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关仓库的冲天大火，将金陵城的东南夜空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

浓烟滚滚，裹挟着大蒜焦糊、粮草焚烧以及皮肉烤炙的恐怖气味，顺着凛冽的江风，如同不祥的鬼魅，无声无息地飘进了城中那处僻静的小院，萦绕在陈衍的鼻尖。

他独立院中，仰望着那片映红天际的火光，右臂伤口在夜风的吹拂下传来阵阵刺骨的抽痛。

蓝玉以血撕开的口子，张文启以巫蛊点燃的瘟疫，如今又加上这场精准烧毁大蒜仓库的“意外”大火…阻力之强，反扑之狠，如同无形的巨网，一层层收紧。

每一处关键节点，都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搅动风云，企图将他、将他带来的一切变革，彻底扼杀在萌芽之中。

“先生…”

王景弘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院中，声音带着浓重的忧虑和一丝疲惫，“火势太大…丙字七号库连同邻近三座粮草仓…全完了…军需司那边报上来的初步伤亡…包括孙军需官在内…烧死、砸死、呛死的民夫和守卫…不下五十人…孙军需官…烧得面目全非，只剩半具焦炭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库房废墟里…发现了几处火油泼洒的痕迹…还有…一只烧变了形的铜火折子残骸…绝非意外！”

蓄意纵火！目标明确——大蒜素！陈衍的心沉入冰窟。

对方不仅手段狠辣，时机更是拿捏得毒辣无比！

在他立足未稳、蓝玉锋芒正盛却又鞭长莫及之时，雷霆一击！

掐断了大蒜素的源头！

这一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堆积如山的原料和几十条人命，更是烧掉了军中刚刚松动的一丝信任，烧掉了他计划中挽救无数兵卒性命的希望！

“张文启那边…有什么动静？”陈衍的声音冰冷，如同淬过寒冰。

“张院判？”

王景弘一愣，随即摇头，“他…他今日一直在太医院当值，召集了一帮太医和国子监的酸儒，闭门商讨什么‘驱瘟禳灾’的法子，动静闹得挺大，说是要上奏陛下，请旨设坛作法，以平息江北‘妖瘟’…至于大火，他应该还不知道。”

他脸上露出一丝鄙夷，“装神弄鬼！先生，这火…会不会是胡惟庸的余党所为？报复先生抄家之仇？”

胡惟庸？

陈衍目光幽深。

胡府虽被查抄，但那条隐藏在“双屿”、“琉球”、“仙山秘药”背后的暗线，以及能在锦衣卫眼皮底下毒杀胡安、能在戒备森严的军需仓库精准纵火的力量，绝非一个覆灭的丞相府所能拥有！

胡惟庸背后，还有更深、更庞大的阴影！

“备马！去刑部大牢！”陈衍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胡安虽然死了，但尸体还在！那具在锦衣卫重兵看守下“离奇自尽”的尸体，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线索！

“现在？”王景弘一惊，“先生，您的伤…”

“死不了！”陈衍打断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再不去，我怕有人连尸体都要‘烧’干净了！”

夜色如墨，刑部大牢如同趴伏在金陵城西北角的一头沉默巨兽，散发着阴森腐朽的气息。

高墙耸立，哨塔上昏黄的风灯在寒风中摇曳，如同鬼火。

厚重的铁门外，值守的狱卒被突然驾临、手持御赐绣春刀、浑身散发着冰冷煞气的陈衍和王景弘惊得魂飞魄散，慌忙打开那扇仿佛隔绝阴阳的沉重铁门。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味、血腥味、屎尿味和绝望气息的恶臭扑面而来。

幽深的甬道两侧，是一间间用粗大原木隔开的牢房，里面关押着形形色色的囚犯。

昏黄的油灯光线下，一张张或麻木、或疯狂、或绝望的脸在栅栏后晃动，如同地狱里的鬼影。

看到陈衍手中的绣春刀和王景弘身上的内官服色，牢房里的骚动瞬间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

“陈…陈先生，王公公…胡…胡安的尸体…就在…就在最里面那间单独的停尸房里…”引路的狱吏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腿肚子都在打颤。

停尸房位于大牢最深处，阴冷潮湿，寒气刺骨。

墙壁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挂在房梁上，光线昏暗摇曳。

房间中央，一张简陋的木板上，盖着一块肮脏的白布，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特有的、淡淡的腐败气息。

