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血腥味，像一层无形的油膜，糊在乾清宫每一个人的口鼻之间。陈衍的右手臂还在火辣辣地疼，那被玉佩划开、又被烈酒浇透的伤口，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但这痛楚，此刻却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将属于急诊科主任陈衍的神经末梢一根根绷紧。

他没有看朱元璋那双淬毒的眼睛，也没有理会张文启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怨毒。他的全部心神，都沉入了那张临时拼凑的“手术台”前。

三把被烈酒冲刷过的柳叶薄刃刀，在烛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白布在沸水中翻滚后捞出，带着灼人的蒸汽。临时拆解搓捻、同样煮过的生丝线，盘绕在一个粗糙的木碟里。几个盛满冰块的铜盆被侍卫抬了进来，森森的寒气驱散了殿内一部分燥热。

“布！”陈衍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一个战战兢兢的年轻太医，在朱元璋的逼视下，用长柄铁钳夹起一块滚烫的白布，抖着手递过来。陈衍接过，滚烫的温度透过湿布灼烫着他的掌心，但他毫不在意，飞快地铺展在凤榻边另一张干净的条案上，又将那三柄柳叶刀、丝线、几块干净的小布依次排开。

他抓起一把刀，刀刃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寒芒。下一秒，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头皮炸裂的事——嗤啦！他用刀尖，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自己囚服的前襟！布帛撕裂，露出他同样沾着血污的胸膛。

“你！”张文启惊怒交加。

陈衍根本不看他，将扯下的囚服内衬布条浸入烈酒，然后快速、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双手。从指尖到手腕，每一道纹路，每一个指甲缝，都反复擦洗，直至皮肤被酒精刺激得发红。接着，他又用另一块酒浸布，仔细擦拭了柳叶刀的刀柄和刀背——刀刃部分，他不敢碰，那是要进入颅腔的。

“冰盆，靠近些。”陈衍指向凤榻。两个侍卫犹豫地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如同暴风雨前的死海，深不见底。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冰盆被挪到榻边，森森的寒气顿时弥漫开来，靠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陈衍深吸一口气，走到凤榻边。层层叠叠的明黄帷幔被两名宫女颤抖着手拉开一角。他终于看清了这位历史上贤名远播的马皇后。她安静地躺着，面色是一种不祥的蜡黄，双目紧闭，眉头却痛苦地锁在一起，嘴唇干裂发紫。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呼吸，短促而深，带着一种拉风箱般的杂音，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而呼气则绵长无力——典型的颅内压增高导致的库欣式呼吸！

陈衍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马皇后的眼皮。瞳孔！左瞳明显比右瞳散大！对光反射迟钝！脑疝？！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时间！时间就是脑组织！就是命！

“按住娘娘肩膀！固定头部！无论如何不能动！”陈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压过了殿内压抑的呼吸声。两个强壮的宦官立刻上前，死死按住马皇后的双肩。另一个宦官颤抖着，用双手固定住她的头部。

陈衍的目光扫过马皇后浓密的发髻，最终落在右侧颞部（太阳穴上方稍后位置）。这里是相对安全的区域，避开主要的血管和功能区。他拿起一块酒浸过的布，快速而用力地擦拭着选定的区域，剃刀？来不及了！

他不再犹豫，抓起一柄柳叶刀！冰冷的刀柄入手，那熟悉的、掌控生死的感觉瞬间压过了手臂的剧痛和内心的恐惧。

嗤！

刀尖精准地刺入头皮！一股暗红色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啊！”有宫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死死捂住嘴。张文启脸上露出混合着惊骇和幸灾乐祸的扭曲表情。

朱元璋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发白，龙袍下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死死盯着陈衍的手，那眼神，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他撕碎！

陈衍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小小的术野。柳叶刀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稳定而迅捷地划开皮肤和皮下组织。鲜血涌出，他立刻用准备好的小块酒浸布按压止血。分离颞肌，暴露颅骨……灰白色的骨头出现在视野中。

没有电钻。只有最原始的工具。

陈衍放下刀，拿起另一把形制略粗、前端带有一个小凹槽的薄刃（这是临时找来的，勉强可做骨钻）。他将尖端抵在颅骨上，左手稳定头颅，右手开始以一种稳定而持续的力量旋转手腕！

