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旧日往事
第1章 旧日往事
即使直到多年以后,当时间成为星空尘埃,历史彻底化作无法凝集的迷雾之时,他也不会忘记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夏日临近黄昏的太阳已经没有那么猛烈,可天空与大地仍旧被那似乎永远不会消亡的太阳照耀得格外敞亮。蒸腾在道路上的热浪仍残留着晌午的记忆,但嘈杂的蝉鸣却在街上匆匆行人的纷乱脚步中被踩得粉碎。
白日空气里那混杂了尘土与汗液的咸酸气息正在逐渐消去,换来的是夏夜特有的,携带着浓厚草木香气与蟋蟀鸣啼的味道悄然靠近。
忙碌的一天即将过去,闲暇故事便是在此时发生。
“老板呐,这个玩意儿多少钱?”
穿着一件简单的短袖衬衫,用一顶沙滩草帽盖着脑袋,使阴影遮蔽了小半张脸的顾珦叉开着腿,毫无形象地蹲在路边一个把弃用布料在地上四面铺开作为摊位的小地摊前,细细端详着放置在那褪色布料上的一件件稀奇古怪的小玩物。
就算不去看那块放在一边,写着“古玩藏品”的小招牌,仅对摊位上摆放着的东西粗略看一眼,也能够让人获知这个地摊所售卖的东西。
从钱币瓷器,到书册古籍,再到木工礼器,摊位上大多都是这一类看起来好像极其沉淀了历史的古玩物件。
用刁钻的眼神犀利地浏览了摊位上所有的物件后,顾珦最终还是决定抛开脑内所有的鉴宝知识干扰,返璞归真,挑选了那个让自己最为喜欢的东西。
“哦,你说嘞把工艺品钥匙噻。”
地摊的主人凑了过来,朝着顾珦手指的位置看了一眼。
他将眼珠一转,一边把小马扎拉到身后,一边在坐下的同时貌似随意地伸出了四根手指,说道:
“四十块,很便宜噻。”
“四十?”
顾珦抬眼瞧了一下摊主的神情,随即低下头来,伸出手去将那柄正合他喜好的钥匙拎了起来,拿到眼前。
虽说这地摊上的绝大多数物品都是不足以入眼的次品,其中大部分甚至都还是现代工业光辉下的附属产物,但是这把钥匙的外形与制作工艺,倒是出乎了顾珦对于在这种小摊子上能淘到的奇物的最高预期。
将其拿在手中,它的重量远比顾珦想象要沉,像是真的用足银浇铸而成一般。接近傍晚时分的阳光照射在钥匙的表面,突兀地反射着冰冷的银光,可手指的触感却并没有反馈来任何的冷意。
顾珦的指尖摩挲过钥匙外表上的花纹,那精密到比任何微刻工艺还要细密的手法在钥匙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如同密码般复杂的阿拉伯藤蔓花纹,由上至下,几乎覆盖着整把钥匙的表面。
巧妙,精美,如诗如画,这是顾珦见到这把钥匙时唯一能出现的心情。但若只是如此,那么他也还是会多多斟酌一下自己是否真的需要为了一把看起来好像是用银子做的,实际上究竟内含何物还尚且不清晰的钥匙而豪掷重金。
毕竟临近月底,他现在的生活也不富裕。大学实习期就是这样,总不能一遇到困难的事便想着去找父母吧,他早就已经长大了。
而让顾珦对这把钥匙如此青睐,迟迟难以做出有效抉择的原因,除了它实在是非常精巧外,还有一条:
那就是顾珦是一个十足的克苏鲁爱好者。
在见到这把在地摊上售卖的钥匙的瞬间,他就认定自己一定要将其收入囊中带回家去,作为用来扮演“银之匙”的道具好好供在床头,以求伟大的泡泡能够祝佑自己顺利通过毕业答辩。
顾珦承认自己这般的心态在如今的社会多少有些蒙昧迷信,但人就是这样,在面对没有足够自信心的事情时便会去寻找能增强自信的手段,求神拜佛就是一类常用的方法。而只要一等到实现了目标,就又会立刻对原先的行为嗤之以鼻,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努力而非某些虚幻缥缈存在的庇佑。
这并不能说是人性的双标,事实上,顾珦认为这样反而才能体现出作为人类那复杂多彩的一面,因为这才是鲜活情感在刻板生理中最好的写照。
因此,顾珦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这柄钥匙买到手,带回家给它挂在墙上。