陈衍示意狱吏退后，他上前一步，深吸一口带着浓重尸臭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缓缓掀开了白布。

胡安那张因为窒息而极度扭曲、青紫肿胀的脸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眼睛圆睁，布满了血丝，向外凸出，充满了临死前的恐惧和不解。

舌头伸出口外，呈紫黑色。脖颈上，一道深紫色的、边缘清晰的索沟赫然在目，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蛇缠绕着脖子。

索沟斜向上延伸，在耳后消失——典型的自缢痕迹。

陈衍的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索沟的走向、深度、边缘的皮下出血点…一切似乎都指向自缢。

但他心中的疑窦并未消除。

胡安死得太巧，太及时了！

在即将开口、可能牵出“双屿”、“仙山”这条暗线的关键时刻！

“把他的衣服脱掉。”陈衍的声音在冰冷的停尸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狱吏和王景弘都吓了一跳，但还是依言上前，忍着恐惧和恶臭，剥下了胡安身上那件还算体面的绸衫。

尸体暴露出来，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后的青灰色，腹部因腐败而微微鼓起。

陈衍拿起旁边狱吏准备的一柄薄刃小刀，在油灯火焰上反复燎过，又用随身携带的烈酒浇淋消毒。

他走到尸体旁，左手在胡安冰冷的胸腹部按压探查。

突然。

他的手指在胡安左侧肋骨下缘的位置微微一顿！

这里的皮肤触感…有些异样？

比其他部位更硬？

似乎有细微的颗粒感？

陈衍的眼神瞬间凝重！

他不再犹豫，手中的薄刃小刀精准地落下，沿着肋缘下缘，划开皮肤和皮下组织。

锋利的刀锋切开冰冷的皮肉，发出轻微的“嗤啦”声，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渗出。

他动作稳定而快速，分离筋膜，暴露腹腔…

当腹腔被打开的瞬间，一股更加浓烈的腐败气味混合着一种…奇特的、类似硫磺燃烧后的粉尘气息扑面而来！

陈衍的目光死死锁定了胡安的肺部！

那本该是粉红色、充满弹性的肺脏，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被烟熏火燎过的灰黑色！

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撒了一层黑芝麻般的细小颗粒！

整个肺叶肿胀、僵硬，失去了应有的海绵状结构，更像两块沉甸甸、吸饱了污秽的石头！

陈衍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伸出带着皮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压肺叶表面。

触感坚硬，如同皮革。

指尖沾满了黑色的粉尘颗粒！

“这…这是…”王景弘凑近一看，脸色瞬间煞白，忍不住干呕起来。

陈衍没有回答，他拿起小刀，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块肺组织，放在油灯下仔细观察。

黑色的粉尘颗粒深深嵌在肺泡壁中，与腐败的组织混合在一起。

他又凑近嗅了嗅，那股刺鼻的硫磺粉尘气味更加清晰！

硝石粉尘！

而且是长期、大量吸入导致的严重尘肺！

胡安身为胡府管家，深居简出，根本不可能接触如此高浓度的硝石粉尘！

唯一的解释——

他长期频繁出入一个弥漫着硝石粉尘的环境，那个环境…

只可能是胡府地窖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硫磺矿石！他绝非一个简单的管家，而是胡惟庸走私硫磺的核心经办人！他接收、清点、甚至可能参与处理那些矿石！只有长期暴露在高浓度粉尘下，肺部才会被侵蚀成这副鬼样子！

这个发现，让胡安的“自尽”更加可疑！

一个掌握如此核心秘密、又深知自己价值的人，在即将开口之际，会轻易自尽吗？

“把他的胃切开。”陈衍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线索，一定还有！

狱吏已经吓得两股战战，几乎站立不稳。

王景弘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示意他上前帮忙。

在陈衍的指导下，狱吏颤抖着手，用特制的钩子固定住胃囊两端。

陈衍再次举起小刀。

刀锋划开坚韧的胃壁，一股混合着半消化食物残渣、胃酸和浓烈硫磺粉尘气味的恶臭瞬间喷涌而出！

王景弘再也忍不住，冲到墙角剧烈呕吐起来。

陈衍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探照灯，仔细地拨弄着胃囊里粘稠的污秽之物。

食物残渣、胃液…突然，他的刀尖触碰到一个硬物！一个被胃液和食物包裹着、约莫核桃大小的、硬邦邦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剥离出来，放在旁边准备好的清水盆里清洗。

