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风声传出，村里狗叫声断断续续从上村来到下村。院子里的狗叫唤起来，他出去看看情况。前面胡同里有两个亮光，到院里看清了模样。前面的是村长，魁梧的身材吊着个啤酒肚，头发凌乱长着，面上的油气反着光，后面跟着的不知姓名。他客气地请村长到家坐坐，问问是去干嘛。村长说:“克家里说。”父母见来人起身迎合，递着凳子倒着茶。父亲问:“给是来逗钱呢？给是要整哪样给？”村长大致道来，请了挖机给村里挖路，说着些“要致富先修路”的道理，不用人挖就每家出点钱，大概一百多块。母亲问:“么现在有几家逗了钱？又有哪些没逗（方言音为逗，意为凑）？”村长说:“上村前几晚都逗完了，有几家本来不肯，好说歹说也都逗了，今晚开始来下村逗。”父亲接话:“村子呢都逗喽，我家自然也要出呢。”说完就叫母亲拿钱，母亲喃喃几句把钱拿来。交完钱村长留了个动工的日期，往下一家走了。他心里想这挖机是谁？还能比一村子的人能挖不成？这日期得记下，到时候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动工的日子，村里的玩伴阿强、小君和另外几个来约他去看看那挖机怎么挖的路。他们三三两两往村对面山上走，顺着路一直弯弯绕绕，来到山脚。看到河流旁宽些的马路上有个蓝色的东西，走到面前才得知这就是挖机。他们开始热闹起来，有说“这个东西动都不会动能挖什么？”也有说“这个东西吃呢饭要拿大锅来煮。”更有“这个东西指不定就是村长找来骗钱花呢……”他们说一通又跑到旁边上下打量一番，他心里也想这就是个没用的铁疙瘩。村长和之前来凑钱的人交代着什么，往山路上指指点点，那人也点点头，爬上了那东西。手在有几块玻璃的地方扯了一阵，就钻到里面。听到嗡嗡响声，那人后面铁管里就冒出黑烟。他们几个连喊带叫，拉着村长就往后撤，“这个东西生气喽，要吃人喽。”村长笑着解释“这个挖机只吃柴油，不消害怕，离它远点就好喽，不然不安全。”他和几个小伙都震惊地呆立在村长身后，看着挖机往前走，再挥动着铲子挖着泥土，抬着石头，拔着大树。不多时这震惊就变成了稀奇，他和几个玩伴开始称赞着挖机的神勇力大无边。那一铲土就够几个小伙干一会儿的，一两百公斤的石头，随便一抱就丢出去了，二三十公分粗的树斧头都得砍半天，它拔菜似的就放倒了……这天他和玩伴们一路在挖机后面跟着，不绝的话语，嘻嘻的笑声一直到傍晚。挖机熄火了，那人从挖机上跳下来，和村长叽里咕噜一阵，骑着摩托车就走了。阿强问村长:“咋个喽村长？他不帮我们挖喽么？连挖机都丢在这点就克掉喽。”村长说:“他今天到点回克吃饭，明天才来，晚上还要两个人帮人家看着挖机。”小君、阿强和他商量了一下，和村长说今晚就他们三，陆续的明晚后晚也有人预定。村长应下，还说:“不得事我也会跟着来呢。”说完他们往家里赶，路上还计划了晚上带的东西。

他回到家稀里哗啦吧饭倒进胃里，收拾着晚上带的东西:一个背箩，一把砍刀，一件蓑衣，一个被子外加一袋的土豆。收拾完阿强和小君就到了门口，支会一声就跟着出门。阿强和小君也带了差不多的东西，顺着路到挖机这里。村长看到他们三个，骑着摩托车回家吃饭，还说马上就回来。天渐渐暗下来，他们三趁着还能看到点东西去找了柴火。阿强生起火来，他就把土豆放边上烤着，小君也拿出一袋放在旁边。夜变的更黑，噼里啪啦火堆旁土豆吃了一波又换上一波。有个灯光在这夜里从左边射出，又从右边射出，这定是村长来了，灯光照了一路到了他们身边。村长下车就说:“洋芋都烧好喽，看来还能吃点宵夜。”

小君说:“我们都吃一波了，这个是第二波了，你说马上回来，你都克掉少两三个小时喽”

村长:“咦，我吃完饭，还喂喂牲口不是。”

阿强:“没得事，反正今晚洋芋（土豆）管够，今晚就吃洋芋。”

他开口:“老倌怕不是在家里边吃着一口才来。”

