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镜渊
第1章 镜渊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古今斋”老旧的青瓦屋檐上,又汇成浑浊的细流,顺着瓦当淌下来,在门前的水洼里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年的、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店内各种老物件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尘土与时间的气息。惨白的日光灯管悬在头顶,嗡嗡低鸣,光线落在擦拭得锃亮的红木柜面上,映出我一张疲惫而模糊的脸。
我叫王建国,守着这家不大的古董铺子,在这条日渐冷清的仿古街上,熬着日子。雨水带来的湿冷,像无数细小的虫子,透过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我裹紧了身上的旧夹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柜面上一道深长的旧划痕,目光却越过积水的门廊,投向灰蒙蒙的雨幕深处。今天,怕是又不会有什么主顾上门了。
就在我准备起身去后头烧壶热水,暖暖几乎冻僵的手脚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几乎是贴着门框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带进一股更浓重、更阴冷的湿气。来人裹着一件沾满泥点的塑料雨衣,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几缕湿漉漉、紧贴在皮肤上的灰白头发。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麻布层层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王老板……”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朽木,带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土腥味,仿佛刚从湿透的坟墓里爬出来。他警惕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铺子,才把怀里那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麻布很旧,边缘磨损得起了毛,湿漉漉的,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他枯瘦的手指有些神经质地颤抖着,一层层剥开那湿透的麻布。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最后,一面铜镜露了出来。
镜身不大,是典型的明代风格,圆形,厚重的青铜边框,上面錾刻着繁复却模糊不清的缠枝莲纹,岁月和泥土早已磨平了它曾经锐利的线条。背面的钮做成了鱼形,颇为古朴,只是那鱼眼的位置,似乎有些怪异的磨损,原本应是点睛之处,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凹坑。镜面本身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扑扑的污垢,像蒙了层半透明的翳,根本照不清东西。然而,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却隔着一段距离,顽固地透了过来。那不是寻常金属的冰凉,更像隆冬深夜,赤手攥住一块深埋地底的寒冰,一种能冻结骨髓的阴冷。
“祖上传下的……老东西,”兜帽下嘶哑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种急于脱手的迫切,“家里等着用钱……您给看看?”
我强压下心头莫名泛起的一丝不适,戴上手套。指尖触碰到铜镜边框的瞬间,那刺骨的寒意猛地穿透薄薄的棉布手套,针一样扎进指腹,激得我差点缩回手。我定了定神,拿起放大镜,凑近细看。镜框的铜绿下,确实透着老铜特有的沉稳包浆,莲纹的细节虽然磨损,但古拙的韵味还在。背面的鱼钮,形制古朴,线条流畅,若非鱼眼处的缺陷,几乎堪称完美。我翻过镜面,用一块极柔软的麂皮,极其小心地,在镜面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轻轻擦去一小块污垢。
镜面显露的那一小块区域,幽暗、深邃。灯光落在上面,竟没有反射出应有的亮斑,反而像被吸进去了一般。我下意识地抬眼,想从镜子里看看自己的样子。就在那擦拭干净的、不足指甲盖大小的幽暗区域里,我瞥见了自己倒影的眼睛。浑浊,疲惫,带着岁月沉积的痕迹。
就在我眨眼的瞬间,那镜中倒影里的眼睛,才跟着极其缓慢地、迟滞地……合拢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椎急速上窜,直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停,随即疯狂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慌乱的巨响。我几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夹克内衬上。
“王老板?”兜帽下嘶哑的声音带着疑惑,似乎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
“……没,没事。”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听起来异常僵硬,“东西……有点意思。”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幽深得令人心悸的镜面。指尖下铜镜传来的寒意更重了,仿佛活物般不断汲取着我掌心的温度。那半拍迟缓的眨眼,像一颗冰冷生锈的钉子,狠狠地楔进了我的脑海深处,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开个价吧。”我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稳,但尾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报了个低得离谱的数字。我几乎没怎么还价,几乎是带着一种尽快了结、将这不祥之物送出视野的冲动,数了钱给他。他一把抓过钱,连数都没数,胡乱塞进雨衣内袋,转身就冲进了门外灰暗的雨幕中,瘦小的身影几下就被密集的雨帘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店里只剩下雨声,日光灯的嗡嗡声,还有柜台上那面散发着幽幽寒意的铜镜。
