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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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Chapter 24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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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二十多年过去,那件已经被洗得斑驳的绿色外套,依然挂在衣柜里。

这间不大不小的房间,不仅留下了她对傅秋睿当年的错憾,还见证了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母亲的过程。

墙上原本温馨的奶白色壁纸已经枯老发黄,堆满了各类书籍的书架和旧式的三人沙发,是这个屋里最原始的摆设。

她至今都没有将那张高悬在床头墙上的结婚照撤下来。相框里一对新人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前摆出互相依靠的姿势。照片中的冯亚林虽然穿着华美的婚纱,但笑得僵硬,始终保持着女警坐如磐石的挺拔身姿,而她旁边的丈夫李默言却一脸欢喜,咧嘴露出一排并不整齐的牙齿,似乎十分确信他的幸福人生从此便会并入正确的轨道。他们背后那爿虚假的背景分辨率极低,像是和这对新人被硬生生地压制在一起,如他们的婚姻一般,永远被定格在一个不协调的瞬间。

就在她赶走傅秋睿后最痛苦的那段时间里,母亲托亲戚,把李默言介绍给她认识。这个男人外表普通,个子不高,但性格谦和懂得疼人。

李默言在机关工作,稳定内敛,是个忠厚的老实男人。或许是因为她按耐不住内心的空虚,和对方交往没多久的时间就结了婚。但冯亚林心里最清楚,那是一个被现实所裹挟的选择,而不是出于爱的决定。

窗外远处的灯火在秋夜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瑟瑟的雨滴轻声击打着木质窗框,眼下已是深夜,冯亚琳却忽然有了食欲。

她从沙发上起身,走进厨房。

灶台发出微弱的火光,滚水在锅里沸腾。她取出一缕细面,伴随着嗞嗞的声响,面条缓缓沉入水底变得柔软弯曲,她机械地搅动着。厨房头顶泻下寡郁的黄光,将他的影拖到身后的白瓷墙上,与昏暗融为一体。

煮好面,她关掉煤气,将热腾腾的汤面盛到一只印着山茶花的瓷碗里,这只碗是当年和傅秋睿一起逛街时对方买给她的。汤面简单朴素,在清水里撒上一些胡椒和盐,等到面条快煮透的时候洗上两三颗青菜,磕进两枚新鲜的鸡蛋,最后出锅的时候淋上少许麻油,一碗简单营养的面条就做好了,无论多忙多累,一碗下肚也能吃得满足,这也是当年傅秋睿教给她的做法。

这碗面除了哺育冯亚琳自己,也反哺了儿子夏云开的童年。她和李默言结婚的同年就怀上了夏云开,她还清楚地记得俩人当时面对崭新生命即将降临的兴奋和惶恐。冯亚琳是大着肚子,工作到预产期的前三天才住进医院待产的,随着儿子的成功降生,三口之家终于补全。

夏云开上幼儿园之后,就赶上了李默言的职业上升期,频繁加班出差和应酬导致经常几个月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他也曾提议让自己的父母来帮忙照顾年幼的儿子,但冯亚琳却担心父辈的宠溺,自己接过了照顾儿子的责任。

那时候幼年的夏云开成了刑警大队里的常客,他也靠聪慧俊俏能讨得所有人喜欢。因为工作所致,母女俩人经常半夜才回到这间老屋,靠这一碗朴实无华的汤面,就能轻而易举地驱散饥饿。

面条入口无味,冯亚林机械地咀嚼,似乎她咽下的不是食物,而是当年的悲唳的苦涩。从二人的心心相印,到三口的温馨之家,冯亚琳曾经期许的幸福就像流过指缝的春水,最末仅滞下几近干涸的水痕,全都一去无归。

冯亚琳走到书架旁,拿下了一本泛黄的相册。翻开相册,抽出夏云开第一天进入幼儿园的留影。那时候的他个子很小,头上带着一顶黄色的渔夫帽,站在幼儿园的铁门前。他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安,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溢着对陌生环境的好奇和恐惧。冯亚林记得,那天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愿松开。

“我不想进去。”他低着头用微小的声音喃喃,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妈妈会在这里等你出来,老师也会好好陪你玩儿的。”冯亚林蹲下身子,摘掉他头上的帽子,轻抚着他乌黑的头发,给予安慰。

那时的他,虽仍稚嫩但早已经懂得了乖巧。他终是听了母亲的话,缓缓松开了小手,转身进了幼儿园的大门。那一天,冯亚琳在门口站了很久,直至望着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影里,她才抹泪离开。

升入小学之后,夏云开几乎每次考试都能在年级名列前茅。冯亚林最常在相册里看到的便是他领奖时的留念。无论是数学竞赛、作文比赛,还是体育运动会,他总是手捧奖状,站在照片正中间的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展现出过人的才华和体能。

初二的时候,他在400米长跑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照片中的他,穿着运动服,手里举着奖杯,额头上闪着汗水的光芒。