不过,四十块钱……顾珦觉得这仍有商量的余地。
“四十啊,我觉得不大行。”
顾珦把银钥匙放回原位,摸了下下巴,把手搭在膝盖上,保持着亚洲蹲的姿态,用一种异常自信的笑容对摊主说道。
从钥匙的重量上来看,假使它真的是用等重的银子做成的,那么摊主就不可能说出“四十”这个价格。不过在这种路边的小地摊上,这种假设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能。
也就是说,摊主自己其实知道这钥匙的实际价值并不高。
没关系,他只需要赌顾客的眼光就行了。反正他报出的价格也没到三位数,他也没有做出任何诸如“假一赔十”的承诺,就算顾客买了之后后悔,他也占有足够的法理。
只是很可惜,今天来买这把钥匙的人不只是“顾客”,他还是“顾珦”。
“你这里的东西我觉得都挺有意思的,我也是真心想和你做这个买卖。”
先打感情牌!利用对摊主商品的认可与吹捧提高自己在摊主心中的位次,道德筹码也是一种筹码,只要他吹得够好够狠,摊主也不太会把价格咬的太死,这是砍价的基本套路之一。
“不如我说个价,咱们就当交个朋友。日后我多多来光顾你的摊子,支持你的生意。而且你这里好玩的东西那么多,我也可以把我的朋友带来,没准他们也会看中些好东西呢。”
然后,用长远的角度去给摊主画饼。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长期的客源,相信一个合格的生意人不可能不去考虑一个潜在的长期客户的价值,即使他知道这只是一种话术,那他也不得不进入这个阳谋。
果不其然,顾珦的话语勾起了摊主的兴趣。
“弟娃儿,那你给估个啥子价嘛?”
摊主慢悠悠地笑了一下,以一种十分坦率的姿态,一手撑在了腿上,一手悬在一旁,把主动权交给了顾珦。
“我觉得吧……”
顾珦迅速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用母亲教给自己的方法,砍价先砍一半,然后再徐徐变之。
于是他伸出了两根手指,貌似随意地说道:
“二十。”
“二十?”
一听到顾珦给出的报价,摊主立刻变了个表情,耷拉着脸不断摇头,说道:
“二十要不得哈,哪门子恁个做生意哦?嘞些货都是我从别个手头淘钱收来嘞,再啷个也要让我捞赚本钱噻!”
果然是这样吗……很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顾珦表面上皱着眉头,但实际上心里已是露出了“计划通”式的笑容。他早就预料到了摊主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本来也没有期待真的能直接砍掉一半的价格,那不过只是给自己塑造一个虚假的底线罢了。
摊主没有坚持原价,就说明价格显然是有商量余地的。而这,就要看顾珦自己的经验判断了。
他的砍价技巧都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但母亲一般只在买衣服鞋子的时候进行砍价,因为她曾经从事过服装行业,对不同布料材质的内部定价标准有一定的认知,才能精准地把价格商量到能让对方接受的底线。
可是顾珦没有对这种工艺品的基本价格判断,说到底,他连这玩意到底有几分真银,亦或根本不是银都不清楚。
所以,他喊出的价格必须足够谨慎才行……
顾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从地上站了起来,以展示出自己的气势,随后说道:
“老板,咱们都是老实人,爽快点给个便宜价得了,本来就是因为喜欢才会和你商量的嘛。”
摊主的目光跟随着他一起上移,看着顾珦以一种像是“看你能整出什么花样”的表情说道:
“那你摆个价噻?”
顾珦半仰着面,尽量让自己展现出某种老道的感觉,说着:
“依我看,二十五,怎么样?”
“要得嘛,恁个就二十五噻。”
“呵,我就知道……啊?老板你说啥?”
