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张謇:江海沉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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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创办大生二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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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的长江口,凛冽寒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如细针般扑打在张謇的棉袍上。他站在崇明岛西侧的久隆镇码头上,双手背在身后,望着滩涂上此起彼伏的芦苇。海风呼啸而过,将他鬓角新添的白发掀起,在风中凌乱飘动。此时距离大生纱厂在通州唐家闸投产已过去四年,纱锭飞转的轰鸣声仿佛还在耳畔回荡,而眼前这片荒寂的土地,芦苇随风摇曳,沙砾在脚下咯吱作响,即将成为他实业版图新的起点——大生二厂的诞生地。他眯起眼睛,在心中勾勒着未来厂房林立、机声轰鸣的盛景,海风带来的寒意,似乎也无法冷却他心中燃起的创业热忱。

光绪二十九年深秋,暮色将车间染成深沉的铅灰色。张謇裹着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立在大生纱厂轰鸣的车间里。潮湿的棉絮混着刺鼻的机油味扑面而来,令人几欲作呕。十二台英国进口纺纱机正在飞速运转,钢质锭翼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吞吐棉条,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可即便如此,堆积如山的订单仍像涨潮般淹没了账房先生的算盘,库房里等待装运的棉纱已堆至横梁,连过道都被挤占得只剩狭窄的缝隙。他摘下圆框眼镜,用衣角仔细擦拭镜片,指尖触到镜腿处磨出的凹痕——这副跟随他二十年的眼镜,见证过公车上书时的慷慨陈词,映照过科举考场的孤灯寒卷,此刻却映出实业救国路上新的荆棘。窗外暮色渐浓,可车间里依旧灯火通明,工人们忙碌的身影在机器间穿梭,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而张謇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思索着如何突破产能瓶颈,为大生纱厂开拓更广阔的天地。

彼时的中国纺织业正如惊蛰后的土地,表面生机暗涌实则危机四伏。上海外滩的洋行仓库里,印着狮马商标的印度棉纱堆成小山,麻袋表面渗出的棉绒在昏黄灯光下浮着一层金粉,江海关的统计册里,1899年 63万担洋纱的数字像一柄锈刀,将长江流域的纺织市场划得支离破碎。张謇翻开《农工商学报》,油墨未干的铅字间,日本三井财团新建纺织厂的消息裹挟着樱花香气扑面而来——那些贴着粉白商标的棉纱,正以近乎赔本的倾销价,将南通土布市场蚕食得千疮百孔。更让他心焦的是,大生纱厂日夜轰鸣的 2.04万枚纱锭,连江南织造局半数订单都难以满足,粗粝的棉絮混着机油味,在车间梁上结成厚厚的黑网。

“崇明岛的潮滩芦苇荡里,埋着金山呐!“张謇将黄铜放大镜重重压在泛黄的舆图上,崇明岛西北隅的久隆镇在烛火下泛着微光,芦苇荡的阴影里仿佛藏着无数纺车。他抓起狼毫在宣纸上疾书,墨汁溅在给刘坤一的信笺边缘,力透纸背的字迹带着破局的焦灼:“此地沙壤宜棉,所产通州大花纤维长逾三英寸,较印度棉更宜纺细纱;长江主航道距厂址仅八里,运纱至沪仅需半日...且滩涂地价低廉,若以工代赈围垦造田,既可安置流民,又能解棉源之困!“案头的地球仪突然被夜风吹得缓缓转动,英国兰开夏郡的棉纺厂、印度孟买的纱锭、日本大阪的织机,在黑暗中与崇明岛的芦苇荡重叠成谜。

雕花檀木长案上,烛泪蜿蜒如凝固的河流。十二盏羊角灯将股东们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南通首富徐润的管家猛地将算盘掼在案头,竹制算珠相撞的脆响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乱飞:“大人可知这一百万两白银,够在唐家闸买二十座宅院?光是地基石料,就能从长江码头铺到狼山脚下!“

