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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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元新政裂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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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声层层叠叠卷过长安城的宫阙坊市,震得中书省政事堂门外的青铜雀鸟微微嗡鸣。晚秋的余晖从高窗斜入,被窗棂精细地切割成片片沉郁的金色碎芒。碎芒游弋着,终于爬上了书案一角,映着一卷摊开的官牒。朱砂御笔批注清晰如血:“照准”。

宰相姚崇——字元之,当朝同中书门下三品,握中书省实权——提起沉甸甸的象牙白玉笔管。墨是上好的松烟,浓黑如夜,落在崭新的公文末行:“着吏部,即刻严核天下垦田顷亩,清丈均平。所有裁撤冗员名录,甲字类勾毕者,于下朔日(月初)发付原籍,永不叙用。”

笔尖停顿悬停,墨珠在纸上洇开微小的一圈暗痕,像一粒凝固的血滴。他的面庞刻满风霜留下的深痕,此刻却无丝毫波澜,惟有微垂的眼帘下,目光如同古井寒潭,映着那份关乎无数人命运的公文。笔锋最后捺下,落定朱红私印的力道清晰透纸背。一声极轻的“啪嗒”,案牒已不可更改。

堂外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被惊动的鸟雀。门下省侍郎鲁谞的身影带着一股寒气抢入殿内,深绿官袍的前襟微敞,露出内里汗水浸透的衣领边缘。“相国!”他语速仓促,甚至顾不得全礼,“天官曹外已被那群人围了!多为‘甲字类’名录所涉之员,更有人捶胸顿足,涕泪俱下……再这般下去,恐有失体统,激生民变啊!还请相国三思!”

姚崇缓缓搁下玉笔,并未抬眼,指节敲在方才那卷《裁冗条陈》上。“鲁侍郎,”声音不高,却压得满室金粉浮尘都似安静下落,“天官曹外之人,皆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尸位素餐者。清丈田亩、裁汰冗滥,乃活国家血脉之方。‘体统’?让蛀虫居于庙堂,方是失国之体统。”他抬眼,目光似淬火之刃,直刺鲁谞,“若此刻迟疑一步,便是对陛下十事新政之首旨的亵渎。是‘民’,还是不肯放手的‘利禄’在生变?”

鲁谞额头汗珠沁出,在沉滞的空气中微闪。那“十事要说”乃今上登基初年姚崇力陈,其中“严苛勋贵、整顿吏治、核田均税”条条如刀,剜的正是他们这些世代盘踞在地方的勋贵门阀的根基肉。他被那目光钉在原地,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极低的嗫嚅:“下官……下官惶恐,实忧物议汹汹……”随即后退几步,深揖狼狈告退。

门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关紧了最后一点天光。堂内迅速沉入金粉微尘浮动的昏暗中。姚崇静坐片刻,起身走向紧闭的高窗。他推开一线缝隙,深秋带着槐叶枯槁气息的冷风涌入,夹杂着远处——那个方向正是吏部天官曹——隐约传来的、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喧嚷与哭号。

夕阳的金辉彻底敛去,长安城的百万青瓦逐渐隐入幽暗的暮色底片,唯有更远的宫城方向,开始次第燃起如豆的灯火。一阵苍老的咳嗽声被喉间滚动咽下。目光落在紧裹袖中的左手手指上,指节微微痉挛弯曲,关节处泛着不正常的蜡白。风湿缠身多年,每到秋深换季,这关节便是连笔也握不稳,只恨不能剜去血肉以换片刻安稳,更遑论那心头淤积、亟待破除的重重荆棘阻力!

暮色吞噬了朱雀大街最后的喧嚣。吏部天官曹衙门外,白日里官威赫赫的两扇朱漆大门紧闭。一群或青或绿、甚至有些还穿着旧日绯色官袍的男人们,失魂落魄地聚在门外石阶下冰冷的阴影里。圣旨已宣,名单已发,吏部办事如雷厉风行的刀斧手。明日太阳升起,他们这些被勾去名字的“甲字类”冗员,便将失去俸禄,脱下官服,被一纸公文勒令“发付原籍”。荣华富贵如被吹散的沙塔,只余下刻骨的绝望与寒凉。

“鲁兄,鲁侍郎可有片语传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干瘦官员抓着身旁同僚的袖子,声音嘶哑如风吹裂帛,“姚公……姚相国他……真的没有丝毫转圜?”