污秽褪去，露出一个非金非铁、呈暗银灰色的、扁圆形的金属小盒！盒子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条极其细微的接缝。

陈衍拿起小盒，入手冰凉沉重。

他尝试着沿着接缝用力掰开，盒子纹丝不动。

他又仔细检查盒子的每一面，在底部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如同针眼般的小孔。

他拿起薄刃小刀，用刀尖试探着插入小孔，轻轻一撬！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盒子如同盛开的莲花般，从顶部弹开，分成了上下两半！

盒子内部，并非预想中的毒药或者密信，而是一个极其精巧的、被透明水晶片覆盖着的微型罗盘！

罗盘只有铜钱大小，中央镶嵌着一枚极其细小的、闪烁着银亮光泽的磁针！

磁针并非静止，而是在水晶片下微微颤动着，但无论陈衍如何转动盒子，那磁针的指向，都恒定地、顽固地指向同一个方向——东南！

“这…这是…”王景弘擦着嘴角，惊骇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东西。

“磁针罗盘…”陈衍的声音带着一丝震撼和凝重，“但…它的指向有偏差！”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电！

普通的罗盘磁针指向地磁北极，而眼前这个罗盘，其磁针的指向明显偏离了正北！它指向的是东南！这不是误差，而是人为制造的、恒定的磁偏角！

这是一个特制的导航罗盘！

指向一个特定的坐标！

“磁偏角？”王景弘一脸茫然。

陈衍没有解释，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罗盘底座上那细微的、人工雕刻的刻度线吸引住了。

刻度线旁边，还用极其微小的字体刻着几个奇特的符号，像是某种密码！

陈衍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拿起罗盘，凑到油灯下，用刀尖极其小心地刮去罗盘底部附着的一些污垢和锈迹。

在罗盘底座边缘与金属盒体的夹层处，他发现了极其细微的缝隙！他用刀尖沿着缝隙小心地撬动。

“啪！”

一声轻响！

一块薄如蝉翼、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薄片，从夹层里弹了出来，掉落在地上！

陈衍立刻捡起薄片。

薄片材质奇特，非金非玉，入手温润却又异常坚韧。

上面用极其细微的针尖，刻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蝌蚪般的奇异文字！

那文字扭曲诡异，绝非汉字，也非蒙文、梵文，透着一股浓烈的异域气息！

“倭文！”王景弘凑近一看，失声惊呼！他常年在宫中接触各方贡使，对倭国文字有些印象！

倭文？

指向东南的罗盘？

胡安胃里藏着的秘密！

陈衍的血液瞬间沸腾！

他死死盯着薄片上那些如同鬼画符般的倭文，大脑飞速运转！

倭文…他不懂！但记忆深处，急诊科轮转时，他曾协助处理过一起涉及日籍患者的医疗纠纷，接触过一些日文病历的签名…那签名上的字迹结构…似乎…

他的目光如同扫描仪，飞速掠过每一个蝌蚪般的字符。

突然，他锁定了一组反复出现的、结构相对简单的符号！

那符号的形状…像极了汉字“山”的变体！而在另一处，一组符号的排列组合…竟隐约与汉字“童”、“男”、“女”的偏旁部首有几分神似！

一个可怕的词组，如同闪电般划过陈衍的脑海！

“仙山…索…童男童女？！”

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天灵盖！

结合账册上“白银三万两购仙山秘药”、吕氏死前的嘶吼、以及胡安胃里这个指向东南的罗盘…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交易浮出水面！

胡惟庸用巨额白银，从海外倭寇或所谓的“仙山使者”手中，购买硫磺、砒霜（仙山秘药？）…而交易的附加条件…或者说，对方索取的“报酬”…竟然是童男童女？！

“百人！”陈衍的目光死死钉在薄片末尾一组用特殊符号标注的数字上！那数字的形态，分明就是汉字“百”的变体！

仙山索童男童女百人！

胃中的罗盘，如同恶魔的请柬，指向了东南方那片未知的、暗流汹涌的死亡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