张謇的幕僚杨度摘下金丝眼镜,用湖蓝绢帕反复擦拭镜片,青衫下摆扫过绣着缠枝莲纹的蒲团:“公乃清流领袖,何必与市井商贾争利?前日两江总督衙门还传来消息,说翁同龢旧部在京中弹劾您'弃儒从商,有辱斯文'...“话音未落,铜胎掐丝珐琅香炉里的沉香灰突然簌簌坠落。

张謇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窗棂上的蝙蝠衔钱雕花,暮色正从雕花长窗的菱形镂空里丝丝渗入。远处大生一厂的烟囱吞吐着青灰色烟霭,纺织机的嗡鸣裹挟着棉花特有的清苦气息漫进议事厅,在众人鼻尖织成细密的网。

他突然抓起案头狼毫,朱砂墨在宣纸上洇开刺目的红痕。长江出海口的轮廓在地图上逐渐鲜明,笔尖重重戳在大阪的位置:“诸君请看!明治十七年,日本大阪纺绩会不过两千枚纱锭,如今八万锭机器日夜不休!“张謇扯开玄色马褂,露出内里打着补丁的月白短衫,经年累月的机杼油渍在领口晕染成暗褐色:“翁师傅临终前咳着血攥住我手,说'实业不兴,国无宁日'...这哪里是银子?是万千棉农攥在掌心的救命棉,是要在扬子江边竖起的钢铁长城!“窗外骤起的江风卷着咸腥气扑进厅堂,将案上的《劝学篇》吹得哗哗作响,泛黄的纸页间,“师夷长技“四个字被朱砂浸染得愈发刺目。

1900年盛夏,南通狼山脚下蝉鸣震耳欲聋,张謇却无暇顾及闷热天气,在一间竹篾搭建的工棚里,用浸透汗水的毛笔写下“大生二厂筹备处“七个苍劲大字。他独创的“官利“制度,实则是在传统商业契约中撕开一道改革的口子——为打消投资者顾虑,他破天荒地将固定股息写入章程,如同给资本注入一剂强心针。苏州钱庄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上海洋行的买办们戴着金丝眼镜反复推敲条款,首批认购的商股如涓涓细流汇聚,但面对庞大的建厂资金,仍显杯水车薪。关键时刻,张謇三顾两江总督衙门,用《农工商学振兴策》打动刘坤一,三十万两官银的注入,让筹备处账房先生的算盘终于拨出了希望的节奏。

长江北岸的久隆镇,潮水裹挟着泥沙在滩涂上翻涌,每一寸土地都在与建设者较劲。德国工程师汉斯・米勒摊开设计图纸直摇头:“这里的地基,连茅草屋都撑不住。“张謇却卷起长衫,赤脚踏进齐膝深的泥沼,抓起一把淤泥在指间揉搓:“当年大禹治水能疏通河道,我们就能把烂泥变成钢铁的根基。“他与工人们日夜试验,终于摸索出“木排桩“工艺:成排的柏木桩像坚固的盾牌插入江底,碎石与糯米浆浇筑的混合物如同铠甲层层叠叠,当第一根钢梁稳稳架起时,汉斯竖起大拇指:“张先生,您让德国的建筑教科书都要改写了!“

资金链断裂的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1901年春寒料峭,上海十六铺码头的起重机仍在机械运转,却难掩钢材市场暗流涌动。一夜之间,每吨钢材价格从白银八十两狂飙至一百二十两,这场价格风暴如海啸般席卷而来,让无数实业家措手不及。

张謇站在典当行斑驳的柜台前,看着当票厚厚一摞,仿佛看到了大生二厂摇摇欲坠的未来。柜台上,恩师翁同龢赠予的《兰亭序》摹本正泛着冷光,墨迹未干的当票上,“应急周转“四个字刺得他眼眶发疼。这一刻,这位实业巨擘不得不放下文人风骨,将最珍视的墨宝送入当铺,只为换来工厂续命的资金。

九江路茶楼内,茶香混着雪茄的刺鼻气味。英国商人史密斯把玩着银质怀表,表盖开合间,清脆的声响如催命符般回荡。“张先生,这个价格已是底线。“他嘴角挂着傲慢的笑意,“不接受报价,您的工厂就永远是图纸上的幻影。“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此起彼伏,货轮破浪前行,却载不动张謇心头的千钧重担。