吱嘎……吱嘎……

令人牙酸的、骨头被钻磨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细碎的骨屑混合着血沫，从那小小的凹槽中被带出来，溅落在铺着的白布上。这声音如同钝刀刮在每个人的神经上，连见惯了沙场血肉的侍卫统领，喉结也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朱元璋的眼角剧烈地抽搐着，看着那冰冷的铁器在自己结发妻子的头颅上钻孔，看着那飞溅的骨屑和血沫。他额头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股暴戾的杀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但他死死忍住了，目光如同淬毒的钉子，钉在陈衍专注得近乎冷酷的侧脸上。

钻头！钻头！陈衍心中默念。汗水混合着额头上溅落的血点，沿着他的眉骨滑下，模糊了视线。他不敢眨眼，全凭感觉控制着下钻的深度和角度。终于！

咔哒！

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钻头穿透了颅骨内板！一个直径不到一厘米的骨孔赫然出现！

陈衍立刻丢开骨钻，拿起最薄的那柄柳叶刀，小心翼翼地从骨孔边缘切入硬脑膜。当那层坚韧的膜被划开一小道缝隙时，一股带着腥味的、微黄浑浊的液体猛地涌了出来！

脑脊液！压力果然高得吓人！

紧接着，透过那小小的切口，借着旁边宫灯摇曳的光线，陈衍看到了——一团暗红色的、微微搏动的东西，像一颗熟透的、充满恶意的浆果，紧紧地压迫在原本应该灰白色的脑组织上！肿瘤！位置险恶！体积不小！

没有犹豫的余地！陈衍屏住呼吸，将柳叶刀最纤细的尖端探入。这一刻，他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刀尖绕过几缕细小的血管，轻轻触碰到了那团异物的边缘。剥离……轻柔而精准地剥离……避开那些脆弱的神经和血管……

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内只剩下陈衍粗重的呼吸声，刀尖在极其狭窄空间内操作的细微摩擦声，还有朱元璋那越来越沉重、如同困兽般的鼻息。

突然，马皇后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娘娘！”固定她头部的宦官惊叫出声，手下意识一松！

陈衍的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刀尖险之又险地停在一条明显搏动的血管旁边！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厉芒，声音如同炸雷：“按住！想她死吗？！”

那宦官吓得魂飞魄散，死死重新固定住。朱元璋猛地踏前一步，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席卷向陈衍！

陈衍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刀尖没有丝毫偏移。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迟疑，手腕极轻微地一挑一勾！

啵！

一个核桃大小的、包裹着暗红血丝的暗黄色肉瘤，被完整地剥离出来，掉落在陈衍早已准备好的木碟里！

成了！陈衍心中巨石轰然落地！

他立刻丢开刀，拿起穿好生丝线的骨针（临时磨制的粗针）。顾不上满手的血污和脑脊液，他俯下身，开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缝合硬脑膜。针尖在极其脆弱的组织上灵巧地穿梭，打结，剪线……

“颅开元神散，魂飞魄散……”一个带着无尽怨毒和快意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是张文启！他指着陈衍手中染血的针线，声音尖利，“陛下！您看！此獠妖法已毕！娘娘她……”

话音未落！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从凤榻之上传来！

这声音如此轻微，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乾清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只见凤榻之上，一直毫无动静的马皇后，那紧锁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但就是这一声呻吟，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

张文启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后面恶毒的诅咒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朱元璋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一颤！他一步冲到榻边，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妻子的脸，那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狂喜、以及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却又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陈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浊气和恐惧都排出去。他放下针线，用最后一块相对干净的白布，蘸着烈酒，小心地擦拭着马皇后头皮伤口周围的血污。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手臂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靠近。陈衍勉强抬眼，看到那个一直按着他的侍卫统领——蓝玉。这位未来的名将，此刻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鄙夷和粗暴，只有一种军人特有的、对力量（哪怕这力量诡异莫测）的审视和凝重。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陈衍染血的双手，扫过木碟里那颗邪恶的肉瘤，最后落在马皇后似乎舒缓了一分的面容上。

他按在腰间佩刀上的手没有松开，但看向陈衍的眼神，却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如同发现绝世利刃般的灼热。他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地响起，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

“此子若掌军医，北征儿郎……当少死万人！”

陈衍疲惫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回应。他下意识地想去拿布擦拭额头的汗，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站在榻尾、同样面露关切和惊魂未定的太子朱标。朱标的衣袖上，沾染着几点极其细微的、淡黄色的粉末。那粉末的颜色和质地，与刚才在刑场惊鸿一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陈衍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一股寒意，比刚才面对朱元璋的杀意时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