即补了一句:
“我知道我没籍没名,没人会替我作证。”
“可昨晚发生的事情,是真是假,揭缸一看便知。”
裴令舟端坐主案,神色未动,仅抬眸扫了陈青一眼。
“既如此——揭缸。”
话音落地,堂中骤然一震。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真揭啊?”
“昨夜才炸过一回,这回万一又——”
惊惶四起,窸窸窣窣,有如骤雨砸落浅塘,惊起一池乱鱼。
两名役吏立于尸缸旁,面面相觑,额头渗出汗来,脚下却仿佛钉死在地,谁也不愿先动。
堂外一名吏员低声催促,语气焦躁:“磨蹭什么?主案还等着。”
二人这才硬着头皮咽下口水,颤声应了,缓步上前。
一人伸手,指尖刚触到缸沿——
“呲——”
一缕灰白湿气从封布缝隙中倏然钻出,如毒蛇窜风,直扑鼻端。
那味道腥中带焦,药渣气、腐肉气混成一团,浓得像是沤过的脏水泼在火上,一瞬封喉锁鼻。
役吏身子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惨白,指尖一抖,几乎仰身跌坐在地。
就在此时——
“且慢。”
一道清声自堂角传来,语调不疾不徐,宛若水面落石,荡起层层涟漪。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堂侧阴影中,魏申缓步走出。
他一手轻摇折扇,身形闲适,面上笑意淡淡,目光却带着几分讥诮:
“裴大人倒真沉得住气……这缸昨夜方才爆过一回,腔毒之烈,连义庄都险些封不住。”
他语声不急,话锋却似刀锋抹油:“今早便急着再揭,是胸有成竹,还是……不惧祸再临?”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一片低哗。
“是啊!再炸一回,谁来担?”
“这缸就不该再揭!”
人声渐沸,惊惧之意在堂内蔓延,如压下的火灰被人挑开,隐隐有复燃之势。
裴令舟眉眼微沉,目光落在魏申身上,语气透出一丝锋意:“照魏司正之意?”
魏申却不接话,只笑了笑,折扇轻摇,状似无意地转头看向陈青:“我只是觉得……既然这个叫陈青的北地流民,自言昨夜止住腔毒,理应有他来揭。”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炸开锅。
“对!他说得头头是道,就让他揭!”
“真要是他止的毒,揭缸不过顺手的事。要是不敢……八成昨晚就是他弄炸的!”
一片议论中,陈青脸色微白,手指在袖中死死绞紧。
他没出声,只是第一次真正把目光,落在那名折扇未收、语气从容的男人身上。
那人笑意温和,语调平稳。
可句句出口,却步步设扣,字字带锋。
沉默,便是众矢之的;回应,又是刀口舔血。
他分明已将命赌上,可这一句“由他来揭”,仿佛又把他逼到了更深的悬崖边。
一个人若没有身份、没有来处、没有旁证,他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在自证“不是鬼”。
可这世道,从不会因你“不是鬼”就放你一马。
他眼前这个世界——像是一场没有解的问话,问题被故意拆碎、搅乱、调换,只为等你自投罗网。
他缓缓垂眸,像是在掂量命。
再抬头时,眸光如刀,望向主案,一字一句:
“我揭。”
话落,一片寂然。
魏申折扇一顿,唇边笑意淡了几分。
他望着陈青,扇骨慢慢合拢。
那点玩笑似的从容,在他眼中一点点褪去,只剩冷静的打量。
堂上,裴令舟自始至终未开口。
他静坐主位,目光自尸缸拂过,又落在陈青身上,继而转向魏申。
像是在掂量这个叫陈青的流民,值不值得他赌这一局。
陈青上前两步,脚步落在红毡上。
堂下所有人屏住动作,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他站定在尸缸前,眉心微蹙,鼻尖嗅到一缕混杂着腥腐、麻苦与焦灼的气息,正从封布缝隙中缓缓渗出。
缸身黯哑如墨,仿佛在沉默中酝酿着什么未知的毒意。
他缓缓伸手,指尖悬在封布上方。
那布缝下似乎有野兽在喘息,带着冷气与毒息,隔着一层粗麻,吐着血腥的热浪。
身后人声窸窣,有人屏气,也有人后退。
可他不退。
在那一刻,堂上数十双眼,全都落在他身上——像在看一个将自己扔进火坑的疯子。
他知道。
若这一揭出错,不只是毒气。
是命,是名,是破不得的局。
但他仍动了手。
“呲——”
一声轻响,像蛇信吐息。
封布被他揭开一道缝隙,立时喷出一缕灰白死气,贴脸扑来。
堂上众人几乎同时倒吸一口气,有人下意识退了一步。
连魏申也收起了折扇,目光一凝。
气氛绷到极致。
就在陈青指尖掀起封布边角的那一瞬——
“住手!”
一声清厉如刃,蓦然破空而来,犹如霜雪斩断绷紧的弦。
众人一震,纷纷回头。
堂门已敞开。
陈青眼神微震,下意识望去。
逆光之中,那人青衣如洗,脚步不疾不徐,脸上看不清神色。
可那一身干净的气息,却与这满堂尸毒、浊气、疑云截然不同——
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的。
一瞬间,陈青心底泛起一个名字,却又不敢肯定。
直到她抬起眼,目光如刀,凝视陈青,沉声喝斥道:
“尸腔未冷,毒尚未沉,谁许你揭缸妄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