张謇猛地推开雕花木窗,江风裹挟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掀起他凌乱的鬓角。他望着江面上来往的货轮,想起通州狼山脚下那片等待破土动工的厂房地基,想起工人们期盼的眼神。“我半生心血都在这片滩涂上,“他转身时目光如炬,镜片后的双眼闪着炽热的光,“你们可以拿走我的字画,但拿不走中国人办厂的志气!“

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让在场的买办们面面相觑。史密斯的银质怀表停在半空,他第一次在这位中国商人眼中,看到了超越利益的执着。最终,在张謇破釜沉舟的气势下,史密斯将价格下调了一成五。茶楼内的僵局被打破,但张謇知道,这场与资本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地方豪绅的阴谋如同暗处的毒蛇悄然逼近。某天清晨,成群结队的村民举着农具包围工地,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颤巍巍质问:“张状元,你占了我们的芦苇荡,以后子孙吃什么?“张謇连夜召集幕僚,将工厂规划图放大成三丈巨幅,在晒谷场挂起汽灯。他指着图纸上的厂房、码头和学堂,用带着吴侬软语的乡音娓娓道来:“等纱锭转起来,你们的棉花能卖三倍价钱,孩子们能读上新学堂,生病也有洋大夫瞧。“说到动情处,他解开衣襟露出布满膏药的肩头:“看看这些伤,都是在工地落下的,我张謇若存半点私心,就让江水把我冲走!“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让群情激愤的村民渐渐安静下来,有人默默放下农具,捡起规划图仔细端详。经过四年殚精竭虑的筹备与建设,张謇的鬓角又添了几缕银丝,眼角的皱纹也愈发深刻。但他的目光始终坚定如炬,紧盯着大生二厂从一片滩涂逐渐崛起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难关的攻克,每一次危机的化解,都让他离实业救国的理想更近一步。

1904年 5月的通州,暑气尚未蒸腾,张謇却在唐闸镇的工地上奔走得汗湿长衫。当最后一片琉璃瓦扣上飞檐,这座耗费三年心血的大生二厂终于揭开面纱——2.6万枚英国进口的精良纱锭在高耸的红砖厂房里整齐排列,银亮的金属光泽与木质地板相映成辉。纵横交错的蒸汽管道蜿蜒如蛰伏的巨蟒,吞吐着白色雾霭,铸铁阀门上的“曼彻斯特制造”字样,无声诉说着跨越重洋的工业传奇。

投产仪式那日,张謇特意换上藏青缎面长衫,戴着玳瑁眼镜,站在轰鸣的机器前。当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握住启动手柄,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动,第一根纱锭如苏醒的银龙开始飞旋,洁白的棉线裹挟着棉絮清香倾泻而出。现场工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中夹杂着南通方言的惊叹:“现世报!这机器真能吐丝!”

这一年,大生二厂凭借先进的设备与成熟的管理,生产棉纱 1.2万件,利润高达 18万两白银。这笔丰厚收益不仅迅速填补建厂成本,更化作真金白银汇入大生一厂的账户。老厂区里,新购置的梳棉机正在替换陈旧设备,隆隆机声中,张謇在账簿上郑重写下:“以厂养厂,实业兴邦。”

大生二厂的成功,犹如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层层涟漪。久隆镇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曾经只有渔民挑着竹篓匆匆而过的身影,如今马车辘辘、商贾云集。昔日低矮的茅草屋渐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三层砖木结构的商铺,“瑞蚨祥绸缎庄““聚贤楼饭庄“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客栈的伙计们每日清晨便将写满“客满“的木牌收起,又在暮色中挂上“余房三间“的告示,灶台上的蒸笼始终热气腾腾。张謇敏锐捕捉到产业协同的潜力,在纱锭飞转的轰鸣声中,相继创办通海榨油厂、大兴面粉厂,棉籽榨油后的残渣成为农田肥料,面粉厂的麸皮又可喂养牲畜,形成精妙的循环产业链。