顾珦本来还准备好了下一阶段的说辞,结果一下子就被摊主的话语打断了。
他眨了眨眼,看着摊主,下意识说着,而后者则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捏着手里用报纸攥成的扇子扇着风,回答道:
“二十五,你个人摆嘞个价嘛。”
“这,我……”
片刻后,以一声清亮的支付语言为结尾,摊主乐呵呵地把钥匙递给了顾珦。
“谢了哈,下回又来噻!”
“嗯……”
顾珦看着手中的钥匙,感受着那股冰凉的沉甸感,虽然心头还是有种被坑了的滴血感,但他还是以“这把钥匙确实非常精致,大不了少喝两顿奶茶就补回来”的理由安慰自己。
哎……还是太年轻了,下次一定要再从妈妈那里多学一下砍价技巧才行。
顾珦想着,将钥匙好好地揣进了裤兜里,便准备起身离开。
“老板,请问这个多少钱啊?”
忽然,顾珦听见了另一道询问声从自己身后传来,他下意识转头看去,便看见了一个穿着经典格子衬衫,戴着一副眼镜,俨然一个任劳任怨的上班族模样的青年正俯身弯腰在自己刚刚的位置前,对着摊主指着地摊上的一本外皮泛黄古旧的线装书册说道。
才刚刚赚了一笔钱的摊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就像之前那样捏着报纸扇子扇着风,非常自然地回答道:
“四十,相因得跟捡的嘞样!”
“四十吗……”
青年肉眼可见地纠结了起来,顾珦在一旁没有离开,刚好看到了整个过程。
他往地摊上瞅了一眼,看到了青年想要购买的那本书籍。
那是一本看起来就有点年头的古书,书皮的色彩已经褪得差不多,只有一条又一条的黄色纹路像是蠕虫一般爬在上面,只是不知道那究竟是真正的岁月痕迹,还是用茶水浸泡晾干后的伪造产物。
书籍的右侧,那唯一还有着一点颜色的地方,用苍劲有力的墨水书写着竖列的标题。
“《秦汉秘传方术纪要》”
顾珦记得这本书,刚才他在挑选物品时有注意到它。他没记错的话,那本书上面的内容有些神神叨叨的,倒是和自己这个克苏鲁爱好者有点对得上的电波,可恕他实在看不习惯竖版且从右至左印装的书籍,在粗略翻动了几下后没了什么兴趣,也就没有将其选入购物行列。
看来,这个青年应该也是个对民俗学,或者玄学神秘学一类的知识感兴趣的人……
嗯嗯,不过更大可能的是,青年也只是一时兴起,就像网络上绝大多数的人那样,为了拓展自己“什么都懂一点”的设定,所以才会来买这种冷门的玩意儿。
顾珦这样想着,但他并没有任何的恶意,多去思考各种各样的可能也是一种帮助他锻炼思维活性的方式。
在听到摊主报出价格后的青年还没有离开,他依然站在原地,紧皱着眉头,视线落在那本书上,手指不停地搓着。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想要将这本书拿下,只是和先前的顾珦一样,他也陷入到了对价格的抉择中。
看着青年一脸艰难的样子,回想着自己那大概率被摊主坑走的五块,甚至更多的钱,一种莫名的责任感从顾珦的心底升了起来。
于是顾珦转过身,几步走到青年的身旁,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随后说道:
“朋友,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价格有些难以接受?”
青年转过头来,有些发愣地看着顾珦,显然他不是很习惯这种自来熟式的搭讪行为。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回答了顾珦的话:
“呃,嗯……确实有点。”
顾珦自得一笑,往青年身边又靠近了一点以示亲近,并降低了音量,用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在青年耳边说道:
“不介意的话,让我来帮你砍价吧?刚才我也在这里买了个东西,我敢打包票,这黑心摊主说出的价格绝对溢价了一倍不止!”
“一,一倍啊……这也太夸张了吧……”
“谁说不是呢!原价四十的东西,我刚刚报价二十五,他倒是很爽快地应下了这个价格。这一次,我觉得二十块应该就接近他的底线了。”
“嗯……我也觉得很有可能,那就请你帮我砍一下价吧。”
二人迅速达成了共识,只见顾珦怀着自信万分的笑容,转眼看向坐在马扎上的摊主,相当得意地伸出了两根手指。
就和之前那次一样,只不过这次顾珦的语气中含着绝对的不容置疑。
“老板,二十块钱能不能拿走?”
