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临时工和他的新婚妻子
第2章 临时工和他的新婚妻子
时间仿佛泥土一样,慢慢淤积着,越积越厚,随着这样的淤积,许多过往之事,无论是轰动一时的世界新闻,还是无声无息的生活琐碎小事,就都被埋进了这时间的厚土中。有的也许变成了琥珀,可以馈赠后世。有的也就腐朽消灭,化为乌有。
但凡事也不尽然,总会有些例外存在。这就是有些事,既无化为琥珀的幸运,也无被消灭掉的下场,而是像砾石一样,偶被雨水冲击,去了尘泥,依然是原来的样子,让人从中想到点什么来……我现在写在这里的,就是自己经历的这样的一件尴尬往事。
1
三年前,我在一家印刷厂上班,住在厂里的一所旧仓库里。同在这旧仓库里住的,还有一位姓殷的老守门人以及他的老伴儿。一个和我在一个车间工作的临时工小于,住在我的隔壁。
于是,这所五间房的旧仓库里,就住了三户人家四口人,成为一个很奇特的社会单位——临时宿舍。
旧仓库有五间房,百十平米大小,四人住,平均每人二十多平米。这在当时居住空间普遍紧张的城市里,可谓难得。不足的是,房子的顶部有太阳的时候,常常这里那里地会漏进来一些阳光,像孙行者的金箍棒一样金光闪耀。而有月亮的时候当然也是一样,月光会针一样地扎进来,让人惊醒。当然,要是下雨刮风了,也难免不漏风漏雨。再者,这里是三家四口人,住在这样一览无余的地方,有男有女,有老又有小,脾性也不一样。穿衣睡觉,走走动动,也都老大不方便,更别说每人要做点隐私的事情了。于是,大家就开始想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从厂里找来一些做包装的苇席和苇芭,把这一通五间的房子进行分割。先在南头给守门人老两口隔出一间卧室,再在北边隔出一间卧室,是我的。挨着我又隔出一间来,是小于的。我与小于中间,只有一道薄薄的苇芭。中间的两间,做公共,守门人在临着他们的那边,盘了一个煤火灶,可以烧水做饭,冬天也做取暖用。
就在这番隔离后不久的一天,小于说他要回家办事。临走时,从我们之间的苇芭墙缝隙中,塞给我几块水果糖,并说,他要回去结婚了。他本是一个杞县的农民,因为有一个表姑在开封,与我们厂长是什么亲戚,他又会开印刷四开机,懂点技术,于是就被招聘到厂里,拿四级工的工资。按工龄算,他比我还短两年,而我则只是个二级工,工资比他少一半。临时工,特别是像他这样有点技术的临时工,在这个城市的许多小厂里,是很受欢迎的。他们很少在一个地方干长久,总是干两年就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就会比原来的工资涨一些,级别也提一级。所以,他们虽然没有正式工的那些福利待遇,但却比同工龄的正式工拿工资多,是很多在工厂熬了多年的人很有看法,于是就给他们起了一个雅号:老飞头。
2
小于回家结婚,按理农村结婚是要比城市里繁琐一些的,邀请亲朋好友,收礼宴客,迎取闹洞房,三天回门什么的,少说也要一周十天的吧,但小于回去三天就回来了,除去来回路上的时间,在家估计也就一天多点。我惊奇他回来得如此快速。他跨进门的时候,看上去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新郎官的喜气和装束,脸上也没一点高兴样。头上的那顶旧军帽,依然是随随便便地扣着,灰上衣劳动裤也还是走前的老样子。
“这么快就回来啦,怎么不多在家待几天?”我贺喜几句后问他。
“没啥意思。”他淡淡地答道。
我不由一愣。但很快就似乎明白了什么。记得一次闲谈中他对我说过,他以前在另一个厂里时,曾跟那里的一个他的女学徒谈过恋爱。当然,最后的结局是失败了。女学徒的母亲当着他的面骂他:“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农村户口的临时工,想娶城市姑娘,也不去河边照照自己的样子……”结果恋爱不成,连在那个厂里打工也不行了,厂长把他开了。
新婚后的临时工小于,三个月没有回过家,在我们这间小工厂里白天晚上干活,只要有加班,哪怕通宵他都干,并且活也干得保质保量。也因此,厂长和车间工人也都很喜欢他。他身上有农村人的拼劲,没有城市人的懒惰和闲散。
一天晚上,见他手上捏着几张纸,坐在灯下出神。那一定是他的家书到了吧。我忍不住走到他跟前说:“该回家去看看了吧。才结婚,就扔下新媳妇不管不问,也太那个什么了啊。”他依然是淡淡地几个字:“没啥意思。”
第二天,厂里休息。守门人老两口出去了,小于在厂里加班干活,我则一个人难得清静地在屋子里看书,却听到有人推门进屋,停了会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有人么?”