为打通崇明与南通的经济血脉,张謇亲自勘测河道,指挥数千民工疏浚水道。当第一艘挂着“大达“旗号的蒸汽轮船鸣笛驶入长江支流时,两岸百姓举着写有“通达四海“的灯笼欢呼。新修的碎石公路蜿蜒穿过芦苇荡,路边竖起刻着“实业救国“的界碑,骡马队载着棉纱与粮食昼夜不息。当地百姓将感激化作朗朗上口的歌谣:“张公来,纱厂开;机器响,富起来。黄浦江畔织锦缎,长江口外运粮财。“

在张謇的运筹帷幄下,大生集团如同破土而出的巨树,根系向产业上下游延伸。在海门棉田里,农技师指导佃户种植改良后的“鸡脚棉“,雪白的棉絮产量比以往高出三成;织布车间里,德国进口的印花机将牡丹、云纹印染在素布上,成品远销南洋。为解决运输难题,他斥巨资打造的大达内河轮船公司拥有 20余艘汽船,航线覆盖苏北水网;纺织学校的教室里,学生们戴着圆框眼镜,在德国教习的指导下绘制纺织机械图纸。到 1914年,大生集团的账本上赫然写着 2483万两白银的总资产,股票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交易时,甚至引发外商洋行争相购买。

大生二厂的意义远不止经济效益。张謇将“父教育而母实业“的理念镌刻在每一块砖石上,纱厂钟楼的铜钟既报时又召集工人上课。在崇明岛东端,青砖灰瓦的新式学堂拔地而起,小学堂里孩子们诵读《三字经》与算术课本,农业学校的试验田里培育着新品种水稻,女子职业学校的绣房传出阵阵机杼声。曾在粗纱车间做工的陈阿妹,通过夜校学习掌握了细纱机维修技术,当她第一次独立调试进口设备时,工友们围在她身边鼓掌。“张公给了我们吃饭的本事,更给了我们做人的尊严。“阿妹抚摸着胸前的工牌,眼中闪烁着自豪的泪光,这枚刻着编号“001“的铜质工牌,正是大生女工崭新人生的见证。

然而,辉煌背后暗藏危机。一战结束的汽笛如同催命符,欧洲列强带着更新式的纺织机械与倾销策略重返中国市场。日本纱厂更是以低廉价格疯狂抢占江南口岸,大生二厂仓库里积压的棉纱堆成雪白的山峦,却换不来维持运转的银元。雪上加霜的是,集团内部长期依赖封建式管理,账目混乱如麻,挪用公款、中饱私囊的暗流在看似坚固的企业架构下涌动。1922年寒冬,当张謇在南通老宅的书房里颤抖着签署第一份贷款协议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被寒风撕扯得七零八落。

这位七旬老人始终挺直脊梁,在债权人的逼问会上,他指着墙上“实业报国“的匾额疾呼:“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朽。“此后四年,他拖着病体往来沪宁,试图重组债务、引入新资本,甚至将珍藏多年的书画古董抵押换钱。1926年夏,当他最后一次在病榻上遥望狼山方向的大生纱厂烟囱时,那缕象征生机的白烟正消散在梅雨季节的阴霾里。

时光流转九十余载,大生二厂的旧址已化身为工业遗产博物馆。青砖墙上的弹孔记录着抗战时期的炮火,生锈的铁窗仍保持着当年工人眺望长江的角度。张謇亲手栽植的梧桐树,如今树冠如伞遮蔽半座厂区,树根处的铭牌刻着他那句振聋发聩的誓言。馆内复原的纺纱车间里,老式锭子在声控系统下重新转动,发出与百年前别无二致的嗡鸣。

参观者驻足于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泛黄的招股章程上,密密麻麻的股东姓名与手印,诉说着清末民初士绅阶层的觉醒与热忱;张謇手绘的厂房设计草图里,那些被反复涂改的比例尺,见证着中国第一代实业家在西方技术面前的探索与挣扎;而那枚布满铜绿的纱锭,凹陷处仍留着张謇掌心的温度,在聚光灯下折射出历史的幽光。这些沉默的文物,将一位实业家以血肉之躯对抗时代洪流的史诗,永远镌刻在民族工业的精神丰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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