被他扯住的官员,正是白日在中书省为同僚求情的鲁谞。此刻他面如金纸,白日里在相国处受到的训斥与那洞悉一切的寒眸犹在眼前,冷汗浸透的背心紧贴在肌肤上,激起一阵阵寒噤。“……姚相意如铁铸。”他避开对方渴求的目光,声音像从齿缝里挤出的砂粒,“说是……为了新政,为了陛下…不容置疑。”

“不容置疑?!”一声暴吼突兀炸响,压过了所有压抑的悲鸣。一个矮壮的汉子,原本绯色的四品武官袍服此刻布满褶皱尘土,他从人群深处排众而出。此人名唤陈进,昔日西州府兵中一员悍将,靠军功勉强爬上如今这长安城门巡官之位。此刻双目赤红,布着粗短胡茬的下颚因激愤而剧烈抖动。

他几步冲到最前方,猛地抬手,五指大张,狠狠抓向吏部紧闭大门的朱漆门板!指甲刮过生漆,发出令人心悸的刺耳摩擦声!“为了新政!!”他狂吼,声音因极度愤怒而撕裂变调,“就为了他姚元之的‘新政’!老子半辈子提脑袋守边关!换不来这长安一砖半瓦安稳!如今一脚踹回泥地里!狗屁‘均田’!老子倒要看看,他姚元之的‘田’里,种得出他娘的长生不老的仙药不成!”五指深深抠进漆缝,几乎要嵌进那坚固的松木之中,指节因用力而一片惨白。

人群被他的暴怒点燃,压抑的绝望瞬间化作燃烧的灰烬。哭号、咒骂、捶打胸膛之声轰然爆起,如同绝望的潮水冲击着冰冷的衙门壁垒。陈进猛地回身,充血的眼球扫过一张张写满屈辱、仇恨、惊恐的脸,最后死死钉在鲁谞身上。他没有再咆哮,只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嘶哑的诅咒,每一个字都淬满冰冷至极的毒涎:“姚元之……他今日断我数万人的活路,便是斩断朝廷的柱石根基!等着看吧……这偌大的长安,自有雷霆降给他!看谁先不得……好死!”

那目光,如同濒临绝境的孤狼回望猎人,深藏着与自身血肉一同焚毁也要撕裂敌手的疯狂与怨毒。

更鼓声绵延不断,沉入长安纵横的坊巷深处。平康坊东曲,与南曲勾栏酒肆的热闹灯火、彻夜笙歌截然不同,一间素雅别院的书斋,门扉紧闭,隔绝了外间的一切声息。案头只一盏小巧的羊角宫灯,晕开一滩昏黄暧昧的光域,堪堪照亮两方主位的人影。

灯影摇动,一只保养得宜的手端起秘色瓷杯,指形匀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杯沿轻碰唇瓣,饮下温热的茶汤,动作透着宫中熏陶出的特有优雅,却偏偏让室内莫名多了一分阴冷之气。此乃内侍省内常侍,宦官福全。

“外头闹得如此不堪,赵阁老倒是好定力。”福全放下杯,声音低缓,带着太监特有的、去掉棱角的圆滑腔调,目光落在对面。

他对面是位高瘦的中年人,面容清癯,身着不起眼的素绫道袍。赵玄礼,山东豪族赵氏在长安城中的隐形话事人,举族盘踞胶东,良田千顷,荫庇无数。清丈均田,犹如钢刀抵喉。他正垂眼拨弄着面前一盆小巧玲珑的松石盆景,指尖拈着一块黑褐色的太湖石,细细调整着角度,如同弈一盘无声的棋局。

“闹?”赵玄礼眼皮也没抬一下,嘴角勾起一丝淡漠凉薄的弧度,指尖轻轻一弹那块山石,“跳梁小丑,徒惹笑柄罢了。姚元之挥刀,砍下的虽是自家根脚上的腐肉,却也痛得很。眼下这点动静……”他轻嗤一声,“不过是被沸油淋着的鼠群哀嚎,听个响动罢了。”

福全细长的眼睛在灯影下眯了眯,笑意加深,眼底却无一丝温度:“阁老高见。只是……这油锅之沸,若只闻其声,终非解局之策啊。痛虽痛了,姚相爷的手,终究还是稳稳拿着刀。”他微微前倾,羊角灯的光晕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区域,“听说……阁老这边已备下‘惊雷’,意欲解局除痛?”

拨弄山石的手指倏然停住。

赵玄礼终于抬眼。烛光跳跃在他瞳孔深处,映出两簇幽微、沉静却无比锐利的冰芒,恰似冬夜冷月下蛰伏于雪中的刀锋。他盯着福全,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砭人骨髓的含义,在这密闭的空间里碰撞、跌落:

“雷霆何须早降?且待刀锋再断其十指,痛入骨髓寸寸断绝时——方有万钧之势,裂金石而化齑粉!福常侍,”他嘴角缓缓牵起,那弧度毫无暖意,“静候佳音便是。”

灯烛无声地一跳,爆开一粒细微灯花。短暂的明亮刺破一室静默压抑的浓稠,随即又沉入更深更沉的黑暗里。

中书省政事堂的门又被推开一条缝,只透进一线廊下灯火的微芒。老苍头佝偻着身子,捧着漆盒,小心地不敢抬头:“相爷……该用药了。”

姚崇并未转身,目光依然落在窗外。黑暗已彻底笼罩长安城下那广袤深邃的灯火汪洋。远处吏部方向的喧嚷已然寂灭,只余下更鼓沉沉敲在永夜之上,催动着不可阻挡的时光。寒意沿着敞开的窗缝爬进来,无声地缠绕上他指骨痉挛的手背。

“知道了。”平静而苍老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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