…………
片刻后,路边的一家面馆里,青年苦笑地看着一脸颓然的顾珦。
“可恶……还是失算了!”
顾珦对着一瓶刚开封的红茶暗暗较劲,他着实没想到,自己明明都已经对半砍价了,摊主竟然还是异常爽快地应下了价格。
“这是什么黑心地摊啊,这利润已经不止一倍了吧?他该不会真的赚了两倍的利润吧?!很有可能他还真没说谎,这本书没准就是他捡来的,根本就没有成本价……!”
顾珦不断地蛐蛐着摊主,肉眼可见的怨念都快要溢出来了。
“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了。”
青年无奈地安抚起顾珦来。
“不好意思啊……我真的是想帮你砍价的,没想到……还是吃了经验的亏。”
顾珦有些愧疚地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青年,后者倒是最先释怀,无所谓地对顾珦说道。
“你能帮我砍到原价的一半,我已经很惊喜了。说实话,本来我都想咬咬牙,按四十块的原价入手了,还好你出面帮我砍了价。二十块钱嘛,嗯,完全在我可承受范围之内。”
当事人的主动安慰总是更加容易令人心情好受些,听着青年的话,顾珦也就逐渐放下了那两次失败的砍价经历。
他挠着扎了个很自由的丸子头的头发,不好意思地对青年说道:
“等我再练练,下次,下次我一定帮忙砍个好价格。”
“哈哈,那就等有机会再说吧。”
顾珦与青年对视着便笑了起来,顾珦真心感受到了对方礼貌友善,后者也确实体会到了他的热情诚意。
于是顾珦觉得,他应该交下这个朋友。
“对了,聊了那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青年喝了口水,听到顾珦的询问,便在将水咽下去后坦率地回答道:
“我叫周明瑞,明智的明,祥瑞的瑞。”
“周明瑞……嗯,真是个好名字。”
顾珦咀嚼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确保自己真正记下后,他也没有忘记向周明瑞“回礼”道:
“我的名字是顾珦,珦是王字旁加一个向前的向。”
“顾珦么……后面那个字可不多见啊。”
“嘿嘿,父母给我取这个名字可是有含义的哦。”
顾珦神气地笑着,支起一根手指不断地晃悠,同时说道:
“珦是一种玉的名字,换而言之,珦者,宝玉也……也就是说,我的名字其实还可以扩展为顾宝玉。”
“我可没听说过名字还能这么扩展的……”
周明瑞无力地吐槽了一句,实则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顾珦的面容。
黑色的,即将齐肩的头发向后扎着,将整个脸庞没有任何遮挡得显露了出来。干练、清爽,这是周明瑞第一批能想到的,用来描述顾珦长相的词语。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赘肉,皮下的骨骼形状很是有型,只是因为年轻,五官还稍显稚嫩,时刻扬起的嘴角与那微眯的眼睛总给人一种不太正经的纨绔感。但一看到那凛然的剑眉,与整张面孔搭配起来的形体就不免使人感到一份很容易向往的气质。只是顾珦的面貌与其说是宝玉,倒是缺少了些许的珠圆玉润,反而更像是有棱有角的晶石,没有那么雍容,但仍然尽显价值。
年轻可真是好啊……
周明瑞无端由地想道,虽然他也才出社会没多久,但生活却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令他早早地生长出了赘肉,甚至是一点点的双下巴。要是在以前,在他上大学的时候,那至少也能算是一个中等偏上的阳光青年。
“看你的样子,应该还没有出社会吧?”
深陷感慨中的周明瑞忽然问道,而顾珦也没有犹豫,即刻回答着:
“嗯对,我下半年才刚刚大四,现在正在一边找暑期实习,一边给毕业设计寻找灵感。”
“哦?你是在川渝上大学吗?不是本地人?”
“对啊,老家是江南的,高考考到这边的一本,学的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
“那还挺容易找到对口工作的嘛,毕业后是准备留在这边,还是回家乡?”