我找来一个垫着软布的木匣,将它小心地放了进去,盖好盖子。但那股子阴冷,却像无形的烟雾,丝丝缕缕地从匣子的缝隙里渗出来,固执地弥漫在柜台周围,驱之不散。
当晚,我几乎一夜无眠。一闭上眼,就是那迟滞眨动的眼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无声地凝视着我。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玻璃窗,也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再次打开了那个木匣。铜镜静卧在软布上,镜面的污垢依旧。我深吸一口气,拿起一块更细的绒布,蘸了点特制的清洁剂,开始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擦拭镜面。我告诉自己,昨天一定是太累,光线又差,看花了眼。五十岁的人了,眼睛花了很正常。
污垢渐渐褪去,镜面一点点清晰起来。它并不像现代玻璃镜那样光可鉴人,反而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幽深的水银色泽,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我看到了镜中的自己——那张熟悉的、刻着风霜的脸,花白的鬓角,眉骨上方那道年轻时留下的、细长的断眉疤痕都清晰可见。只是镜中的影像,总有种说不出的滞涩感,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我对着镜子,缓缓抬起右手,摸了摸左眉那道疤。
镜中的影像,也抬起了右手。但那只手,却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动作僵硬、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延迟感,终于也落在了左眉同样的位置。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脑门!不是眼花!绝对不是!我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我死死盯着镜子,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我屏住呼吸,身体绷紧,如同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秒,两秒……日光灯管稳定的嗡嗡声在死寂的店里显得格外刺耳。
镜中的那个“我”,也凝固着。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像蒙着一层灰翳。然后,极其突兀地,镜中影像的头颅,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的姿态,向它的左侧——也就是我真实视野的右侧——转动!
它不是在看我。它空洞的目光,越过了镜中“我”的肩膀,仿佛穿透了镜面本身,投向了我身后那片真实的、堆满杂物的店铺角落!那个角落光线昏暗,只堆着几个旧木箱和一卷破毡子。
它在看什么?!
“呃啊!”一声短促、惊骇的抽气声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了出来。我猛地扭头,看向身后那个角落——空荡荡的,只有木箱和毡子沉默地堆在那里,落满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像溺水般窒息。我触电般猛地将铜镜倒扣在柜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镜面接触木头的刹那,那幽深的光泽似乎不甘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被黑暗吞没。我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毫无征兆地从被我倒扣着的铜镜下方传来!
吱嘎……吱嘎……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像是用指甲在极其缓慢地刮挠着木头柜面。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我死死盯着那面倒扣的铜镜,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那声音,清晰无比,就是从铜镜底下传出来的!
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了。一股混合着极致恐惧和被戏弄的狂怒直冲头顶!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猛地抓起柜台角落用来压纸的沉重黄铜镇纸,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面倒扣的铜镜狠狠砸了下去!
“砰——哗啦!!!”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巨响在狭小的店铺里炸开!黄铜镇纸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铜镜厚重的背框上,巨大的冲击力瞬间传递,那面坚固的明代铜镜应声碎裂!镜面炸开无数道狰狞的裂痕,中心处更是直接破开一个大洞,蛛网般的裂纹疯狂地向四周蔓延、辐射。
碎片四溅!大大小小的青铜残片和无数细小的镜面碎片像炸开的冰雹,飞溅开来,叮叮当当地砸在地板上、柜台上,甚至有几片锋利的碎屑擦着我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细微的刺痛。
世界仿佛在碎裂声中静止了一瞬。
我握着沉重的镇纸,手臂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股虚脱感涌了上来。看着柜台上那堆支离破碎、彻底失去形状的青铜和镜面,一种扭曲的快意混杂着残留的惊悸在我心头翻滚。碎了。终于……碎了。一切都结束了。那股如影随形的阴冷……应该消散了吧?
我喘息着,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狼藉的柜台,扫过那些溅落的、闪烁着幽暗光泽的碎片。
我的目光,猛地钉在最大的一块三角形镜面碎片上。
那碎片里,映照出的不再是我身后店铺的景象,也不是我此刻惊魂未定的脸。
那碎片里……是一张在水中痛苦挣扎、扭曲变形的脸!眼睛惊恐地圆睁着,嘴巴张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一串串气泡正从口鼻中涌出,向上翻滚。湿透的头发像水草一样缠绕在额头和脸颊上。那张脸,那眉眼……分明就是我自己!
溺水的脸!
