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惠江水向南流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章

最新网址:m.biquw.cc

1964年农历九月,昌宁县珠街的梯田正泛着金黄。黑惠江边的珠街公社岔河大队,乌蛮国程的妻子段阿英挺着大肚子,仍在生产队的谷场帮忙晒谷。她腰间系着蓝布围腰,上面绣着未完工的映红花图案,每弯腰一次,腹中的胎儿就猛地踢一下,像是在呼应江对岸密枯林里传来的山风。

“阿英,歇会儿吧,队长说孕妇可以记半分工。”同村的表嫂端来一碗烤茶水。阿英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想起自己头胎在山野生产的情景,忍不住叮嘱:“我听说公社卫生所来了个戴眼镜的女医生,要不你去看看?”段阿英摇摇头,手不自觉地摸向火塘边挂着的羊皮护身符,据说能保佑生产顺利。

段阿英的表妹每天清晨都会往火塘里撒三把艾草,用青烟熏遍屋内角落,嘴里念着只有自己能懂的彝语祝词。夜里,乌蛮国程会偷偷去后山采来止血的“血竭草”,烘干后磨成粉,藏在竹烟筒的夹层里——这是祖辈传下的接生秘方,比公社发的红药水更让他安心。

乌蛮家木楞房的烟囱刚冒起炊烟,段阿英就被架进了内屋。接生的表嫂早守在火塘边,铜盆里的艾草水冒着热气,松针的清香混着羊膻味弥漫开来。

当黑惠江的水面浮起第一颗星时,婴儿的啼哭炸开在暮色里。熊家地最后一篮包谷刚背回家里,女社员直起腰就听见对岸传来的哭声,像颗石子投进江心,荡得她心口发颤。“是阿英婶生了!”三妞扯着她的衣角喊,小脸上沾着包谷须。

社员们扛着镰刀往乌蛮家走,脚步声惊飞了江滩上的水鸟。队长走在最前面,突然停住脚:“都把镰刀放田埂上,空着手去,别吓着孩子。”月光漫过梯田,包谷秆的影子在地上晃,像无数双垂落的手。王秀美看见乌蛮家木楞房的窗户透着光,窗纸上晃动着人影,其中一个戴着斗笠,像是毕摩李阿波。

表嫂端着倒掉的血水出来,看见院坝里站着的社员,疲惫地笑了笑:“是个小子,母子平安。”队长想问问有没有用“封建迷信”,却看见她袖口沾着的松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时乌蛮国程抱着孩子出来,襁褓是他赶马到山外买的毛巾。

“取名了吗?”队长凑近看,婴儿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乌蛮国程咧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李老师给取的,叫乌蛮滋佳。”他用彝语解释,“乌蛮是祖先的名字,滋佳是江里的石头,经得磨。”队长盯着红布看了会儿,最终拍了拍乌蛮国程的肩:“好名字,结实。”

后半夜,段阿英靠在铺着稻草的床头,看表妹用火塘余灰煨草药。

屋外,黑惠江在月光下泛着银白,水流声裹着秋虫的叫,漫进土房的缝隙。段阿英想起白天熊家地的包谷,想起镰刀割破手指时渗出血珠,突然觉得这孩子的啼哭和收工的号子有种奇妙的共鸣——都是土地孕育出的声音,带着汗水的咸和谷物的甜。

她轻轻哼起腊罗巴的《摇篮曲》,声音压得很低,怕惊醒窗外的月光:“黑惠江是你的阿妈,阿依山是你的阿爸,松针为你铺床,山风替你赶蚊……”摇篮里的乌蛮滋佳咂了咂嘴,手腕的红布微微晃动,像黑惠江面上漂着的一片枫叶,载着古老的歌谣和新生的希望,在1964年的秋夜里,顺流而下。

1964年的秋天,黑惠江带走了过多的雨水,却留下了一个名叫乌蛮滋佳的婴儿。对腊罗巴人来说,这个孩子的诞生像一面镜子,映照着集体化浪潮下传统习俗的顽强生命力。当乌蛮滋佳的第一声啼哭与公社的广播声同时在山寨响起时,一个民族在时代夹缝中的生存智慧,便已悄然写入他的生命密码。多年以后,当他站在密枯林里听毕摩吟诵《指路经》,或是在火把节的火光中跳起祖辈的舞蹈时。1964年那个秋雨连绵的九月,依然会在他血脉中轻轻回响。

最新网址:m.biquw.cc
本章换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