“哪边都不好说啊,竞争压力太大了,现在本科生遍地跑,人才市场又饱和了,哪有以前那么容易找到好工作,而且……”
顾珦正说着,突然就停住了嘴,朝着周明瑞奇怪地瞅了一眼。
“你怎么突然像我爸妈那样问我职业规划?听得我怪难受的……”
“呵呵,我这也算是关心后辈嘛。”
周明瑞笑着举了举手,示以抱歉的姿态。
顾珦撇嘴摇了摇头,暗自嘟囔着:
“要是我真有明确的未来规划,我也不会一天到晚祈求犹格泡泡给我指条明路了。”
“犹格泡泡是……?”
周明瑞疑惑地问道,听到关键词的顾珦一转苦闷的态度,脸上立刻挂起了笑容,将自己“重金”买下的那把工艺品钥匙展示了出来。
“这是我刚刚在那个黑心摊主那儿买的东西,这个样子,这个形状,相当符合一个神话当中的象征物品,而它所代表的,就是我说的犹格泡泡,一位全知全能的伟大神祇!”
周明瑞的表情变得困惑起来,他像是在确定什么一般,试探着问道:
“你还信这种东西?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是……”
“你想哪儿去了……不是邪教一类的东西嗷!这是一类编撰出来的科幻神话体系,在国内外多少也有点知名度。”
顾珦立刻就意识到了周明瑞想歪了,于是赶紧趁着对方误以为自己是什么邪教份子前为自己正名。
说完,他又看了看周明瑞放在右手边的那本《秦汉秘传方术纪要》,也是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对后者说道:
“话又说回来,你不是也挺喜欢这种玄乎的东西吗?”
周明瑞顺着顾珦的视线看到自己放在一旁的古书,笑着把它拿了过来,一边随手翻了起来,一边说道:
“我只不过是对这些奇奇怪怪的知识比较感兴趣罢了,多了解一点,有助于……嗯,你懂的,在网上和人对线的时候能占据知识的高地。”
“明白了,键盘侠嘛!”
“咳!我可不是那类喜欢没事找事的人啊……”
看着周明瑞翻动《方术纪要》的封面背景,顾珦也确实来了点兴趣。对于这种中华古代的传承辛秘,他向来是很乐意一览其实的。
“诶,老周啊,这上面都记载了些啥啊?”
“老周……怎么听起来把我叫得这么老啊……”
周明瑞随口吐槽了一句,目光依然聚焦在《方术纪要》的书页上,接着说道:
“这里面记载的都是一些古早的方术仪式,方法倒是不复杂,就是原理看得让人头昏眼花。嗯,种类也很多,什么祈福仪式,占卜仪式,转运仪式……”
“转运仪式?还有这种仪式啊?”
顾珦眼睛一亮,当即搓了搓手将身子往前靠了点。
“正好我最近运气有些不佳,先后两次栽在那个黑心摊主那儿更是令人不爽。老周,能不能借我看一下,让我学习学习,我好回去实践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能转运。”
周明瑞没有犹豫什么,大方地把书递了过去,本来也是顾珦帮他省了二十块钱。再者一本书而已,就算他和顾珦之间没有刚建立的这层朋友关系,他也不介意借给他看。
顾珦高兴地接过了书,周明瑞满有兴致地看着他那开心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个小孩子。
“我看看我看看……嗯,转运仪式,需要将所在地区的主食分成四份,接着分别放置在房间的四个角落里,然后来到房间中央,用四步逆时针走出一个正方形,每走出一步,就按以下顺序念出……”
顾珦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一点,他缓缓地念诵着书页上写出的名字。
“福生玄黄仙尊……”
“福生玄黄天君……”
“福生玄黄上帝……”
“福生玄黄天尊……”
顾珦端着的念诵声显得有些空洞幽然,听得周明瑞莫名起了一点鸡皮疙瘩,他不禁出声说道:
“怎么感觉这个更像是邪教……”
顾珦一手扶着书,一手托着下巴思索着说道:
“确实挺奇怪的,我的印象里好像没有哪路大神叫‘福生玄黄天尊’,除非这个写书的人记茬了名……不过嘛,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或许还真的有这么一位大神呢。”
“而且试试也无所谓,又不会少块肉,万一真有用呢?”