“呃……”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呻吟冲口而出。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视线从那块碎片上移开,心脏狂跳着,目光慌乱地扫向其他散落的碎片。
第二块碎片里,同样是我在水中下沉、双手徒劳向上抓挠的倒影。
第三块碎片里,是那张被水压扭曲、充满绝望的脸。
第四块……第五块……每一块稍大些的镜面碎片,无论大小,无论角度,都清晰无比地映现着同一个画面——我,王建国,在冰冷浑浊的水中,缓缓沉没!窒息!濒死!
寒意,不再是针扎,而是变成了无数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每一寸皮肤,狠狠扎进骨髓深处!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这不可能!幻觉!一定是刚才惊吓过度产生的幻觉!我用力闭上眼睛,狠狠甩了甩头,再猛地睁开。
碎片依旧。溺水的倒影依旧。每一个碎片里的“我”,都在以不同的角度,无声地展示着溺亡的痛苦。它们静静地躺在柜台上、地板上,像无数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死死地盯着真实的我。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墙壁上的挂历哗啦作响。我需要……我需要水!清醒一下!对,水龙头!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后屋连接着小小盥洗池的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下。我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接一捧冷水狠狠拍在脸上,驱散这可怕的梦魇。
水柱冲击着不锈钢水池底,溅起细小的水花。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毫无征兆地、霸道地冲入我的鼻腔!那气味……铁锈?不!是血!新鲜血液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我惊恐地看向池底。清澈的自来水……在流淌到池底汇集的地方,迅速晕染开一片刺目的、不断扩散的……暗红!
血!
粘稠的、带着腥气的血水,正源源不断地从水龙头里涌出!迅速染红了整个池底!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在狭小的后屋里疯狂回荡!我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整个人触电般向后弹开,脊背再次狠狠撞在墙上,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血水还在汩汩地流着,腥甜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几乎令人窒息。我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烈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完了……彻底完了……那东西……它还在!它没有消失!它……它缠上我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勒紧了我的心脏。视线模糊,意识在极度的恐惧和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我需要一点……一点支撑……一点能让我抓住、让我确信自己还活着的、熟悉的东西……
我的目光,涣散地、无意识地,投向几步之外,那张老旧八仙桌上,那个我用了十几年的、釉色温润的白瓷茶杯。杯子里还有小半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是我砸镜子前泡的。
茶水很平静,像一面小小的、深褐色的镜子。
茶杯安静地立在桌上,水面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同样老旧的白炽灯,光线在水面上微微晃动。
就在那片晃动的水光里,在茶杯水面倒映出的、属于我自己的那张模糊而扭曲的脸孔上……那个倒影的嘴角,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和嘲弄,一点点地……向上咧开。
无声地,对着真实的我,露出了一个冰冷到骨髓深处的笑容。
那无声的笑容,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理智。
茶杯里的水纹微微荡漾,倒映出的那张脸孔扭曲变形,但那咧开的嘴角却异常清晰、稳定。那不是人类能做出的表情——嘴角的弧度咧得太开,几乎要扯裂到耳根,露出黑洞洞的口腔深处,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蕴藏着能将灵魂都吸走的绝对黑暗。冰冷、怨毒、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死死地锁定了我。
“啊——呃!!!”喉咙里爆发的已经不是尖叫,而是某种濒死野兽的嘶鸣,干涩、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我的咽喉,也攥紧了我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我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身体猛地向后弹去,脊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移位。视线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茶杯倒影里那个咧开的笑容却在脑海中无限放大、定格,驱之不散。
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被诅咒的铺子!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黑暗,瞬间点燃了求生的本能。我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砖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通往前铺的门。
刚冲出后屋,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就混合着一种更深的、仿佛来自深渊淤泥的阴冷湿气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剧烈咳嗽。水龙头还在汩汩地流淌着暗红色的液体,水池已经满溢,粘稠的血水正沿着池壁滴落在地板上,汇聚成一小滩,并不断蔓延开来,发出令人作呕的、粘腻的声响。
我不敢看。目光死死盯着通往店铺大门的方向。光线昏暗,雨声似乎小了些,但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就在我踉跄着冲向前铺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扫过了柜台那片狼藉的战场。
心脏骤停!
那些散落的、大大小小的铜镜碎片,此刻正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幽绿的光泽!每一块碎片,无论大小,无论角度,都像一只只独立的、冰冷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我!