话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开始说起今天的挖机，说起以前的事，你一句我一句地谈天说地。这第二波的土豆吃完，烤上第三波，小君觉着不大新鲜开始讲鬼故事。他和阿强在一边强调着“你不消说那些我们害怕”，小君却是越说越兴奋，感觉着上瘾。从鬼火会追着人跑，到晚上夜路遇到叫你打牌是墓地里的三缺一，再到淹死的人想投胎得找个人顶替晚上就出来抓人……

阿强一个劲对着小君:“你就是头牛，让你冒讲非要讲，还讲喏多。”

他:“他是牛，这个牛耳朵听不懂人话，你瞧瞧（看看）他还越说越兴奋。”

村长:“真是牛耳朵。”

小君看到村长也害怕，就更加详细说。烤好的土豆都变得冰凉，山里还有几只猫头鹰的啼哭，蝙蝠在头顶飞来飞去，河水哗哗流着。感觉河里的寒气刺入皮肤，钻进骨头。脑子里也充满幻象，黝黑的身影点着鬼火灯笼左右乱窜，空中乱飞，叫着谁的名字说着什么，河里爬出几个黑影朝他们飞来，旁边的树木泥土都已湿透渗出水来。他和阿强抱在一起，叽叽哇哇叫着，村长猛吸着烟，小君在一旁哈哈大笑，就差着把肠子笑断。他和阿强对鬼故事的害怕深入骨髓，从小听老人讲着各种各样的鬼故事。小君讲的也有听过的，但还是让他们汗毛林立，背后发凉。

顶不住困意，他们拿来蓑衣被子铺开，最里面睡的是村长，他和阿强睡在中间，小君在最外面。他和阿强就这么抱着哆嗦，偶有小君挑起的一惊一乍，蒙着头到天亮。挖机师傅到了才惊醒，他们把各自的东西装进背箩，一边退一边看着挖机工作，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稀奇，忘却了昨夜的惊魂。

今天到场的人比昨天多了，七嘴八舌地赶着来。坐在前面小路上的，路上方树根边躺着的，站着蹲着的，抱着小孩的，杵着拐杖的，骑马刚到的……大家都把挖机围起来，洋溢着兴奋的脸，时时惊呼的喊叫盖过了挖机的轰鸣。

“喏粗呢树跟拔菜息呢就撩到边上克掉……”

“一铲子就挖呢平平整整呢……”

“力气大得很，还灵巧……”

“这哈呢科技真呢是发达，连这种东西都造得出来……”

“一群大男人都来瞧，活计（农活）不做，不怕着婆娘嘈（骂）葛？”

“她们不敢管，再说活计咋个可能做得完嘛，我几十岁都喽都没做完过。”

……

“真呢是活久见，太稀奇喽！”

人们的脸上都似乎有着喜庆，一堆堆地在树阴下。交头接耳的还在上窜下跳，摸摸脑袋胡子，点头肯定着挖机的能干。感叹着过去生活的苦楚，憧憬着通路后的方便。你说着你的过往，我有我将来的打算。

就这么挖了四天半才挖到村口，男女老少还是这么随意蹲在石头上，树底下，路中间。最后的一天，他也来了。他坐在村口水井旁边，下面是两个四米乘四米的水塘。平时大家都来这里洗洗衣服，洗洗菜。挖机来到这里，村里人分成两个派别。一边是要挖掉这两个水塘，修一修把这里当成以后的停车场；一边是老一辈的人，这是他们辛辛苦苦挑来石头砌起来的，怎么地也该留下给着人们一个念想。双方争的脸红脖子粗，有上头气血汪的人都想动动拳头。挖机停下，懒睡在一边等着结果。村长和大家又商量商量，得了个折中的办法:留下水井和一个方塘，拆掉一个修一修做成停车场。没有举手表决，也没人再出来说话。挖机把边上的一个方塘拆掉，这水塘也就一米多深，堆砌的石头棱角分明，确能看到当初的一番苦心。几个壮实的把石头堆砌成停车场的围边，曾经亲手凿石头的老人心里五味杂陈。挖机的活算是结束，大家伙都寒暄送着。挖机慢慢开走了，大家陆续离开，有还站在原地的。路通了以后的生活会更方便，大伙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谁也没有开口，谁也说不清楚。

他跟着人流离村口越来越远，有着一种莫名奇妙，不清楚是不是失去的，在心里盘算着，等收成好些，买辆车开着和这挖机一样气气派派。日复一日种地的时光封印了他的志向，成天不是吃饭睡觉就是挖地。现在的通路给他带来了新的方向，他暗自许诺，要改去以前成天得过且过的心态，要再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