紧随其后,夏云开加入了学校的辩论队。他机智勇敢、逻辑严密,总是能够在关键时刻击败对手。冯亚林还记得他第一次参加辩论赛前的紧张与兴奋,赛前他彻夜准备,反复辩证自己的论点。最终他不负众望,赢得了比赛。那场比赛后的合影,他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依旧是那个风华蓬勃的少年,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疏离。

当时也是沽城大案频发的几年,冯亚琳把全部精力都扑在了工作上,因此疏于了对家庭的照顾。丈夫李默言则被调动到外地进修,只有重要的年节才能归家几日团聚。本是蜗居在温馨小窝中的一家人,却被硬生生地切割成几块毫不相干的残骸,彼此遥遥相望却只能天各一方。

那时的夏云开还没成年就成了这个家里的留守孤儿,他吃穿住行皆靠自己完成。虽然父母每个月给他的零用钱十分充裕,但冯亚琳总能从儿子眼里看到失落。他逐渐变得寡言少语,带着一股叛逆的坚硬。冯亚琳甚至错过了他整个的青春期的陪伴,任由儿子从一个嘴角闪着灿烂光芒的孩童,嬗变成一个满目阴郁气质的不羁少年。很多次她执行完任务在深夜归家,都看到夏云开独自一人坐在窗边默默地发呆,可每当她想要接近时,他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仿佛母亲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冯亚琳心里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们生活中悄然流逝。

中考那年,本想考入名校的夏云开发挥失常,勉强进入了沽城的安山中学,这对他的打击巨大,甚至让他陷入了一种难以消解的绝望中。

她和儿子之间的隔阂,似乎都在他进入高中之后真正达到了难以逾越的厚度。高中的生活似乎让夏云开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努力学习,反而开始频繁逃课。冯亚琳经常远远看到他和一群社会青年混在一起,而对于她的关心,夏云开总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有一次她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钱包里少了钱,可没过多久就在儿子的房间里看到了他新买的手掌游戏机。她气得发抖,质问他为什么要偷钱。夏云开却反问她,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更不相信我,对吗?

冯亚琳一时语塞,她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一种尖锐的自责狠狠刺穿。她从未想过儿子对她也是有期待的,但此刻他们却变得如此疏离和陌生。她甚至不知道想要弥补该从何下手,就连她们的每次对视都在时刻提醒,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远到无法弥合,母子二人的关系如同被拉得愈来愈紧的琴弦,随时都会崩坏断裂。

从那之后,每当冯亚琳站在客厅,看着儿子缓缓关上房门,她就会感觉自己像个溺水者,明明想大声求救,却只能从喉咙里吐出无用的气泡。

母子二人的矛盾终于在夏日的某个下午,如火山喷涌般爆发。

夏云开在学校里与同学打架,用拳头将两个健壮的男生送进了医院。冯亚琳得到通知后第一时间赶来,只瞧见他正低着头将自己埋在教务处的角落里。明知道夏云开是这次争斗中胜利的一方,但实际看起来他也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他的白衬衫领口溅上了不知谁的血渍,一只眼睛早已肿成了鼓包,甚至脸和脖颈上也满是触目惊心的淤青和抓伤。

作为一个刑警,她见过的恶性斗殴比一般人吃的米粒还多,在各种惨烈血腥的现场里她甚至眼都不眨一下;但作为一个母亲,此时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具体到不知应该愤怒还是悲伤,她只知道自己内心巨大的情感波动是不会骗人的,对于儿子的现状,她是看在眼里痛在心底。

教导主任的训斥像是耳边风,心乱如麻的冯亚琳像是卷入了滔滔骇浪之中,她沉浸在一片阆阆之中,只剩颅内阵阵似有似无的轰鸣。她远远地凝视着自己儿子,莫名的陌生感涌入眼眶,随之一股源自心底的无力感悄然攀升。估且抛开这场争执的对错不提,她身为一个刑警的责任就是保护他人,可此刻的她却连自己的亲生血肉都无法守护,只能冷眼旁观,任由其一步步走向失控的人生。

“我没有错,是他们先败坏她的,是他们先动手的!”

不知教导主任的哪句话碰触了夏云开敏感的神经,冯亚琳只听见他的一声怒吼震耳欲聋。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狠狠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响亮的耳光。直到自己的手缓缓落下,冯亚琳才如梦初醒。

夏云开的脸被打偏过去,却迟迟没有回过头来。她看见他抿着唇,滚着泪,倔强地凝望着斑驳的地面。

“妈妈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让你变成这样?”

话从口出,犹如利刃,豁开了她和他之间那层弱不禁风的薄膜。她脑内的轰鸣依然,却能听到自己身体里血液沸腾的荡响,炙热而滚烫,由她的掌心一路杵进心底,带来一股的翻滚的梗塞。

夏云开终于缓缓回过脸,有两滴剔透的泪珠从他的嘴角摔落。他的嘴唇被雪白的牙齿硌出了血,却笑着说话。

“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如果我做了坏事,警察就会来抓我,可我做了那么多坏事,都没能等到你出现,果然都是骗人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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