说着,顾珦默默记下了这个转运仪式,把书还给了周明瑞。
“你这句话倒是很符合中华民俗精神,实用则信。”
“那是,这是人民百姓的智慧。”
顾珦笑着说道,而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二人点的面也总算上来了。
周明瑞把书放在长凳边上,顾珦将自己的草帽挪开,给面腾出位置,对着端面过来的服务员说了声谢谢后,二人便不再多说话,专心享用起了美食。
热气腾腾的面条总是能给人带来“一口”式的满足感,特别是川渝地区的面食那独有的鲜香辣风味,红彤彤油亮亮的汤汁是如此令人难以控制唾液的疯狂分泌。吃上一大口的面条,再佐以肉块与菜叶,随后用红茶中和口中的油腻,如此往复,便是一餐简单而极致的美食享受。
很快,二人就各自解决掉了自己的那碗面,相互交换了联系方式后,顾珦便起身与周明瑞告别,哼着满意的小曲,朝着自己租住的公寓走去。
经过了这么一段生活小插曲后,时间就已经来到了黄昏傍晚时分,太阳西落,街道上逐渐泛起了夜晚的凉意,路上的人群也从先前下班的潮流变成了饭后出门逛街,或是出门寻找吃什么的三五行人。
天色渐渐昏沉黯淡,但路灯及时地亮起,使还没来得及降临人世的黑暗被立刻驱散,裹挟着夜市街头的喧闹,以嘈杂人声与交通鸣笛包裹着这座城市的夜。
光明似乎永远不会离去,人类的繁华好像能长久地停驻在这颗星球的大地上。
顾珦穿行在人潮中,走过他身边的或是亲昵恩爱的情侣,或是嬉笑玩闹的父母孩童,或是结伴而行,互损互坑的三两好友。热闹与喧嚣环绕在顾珦耳边,反而显得他是那么不合群,好像与世界隔绝了一般。
“早知道就应该再和老周待会儿的……怎么感觉我像是步入了什么中年危机那样。”
顾珦咂着嘴,从裤兜里将手机拿了出来。他其实并不过多介意一个人待着,但他着实不喜欢太过的清冷。
顾珦拿着手机,一边看着巨信上通过的来自周明瑞的好友申请,一边给他改写备注为“老周”。
接着,他翻过那长长的置顶条框,来到一个群里,和自己的好友们开始了日常的畅聊。
有了打发时间的工具,就连回家的路程都仿佛变得短了一点,没过太久,顾珦便来到了公寓楼下。
他住的楼层不高,饭后消食走走楼梯即可。
于是顾珦一边和好友们计划着这次长假中间一起出门旅游的事宜,一边慢慢悠悠地顺着楼梯,踏着接连亮起的感应式灯光的照明,就那么走上了八层,然后穿过消防通道,接着就来到了自己的公寓前。
“去伊犁吗?我本来还打算去内蒙草原看看的呢……”
顾珦一手按着语音,一手掏出房门钥匙来,捅入锁孔,顺时针转动了两圈,卡着钥匙就把门拉了开来。
“不过伊犁也好,诶我说啊,去那里肯定得自驾游吧?用自己的车肯定不现实,隔着几乎一整个国家呢,还是落地后去那里租车吧?”
顾珦说着,走进门用肩膀往墙上一靠,便把客厅与门口的灯全部点亮,随后转过身用脚跟相互把鞋脱下,换上拖鞋的同时顺手把门带上。
“那肯定啊!草原森林、雪山戈壁,这种风景不自己开车就太掉价了!更何况整个塞外那么大,我们完全可以开车去其他地方,什么巴音郭楞,WLMQ,都可以去!”
顾珦来到厨房,用早上装好的饮水机给自己倒了杯水。
“嗯,那就之后找时间再聊,反正我这个假期也得先搞一下实习呢。”
“好好好,知道你家底殷实,富哥先爆点金币呗?”
“我去,还真爆金币啊,你是真有实力的!”