更恐怖的是,每一块碎片里,映照出的不再仅仅是那张溺水的、绝望的脸。
它们在动!
碎片里的“我”,那张被水浸泡得浮肿变形的脸,正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扭动!它们的脖子发出无声的、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响,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球,正一点点、一点点地……转动!最终,所有碎片里的视线,都聚焦在了真实的我身上!
它们不再是倒影!它们成了独立的、带着恶意的存在!
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瞬间笼罩了我全身,仿佛被无数冰冷的、湿漉漉的水草缠住,拖向黑暗的水底。我的双腿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磕碰,咯咯作响的声音在死寂的店里显得无比清晰。
“嗬……嗬……”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气音,试图尖叫,却连一丝声音都挤不出来。冷汗像冰冷的溪流,瞬间浸透了全身。
就在这时,柜台上一块较大的、边缘锋利的三角形碎片,突然毫无征兆地微微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在柜台的木面上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滑动起来!
吱——嘎——
尖锐的刮擦声,如同指甲划过棺材板,刺得人头皮发麻!
它滑动的方向……正对着我!
仿佛一个信号!其他散落在地板上、柜台边缘的碎片,也纷纷开始震动、滑动!大大小小的青铜与镜面残骸,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不祥虫豸,在地面和柜台上划出无数道细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轨迹,从四面八方,朝着我站立的位置……聚拢过来!
它们的意图昭然若揭——包围!切割!将我拖入那碎片中映照的、冰冷绝望的水底世界!
“不——!!!”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爆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僵直,我猛地转身,不是冲向大门,而是扑向了后屋!
隔绝!必须隔绝一切光线!隔绝一切能映照出影像的东西!这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我发疯似的冲进后屋,砰地一声甩上那扇单薄的木门,用尽全身力气插上插销!后背死死抵住门板,仿佛门外正有千军万马在撞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汗水混杂着冰冷的恐惧,糊住了眼睛。
水龙头还在流淌着血水,腥甜的气味浓烈得让人窒息。昏暗的白炽灯光下,茶杯依旧静静立在桌上,水面倒影里,那个咧开的笑容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得意。
“光……光……”我哆嗦着,语无伦次。目光扫视着这间不大的后屋。唯一的窗户被厚厚的旧窗帘遮着,但缝隙里依然透进一丝外面街灯的光晕。头顶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
必须毁掉光源!
我踉跄着扑向窗户,一把扯下那厚重的、落满灰尘的旧窗帘!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窗外是湿漉漉的后巷,一片昏暗,只有远处一盏路灯投来模糊的光晕。暂时安全。
紧接着,我猛地跳起来,抄起墙角一根用来顶门的旧木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天花板上那盏摇晃的白炽灯泡!
“啪嚓!!!”
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四溅!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整个后屋!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降临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水龙头里血水滴落水池的“滴答……滴答……”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缓慢,如同某种倒计时。
还有……我自己的呼吸声。粗重、急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绝对的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听起来既陌生又恐怖。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粗糙的木地板硌着身体,但此刻这点疼痛微不足道。黑暗给了我一丝虚假的安全感,像一层薄薄的茧。
隔绝了光,隔绝了影像,那东西……应该找不到我了吧?
我蜷缩在门后,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头深深埋了进去。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门外,前铺那片狼藉的碎片战场……它们是否还在滑动?是否还在寻找?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滴答的水声是唯一的刻度。
就在我的神经被黑暗和寂静绷紧到极限,几乎要断裂时——
滴答。
血水滴落的声音。
滴答。
间隔……似乎变长了?
滴答……滴答……
然后,停了。
水龙头……不再流血了?
一股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像黑暗中的萤火,在我死寂的心底一闪而过。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我自己的心跳声似乎都微弱了下去。
结束了?那东西……走了?因为黑暗?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还没来得及在心里扎根……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刮擦声,毫无征兆地、紧贴着我的后脑勺……响了起来!
就在我背靠着的这扇薄薄的门板……外面那一侧!
吱——嘎——
声音很轻,很慢。像是有人用冰冷、僵硬的手指,正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在门板的木头上刮挠着。一下,又一下。
那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耐心和……嘲弄。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成了冰渣!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被这近在耳畔的刮擦声,彻底碾得粉碎!
它没走!
它就在门外!
隔着这层薄薄的木板!