我走出自己的卧室,见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上身穿一件黑红相间的格子布衫,下身是一件很新的兰色裤子,脚上呢,是一双在城市难得一见的绣花鞋。他见我从里面出来,就急忙退出屋门。
“你找谁啊?”我问。
“找于国庆……”她怯怯地说。
“哦,找小于啊,他出去了。你是?”我打量着她问。
他只是嘴唇动了动,但却没有发出声音来,脸却涨得很红。低着头,两眼直瞅着手中提着的那个人造革黑皮包。
”哦,我明白了。我去找找他,你先坐着等会儿”,我指了指篱笆隔的小于的那间卧室,对她说;“那就是小于的床。”
我一边说,一边就出门,推了自行车要去厂里,但刚走不远,就见小于过来了。我忙说:“正要去叫你哪。有人找你,在你屋里呢。”
小于淡淡地说:“嗯,知道。”
进到屋里,小于看到那女子,脸上毫无表情,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来啦。”
3
我们虽然说是两间屋,但与一间屋没有什么区别,除了目光受到点阻碍,听觉甚至感觉都无阻挡。而且,我的床与小于的床,中间只有一道篱笆相隔,晚上他的呼噜声,就在我耳边一样。
我觉得这个场景下我待在这儿有点不太合适了,于是对小于说了声:“我出去有点事”,就在自行车后面夹了一本书,到附近公园里去读。
晚上我没有回去住,因为……小于和我仅仅一“墙”之隔,虽然关了灯彼此看不见,但夜里翻一个身,彼此都能听到。如果各自都是单身汉,还没什么关系。但如今他老婆来了,我一个人晚上听着身边一篱之隔的男女之声……为了避免尴尬,我只好躲避,到一个朋友家里去借宿。这样,过了五天。我除了白天回去拿本书或换换衣服什么的,几乎都待在厂里或公园,晚上则去朋友家借宿过夜。回去的时候,每次她见到我,也都不怎么说话,偶尔一笑,说实话,感觉比哭还难看。而小于,白天也几乎都待在车间,晚上也是能加班就加班。实在不需要加班,他就自己去看电影,就是不愿意回到草屋去与自己的所谓老婆团聚。这一定是他家人逼着他成亲娶的媳妇,所以一副厌恶的样子。而那女人之所以不顾脸面找来,大概也是家里人催逼着的,不来不行,不来估计这婚姻也就有名无实,也就面临解体散伙。
第六天的黄昏,我回去换衣服。一进门,见屋里黑洞洞的,很暗。因为电路一直坏着,所以这里的照明,还是采用老祖宗发明的老办法——油灯或蜡烛。
屋里没有点灯,昏暗中,隐隐见那女人独自靠坐在小于的床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样。
老守门人殷师傅听到脚步声,从他的小房间走出来,见是我,就打了个招呼:“吃过啦?”
“吃过啦。”我答。
这是最中国的问候方式。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明创造的,反正大家每天使用,习以为常。如同和尚见人就“阿弥陀佛”,如同大学教授见面就“今天天气哈哈哈”。
我正要进到我的卧室去,看到她动了一下,便不由地生出一些恻隐之心来,就也用老守门人的话式问候她一声:“吃过啦?”
她没有回答,大约停了十多秒钟,才意识到我是问她的,于是声音很细地应道;“没……一会去吃。”
我心里对于小于,就有点愤愤然。但觉得女人也是少了点自我自尊:既然男人不愿意娶你,不喜欢还讨厌你,干嘛要自寻无趣?何不一走了之?当然了,你在这里,害得我也不得不四处借宿流浪。
第七天,刚好是个星期天,我借宿的那位朋友家里来了客人,我无法继续借宿下去,怎么办?小于当然明白我躲出去的原因,但这个女人应该也懂得吧,毕竟都是成年人了么。我都躲出去了一个星期,让你们夫妻团聚,不管好歹,也该结束了吧?
第八天,当我回到草屋里,见到女人不但没有走,似乎还有长期坚持的意思。她借了守门人的炊具锅灶什么的,开始自己生活做饭吃了。唉,看起来,她一时半会是不会走了。
怎么办?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毫无办法,我总不能去住旅店吧。尴尬就尴尬吧,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天晚上,我故意买了张九点二十分开演的电影票,电影结束回到草屋,已经是将近午夜,就吃下两片安眠灵,倒头便睡。还没入梦,听到木门响了一声,是小于从厂里回来了。没有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只有房子那头守门人老两口不知为啥发起的连续咳嗽声,高一声低一声,绕梁不绝地持续着……
4
次日醒来,已经天亮。看来安眠灵还是很管用的。
也算凑巧,第二天厂里安排我到某地出差,时间是一个月。这正可以让我从这尴尬的居住环境中解脱出来。
等我一个月后出差回来,谢天谢地,那个临时工的新媳妇,终于走了。
从这一个多月的尴尬中,我真正懂得了,一个人多么需要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屋顶和墙壁啊。犹如大海中航行的船只,不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港口。
去而来之,自然而然。我与守门人殷师傅老两口拉了一会家常,说了些见面后必不可少的见面语。守门人的老伴儿,那个一咳嗽就不能停止,生得又瘦又小却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在我问“小于的爱人啥时候走的”时,很奇怪第向我眨了眨眼:“嗨,你知道她来这是为了啥子么?”
“不是为了来看小于,还要干啥?”我问。
老太太当然不用我懂得,于是接着说:“她自己说的,小于不想要她呢,是双方家里给强办了的婚礼。家里让她来,就是想让她怀个孩子,说有了孩子就好了。”
“哦……”我似乎明白了,但也有点不明白。
下面老太太还说了点啥,我没能听得太清楚。反正,我现在终于不用尴尬地躺在木床上,去关心篱笆墙那边的事情了。
(1983年12月28日,开封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