顾珦笑嘻嘻地点开了群里一位小富哥发出的红包,然而滚动的金币背后弹出的金额却寥寥无几。再看看别的好友先后拿到的两位数的红包,他喝水的动作都差点为之一僵。
“我的运气真的有那么差吗?该不会真的要转一下运吧……”
顾珦烦恼地在群里发了个无语的表情包,同时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看了看。
嗯……很好,几乎是一贫如洗。
不过家里的米倒是还有些,用电饭煲点个加速煮,不需要多久就能煮好一份主食。
米饭,应该也能算是主食吧。
“要不就来试试看?反正也吃不了亏,就当提前准备夜宵了。”
在顾珦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其实就代表着他已经想要去做了。
于是很快,他把手机放在一边,从米缸里盛了一杯的米装进锅皿中,分两次淘完米后,他把锅皿底部的水渍擦干,装好适量的水,随即就把锅皿放进了电饭煲中。
选好模样,按下开关,电饭煲幽幽地亮起了代表工作中的灯光,顾珦便拿上手机,返回客厅慢慢等待。
刚来到餐桌前,顾珦便想到了自己口袋里的工艺品钥匙。
伸手将其拿出来后,顾珦借着家里更加明亮的灯光再次打量了一下钥匙的模样。
现在看来,这柄钥匙的样子似乎远比顾珦看到的第一眼更加精致,那附着着这把钥匙的阿拉伯藤蔓好似变得更加复杂。
并且,从钥匙身上反射而出的奇丽光芒,以及那份代表着价值的重量,似乎都在阐释着制作这把钥匙的材质不太一般。
“这不会真的是银制的吧……难道我还捡漏了不成?”
顾珦捏着钥匙转了一圈,忽然,他想起来自己把它买回来本来就是为了充当扮演“银之匙”的道具的,现在过于纠结它的真实价值反而显得有些吹毛求疵了。
于是,他用双手紧紧握住了钥匙,站在书柜前,对着他“供”在书柜中央的那本厚重的《洛氏小说全集》,脑子里畅想着无尽的宇宙深渊,口中夸张但是虔诚地念诵道。
“聆听我吧!伟大的全知全能之神,无尽虚空之王,万物归一者,犹格·索托斯!”
“请你指引我未来的方向,祝佑我能够顺利完成实习与毕业答辩,走上人生巅峰!”
装模作样地进行了一番面对犹格·索托斯的祈祷后,顾珦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自言自语道:
“老周说的没错,这要是被人看见了没准真会以为我是什么邪教份子……”
顾珦把“银之匙”重新揣进了兜里,准备找个时间给它系个绳子当作挂坠。
他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准备一边刷手机,一边等待电饭煲将米饭煮好。
结果忽然,顾珦听到了隔壁莫名传来了一阵吵闹声,甚至伴随着一些东西被摔在地上的乒乓声。
顾珦皱着眉头看去,他记得很清楚,隔壁住的是一对年轻的小情侣,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整天腻腻歪歪,有时候还经常能在夜晚听到一些更加奇怪的动静,顾珦因此很多次险些失去了美好的夜晚睡眠。
“怎么今天换风格了?这是什么新的时尚情趣吗?”
顾珦毫不留情地讥讽起来。
“年轻人还是年轻人,不知道和睦相处的可贵,感情那么珍贵的东西,不要总是因为一些小事吵架嘛。”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非常遗憾,顾珦直到现在也没有进行过哪怕一场恋情。
顾珦是十分坚定的纯爱战士,以至于到了偏执的程度,他坚信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真正的爱情。而正是因为如此,同时也是由于目前能让顾珦心动的那个人尚未出现,所以顾珦至今仍是母胎单身。
想到这儿,顾珦不免又回忆起了自己的奶奶最近一直在催促自己的个人恋爱问题。
他重新看向手机,便见到堆积在最下面的,属于奶奶的那个聊天框出现了几个新的消息。
顾珦点开聊天框,消息里随即传来了奶奶那充满着浓厚乡音,缓慢温和而略显疲惫的语音。
奶奶发来的问候无他,无非便是一些关心顾珦最近胃口与身体情况的话语,同时又伴随着经典的恋情询问。
顾珦耐心将所有的语音听完,然后用家乡方言简单地回答了奶奶的话,顺带着把那个话题用三两言语搪塞了过去。
发完了语音,顾珦从奶奶的声音里略微感觉出她的身体好像有些不好。他没有贸然询问奶奶,而是转去向父母发去了消息询问。
“嗯,你奶奶最近身体是有些不好。”
回答的人是顾珦的母亲。
“不是非常严重,医生说可能是晚上吹风得了风寒,吃了点药已经慢慢好下来了,只是平日里没什么力气。”
确认了奶奶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后,一边发散着思维,顾珦一边随意地和母亲聊着家长里短。
不知不觉间,连顾珦自己都没怎么察觉,他的视线忽然变得越来越模糊,按下手机键盘打字的动作也变得越发刻板,就像是一台机器一般,毫无思考地做着僵硬的回答,整个人的意识好像在梦游虚空一般,甚至都快没有多少自我意识。
“叮——!”