黑暗……不再是庇护所。它成了更深的囚笼。我看不见它,但它无处不在!它在所有能映照影像的碎片里,它在流淌的血水里,它在茶杯的倒影里,而现在……它就在门外!用那冰冷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刮挠着这扇象征性的屏障。
它在告诉我:躲?没用的。
我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背靠着那扇正被“东西”刮挠的门板,身体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是我自己的血。那缓慢、持续的刮擦声,如同冰锥,一下下凿在我的神经上。
它想进来。或者,它只是在享受我此刻极致的恐惧?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中,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秒都是煎熬。汗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像风中残烛般摇曳。
不能坐以待毙!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绝望的泥沼中闪烁了一下。我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后屋……除了门,还有窗户!
那扇被我粗暴扯下窗帘的窗户!它通向湿漉漉的后巷!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求生的欲望瞬间压倒了恐惧带来的僵直。我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地板上摸索着,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窗户的方向爬去。黑暗中,膝盖撞到了桌腿,手肘擦过粗糙的墙壁,带来尖锐的刺痛,但我毫不在意。门外的刮擦声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响了起来,依旧缓慢,却仿佛带上了一丝……玩味?
终于,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带着雨水泥渍的窗台!我心中狂喜,几乎是扑了上去,双手用力推向那扇老旧的木框窗户!
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这窗户虽然老旧,但从未上锁!恐惧再次攫紧心脏。我用肩膀死死抵住窗框,用尽全身力气向外顶!
“嘎吱——”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窗户只被推开了一条不到两指宽的缝隙!一股阴冷潮湿的空气混合着外面雨水的气息涌了进来,带着一丝诡异的……腥味,和门外的刮擦声遥相呼应。
窗户……被什么东西从外面卡住了!或者……是某种力量在阻止我逃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我徒劳地撞击着窗户,木框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条缝隙却再也无法扩大分毫。门外那缓慢的刮擦声,仿佛变成了无声的嘲笑。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光线,透过那条狭窄的窗缝,斜斜地投射进来,落在后屋潮湿的地面上。
光!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借着那缕微弱的光线,我看到地面上,那滩尚未完全干涸的、从水池漫溢出来的暗红色血水旁边……
赫然映照出一个扭曲的倒影!
那倒影不属于我!它紧贴着我身后的地面,像一团浓稠的、蠕动的黑影,边缘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恶意。更恐怖的是,在那团扭曲的黑影上方,靠近我脚踝的位置,一只由阴影构成的手……正缓缓抬起!
那阴影之手的手指,扭曲、细长,指尖如同最锋利的锥子,正无声无息地……伸向我的脚踝!
它不在门外!它一直……就在屋里!就在我身后!在黑暗中!在血水的倒影里!
“呃啊——!!!”极致的惊骇终于冲垮了所有防线。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像触电般猛地向后弹开,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视线死死锁定着地面上那片血水倒影——
倒影中,那只阴影之手扑了个空,似乎顿了一下。随即,那团扭曲的黑影猛地抬起了“头”!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如同深渊的入口,透过血水的倒影,死死地“盯”住了我!
与此同时,门外那缓慢的刮擦声骤然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砰”的一声闷响!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在了门板上!
木门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插销发出刺耳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
撞门声接踵而至!
砰!砰!砰!
一次比一次沉重!一次比一次疯狂!薄薄的门板在剧烈的冲击下呻吟、变形,门框周围的墙皮簌簌剥落!插销扭曲变形,眼看就要断裂!
门外的“它”……失去了耐心!
地上的血水倒影里,那团黑影正缓缓地、却带着无可阻挡的压迫感,向我“爬”来!两只扭曲的阴影之手,如同索命的绞索,从倒影中探出!
前有撞门厉鬼,后有血影追魂!
我被彻底困死在这黑暗的囚笼之中!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的枷锁,瞬间勒紧了我的喉咙和心脏,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的酷刑。瞳孔在极度的恐惧中放大到极致,视野里只剩下血水倒影中那不断逼近的扭曲黑影,以及门外那如同攻城锤般狂暴的撞击声!
门板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中央已经凸起了一大块,裂纹像蛛网般蔓延开来。插销的金属部分在巨大的力量下弯曲、拉伸,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眼看就要彻底崩断!
地上的血水倒影里,那团黑影已经爬到了我的脚下,阴影之手高高扬起,指尖的寒意几乎穿透鞋袜,直刺骨髓!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判决,清晰地浮现在一片空白的脑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目光,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扫过了墙角——那个我用来盛放铜镜的旧木匣!盖子早在我第一次拿出铜镜时就丢在了一边,匣子内部黑黢黢的,像一张无言的嘴。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炸开的闪电,劈开了绝望的混沌!
镜子!所有的灾祸都源于那面能映照影像的镜子!而那个木匣……它内部是绝对黑暗的!它隔绝了光!
没有光,就没有倒影!没有倒影,那东西就找不到“通道”!
这个念头给了我最后一丝力量。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肢体的僵直。在门外巨力再次撞来的瞬间,在阴影之手即将落下之际,我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用尽毕生力气,朝着那个敞开的木匣扑了过去!
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肋骨传来剧痛。但我不管不顾,双手抓住那个沉重的木匣,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猛地将敞开的匣口,狠狠扣向地上那滩映照着黑影的血水!
“给我进去——!!!”
木匣粗糙的边缘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将那滩血水和血水中的倒影,连同周围一小片地面,死死地罩在了里面!
绝对的黑暗!木匣内部隔绝了一切光线!
就在木匣扣下的瞬间——
“砰——哗啦!!!”
身后的木门终于彻底碎裂!木屑横飞!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浓重血腥和墓土腥气的阴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狂涌而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死死地压住木匣,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虚脱。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腔。
预想中来自背后的扑击……没有发生。
那狂涌入屋的阴风,在接触到木匣范围的瞬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猛地停滞、盘旋!发出一种低沉、不甘、仿佛无数怨魂在风中共鸣的呜咽声!
呜……呜……
阴风在我身后疯狂地搅动、冲撞,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碎屑,却始终无法越过木匣周围那一片小小的区域。那感觉,就像有无数的、冰冷滑腻的触手,隔着无形的屏障,在我后颈、后背疯狂地抓挠、试探,每一次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却终究无法真正触及我的身体。
地上,被我死死压住的木匣,纹丝不动。匣子里,没有任何声响传出。那片被我扣住的黑暗,如同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将血水和倒影彻底封禁。
成了?这疯狂的孤注一掷……竟然奏效了?!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就被眼前更恐怖的一幕彻底浇灭!
那股盘旋的、由无数怨念和阴冷构成的狂风,在数次冲撞木匣范围无果后,猛地改变了方向!它不再试图冲击我,而是如同拥有意识一般,疯狂地卷向散落在后屋各个角落的——那些之前被我砸碎的、大小不一的铜镜碎片!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狂风卷起那些闪烁着幽绿光泽的碎片,如同卷起一片致命的金属冰雹!无数碎片在空中高速旋转、碰撞,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和撞击声!幽绿的光芒在狂风中疯狂闪烁、明灭,像无数只狂乱眨动的鬼眼!
紧接着,在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中,那些被狂风卷起的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揉捏在一起,开始扭曲、变形、互相嵌合!
嘎吱……咔咔……刺啦……
刺耳的声响中,一个由无数碎片强行拼凑起来的、巨大而扭曲的“人形”轮廓,在狂风中逐渐显现!
那“人形”高达天花板,身体由无数尖锐、参差不齐的青铜碎片构成,缝隙里透出幽绿的光芒。它的“头”是一个不规则的、布满裂纹的尖锥状物体,勉强能辨认出五官的凹痕,但那些凹痕此刻正疯狂地扭曲、流动,仿佛沸腾的熔岩。最恐怖的是它的“手臂”——那根本不是手臂,而是两条由无数细小碎片和尖锐镜面螺旋缠绕、延伸出来的、如同巨大钻头般的恐怖结构!镜面碎片在旋转中映照出无数个疯狂旋转、变形的我的脸,每一个都带着溺水的绝望或无声的尖叫!
这个由碎片和邪风强行聚合的怪物,发出一种非人的、如同金属摩擦和狂风呼啸混合而成的咆哮,巨大的、钻头般的“手臂”高高扬起,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不再针对木匣,而是朝着整个后屋,朝着蜷缩在地板上的我——狠狠砸落!
它所过之处,空气仿佛都被撕裂,留下幽绿色的残影!死亡的气息,浓郁到了极点!
我瞳孔骤缩,最后的力气在绝望中耗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由无数镜面碎片构成的死亡钻头,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完了。这次真的……结束了。
就在那致命的钻头即将触及我头顶的瞬间——
“笃!笃!笃!”