突然,电饭煲煮饭完成的提示音惊醒了精神恍惚的顾珦,他空洞的双眼重新又恢复了聚焦。
“我这是……”
顾珦迷茫地看向厨房,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莫名其妙地开始忽冷忽热,脖子与脸上也充满了汗渍的粘糊的不适感,脑子就像是被糊了一团浆糊般,差点都要想不起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墙上那廉价时钟显示的时间,发现距离自己回完奶奶的消息开始,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分钟。
“时间过得那么快吗……”
顾珦嘟囔着,正准备去厨房里拿已经煮好的米饭,低头习惯性地一瞥,就看到自己的手机正停留在与母亲的聊天界面上。
一分钟前,母亲刚给他发来了一条询问消息。
“什么时候能回家呀?妈妈有些想你了。”
顾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轻笑了一下,随手打字回复道:
“这个假期肯定会回来一次的,等我消息就行。”
然后,顾珦就把手机放在了餐桌上,起身走到厨房里,拿了四个盘子,将电饭煲打开,趁着萦萦热气,盛了四份米饭出来。
“我记得那个转运仪式说,四份主食要放在房间的四个角落里是吧……”
顾珦一面复现着记忆,一面小心翼翼地把四个盘子端到客厅,先后把四个盘子放在了沙发角落,电视机靠阳台侧的角落,厨房推拉门与餐厅墙壁连接的角落,以及书柜靠里侧的最上端。
做完这一切后,顾珦缓缓踱步至客厅中央,先在心里复述了一遍那四个尊名。
不知怎的,顾珦此时却是有种无端的紧张感,仿佛正待在科目三的候考大厅里,好像马上就要叫到自己似的,心跳砰砰声径直从胸口传上大脑,似乎回荡在自己耳边。
深呼吸了几下,顾珦站稳身体,缓缓地沿着逆时针正方形的轨迹,迈出了第一步,同时,他诚心默念道:
“福生玄黄仙尊……”
顾珦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好像都在颤抖,自己真的有必要那么紧张吗?
随后,他迈出了第二步,屏息静气地低语道:
“福生玄黄天君……”
做出了前两步,这第三步就显得没有那么艰难,顾珦的心情好似平复了一点,没有关闭的窗户外吹来一道清凉的夜风,让顾珦的内心不再那么浮躁。
接着,他迈出了第三步,并用心默念道:
“福生玄黄上帝……”
突然间,就在顾珦即将迈出第四步的时候,他毫无征兆地体会到了一种惶恐感,原本平静下去的心跳骤然加快,一种仿佛站在悬崖边的危机感如尖刺般扎向顾珦的头颅。
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提醒着自己,不要再继续这么做了一般。
下一秒,餐桌上的手机骤然亮起,顾珦的目光朝那边移去,他隐约可以看见,那应该是母亲给他发来了消息,他应当赶紧去给母亲回复消息才是。
但在那之前,不知是因为转运仪式已经做到最后一步的侥幸心理,还是前面三步已经造成了潜意识习惯,顾珦看着自己的手机,径直地迈出了最后一步。
一个异常虔诚的,连顾珦都觉得那不太像是自己的声音,从他的嘴唇中颤颤巍巍地挤了出来:
“福生玄黄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