一阵清晰、沉稳、甚至带着点悠闲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地……从前铺那早已破碎的店门方向传来!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后屋狂风的呼啸和怪物的咆哮!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即将砸落的巨大碎片钻头,猛地停滞在半空!高速旋转的镜面碎片发出刺耳的刹车般的摩擦声,幽绿的光芒疯狂闪烁。盘旋的阴风骤然减弱,发出不甘的呜咽。就连被我死死压住的木匣,也似乎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一切都凝固了。
敲门声……又响了三下。
“笃!笃!笃!”
沉稳依旧,不急不缓,仿佛只是邻居在雨天前来串门。
这突如其来的、在如此恐怖情境下显得无比诡异的“正常”敲门声,像一盆冰水浇在我即将被恐惧熔化的神经上。是谁?外面的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吗?还是……又一个“东西”?
后屋那由碎片和邪风组成的巨大扭曲怪物,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着它那由尖锥碎片构成的“头颅”,无数镜面碎片旋转着,映照出无数个门外模糊的景象,最终,似乎“锁定”了前铺的方向。
它发出一声低沉、混杂着金属刮擦和风吼的咆哮,充满了疑惑、警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盘旋的阴风开始变得紊乱,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目的性和攻击性。那巨大的碎片钻头缓缓垂下,构成怪体的无数碎片发出不安的、细碎的碰撞声,幽绿的光芒明灭不定。
压在木匣上的我,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汗水混着灰尘从额头滑落,刺得眼睛生疼,但我连眨一下都不敢。全部的感官都死死锁定着前铺的方向,以及后屋这因敲门声而陷入诡异僵持的恐怖造物。
死寂再次降临。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木匣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前铺方向,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带着一丝失望的叹息。
接着,是脚步声。
不是离开的脚步声。那声音……正朝着通往后屋的、那扇早已被撞得稀烂的门洞走来!
脚步声很轻,踩在满地的碎木屑和玻璃渣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后屋那巨大的碎片怪物,如同被触怒的野兽,猛地发出一声更加狂暴的咆哮!幽绿的光芒大盛!无数碎片剧烈地震动起来,似乎要再次发动攻击!
然而,就在那脚步声停在破烂门洞外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烛火被吹灭的声音响起。
后屋那由无数碎片强行聚合、散发着恐怖威压的扭曲怪物,连同那盘旋的阴风,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溃散、湮灭!
没有巨响,没有光影爆炸。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叮叮当当……
无数失去凭依的铜镜碎片和细小的镜面残骸,如同下了一场冰冷的金属雨,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坠落下来,砸在地板上、桌椅上,发出清脆而杂乱的声响。幽绿的光芒彻底熄灭。
狂暴的阴风也瞬间平息,仿佛从未出现过。
后屋,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碎片,弥漫不散的血腥味,窗外细微的雨声……以及门外那近在咫尺的、沉默的……存在。
我死死压着木匣,身体因极度的紧张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道颀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破烂的门洞处。
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深色长款风衣的轮廓,身形挺拔。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似乎扫视着后屋的一片狼藉——满地的碎片、流淌的血水、被我扣在地上的木匣、还有蜷缩在墙角狼狈不堪的我。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个被我死死压住的旧木匣上。
停留了数秒。
然后,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无法形容。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如同在审视一件物品,又像在确认某个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没有询问,没有惊讶,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就在我以为他会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什么也没说。
那道颀长的身影,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悄无声息地转过身,踩着满地的碎屑,离开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雨声里。
后屋重新陷入死寂。
只有满地的碎片,和木匣下那一片被我强行禁锢的黑暗,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我依旧死死地压着木匣,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恐惧而彻底脱力,虚汗浸透了冰冷的衣衫。门外雨声淅沥,世界仿佛恢复了“正常”。
但我心底深处,那扇被敲响的门,那无声湮灭的怪物,还有那道平静到令人骨髓发寒的目光……如同最深的烙印。
它们没有结束。
它们只是……暂时退回了阴影里。而这黑暗的匣子,这片被我亲手制造的、隔绝光线的囚笼……又能困住里面的“东西”……多久呢?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无边的黑暗。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木匣粗糙的边缘,指甲断裂的疼痛也浑然不觉。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一片死寂中,只有我压抑而颤抖的呼吸,还有……木匣内部,紧贴着我的掌心下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叩。
像是指甲,在黑暗的内壁上,轻轻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