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药香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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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子蒙尘 (1893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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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的秋,是浸在糖霜与桂蜜里的。金风送爽,满觉陇的桂花该是开得泼泼洒洒了,那馥郁甜糯的香气,乘着风,无孔不入地钻过大街小巷,钻过“济世堂”分号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丝丝缕缕地飘进后院的每一个角落。

这香气,本该是杭城秋日最熨帖人心的慰藉,然而,在分号这方被高墙圈住的天地里,却怎么也冲不散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闷气息。这沉闷,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厚棉布,沉沉地压在人们的心上。

云笙距离跟随父亲沈鹤年从江南老宅初抵杭城,已过去三个多月的光景。

十岁的沈云笙,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关进了精致鸟笼的雀儿。这笼子雕梁画栋,食水精细,却四壁冰冷,隔绝了高天流云。

父亲则是一头扎进了分号那本陈年烂账里,据说亏空不小,他整日里眉头紧锁,案头的算盘珠拨得噼啪作响,使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灼的铜锈味和药材陈腐气。

父亲无暇管他,甚至连一句多余的问询都欠奉,只大手一挥,将他囫囵塞给了分号里那位以严厉古板著称的周老夫子,丢下一句硬邦邦的“严加管教”,便再没多看一眼。

于是,沈云笙的日子,便在这后厢的书房里定了格。

书房选在分号后院最幽静的一隅,窗外是一株老桂树,枝繁叶茂,此刻正开得喧闹,甜香便是从这里最汹涌地涌入。窗棂是老式的花格木窗,糊着素白的棉纸,光线透进来,朦朦胧胧的。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味:陈年宣纸散发的微酸书香、松烟墨锭磨开后略带焦糊的清苦气息,还有窗外庭院里若有若无飘来的、属于“济世堂”的独特药香,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既古雅又陈腐的调子,吸一口,仿佛吸进了凝固的时光。

周老夫子端坐在书案后,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张脸如同用硬木雕琢而成,沟壑纵横,极少有表情变化,唯有一双藏在松弛眼皮下的眼睛,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还有那把油光水滑、深褐色的紫檀木戒尺,永远像一柄未出鞘的短剑,搁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无声地散发着冰冷。

沈云笙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早已囫囵吞枣地念熟了,如今正磕磕绊绊地啃着《论语》。那些拗口的“子曰”、“诗云”,像一堆干涩的谷粒,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老夫子干涩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如同枯枝划过石板,“沈云笙,解其义!”

云笙的目光,正被窗外桂树枝头一只灰褐色的麻雀牢牢拴住。那小雀儿灵巧地在枝叶间跳跃,啄食着细小的桂花,叽叽喳喳,快活极了。这自由的生气,与书房的沉闷死寂形成刺眼的对比。

老夫子的问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他只觉一股憋闷直冲脑门,未经思索,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学了还得不停地复习,翻来覆去嚼那点干巴巴的东西,有什么可乐的?烦都烦死了!”

“啪!”

话音未落,一道带着凌厉风声的黑影已狠狠抽在他正摊开书页的手背上!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几道清晰的棱子凸起。

“朽木!顽石!”老夫子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子簌簌直颤,枯瘦的手指几乎要点到云笙的鼻尖,“圣人微言大义,字字珠玑!岂容你这等黄口小儿亵渎妄言!心思浮躁,目无尊长,难成大器!伸出手来!”他眼中喷着火,仿佛沈云笙方才那无心的一句话,已是大逆不道。

又是几记狠厉的抽打,落在早已红肿的掌心。那戒尺仿佛带着倒刺,每一下都抽进肉里,钻心地疼。云笙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柔软的唇瓣,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他硬是把在眼眶里打转的酸涩液体生生憋了回去。心里那股熟悉的憋闷、委屈,还有被粗暴对待后熊熊燃烧的逆反之火,如同被浇了油的野草,疯狂地滋长蔓延。

他恨透了这间散发着陈腐气息、光线昏暗的书房!恨透了眼前这个刻板如木偶、只会挥舞戒尺的老头!更恨透了父亲!恨他把自己像丢包袱一样丢在这个远离老宅、远离那些藏着无数“有趣”秘密的药库的地方!江南老宅的药库再沉闷,至少还有福伯讲的故事,还有那些闪着金光的金箔和价比黄金的犀牛角可以看!这里有什么?只有无穷无尽的“子曰”和钻心的戒尺!

挨打,渐渐成了沈云笙在杭州分号书房里的家常便饭。戒尺的印记叠加在掌心,旧的淤青未散,新的红肿又起。

直到一个慵懒而微醺的午后。

窗外桂香更浓,甜得发腻。老夫子讲着“温故而知新”,声音渐渐拖沓,眼皮也沉重起来,竟伏在案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机不可失!云笙心跳如鼓,立刻捂着肚子,做出一脸痛苦状,低声对守在门口的小厮道:“快,快憋不住了!出恭!”小厮见他神色痛苦,不疑有他,挥挥手放行。

一溜出那扇通往后院角门,沈云笙便像离弦的箭,贴着墙根,飞快地拐进了分号旁那条狭窄喧闹的巷弄。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被甩在身后,整个世界瞬间鲜活、喧腾起来!

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烟火地!青石板路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溜圆,缝隙里嵌着黑泥。挑担的货郎晃悠着拨浪鼓,拖着长腔吆喝:“桂花糕——定胜糕——刚出锅的条头糕哟——!”声音嘹亮悠长,带着市井特有的韵味。

铁匠铺子里炉火正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清脆而有节奏,火星子随着铁锤的起落四下飞溅,空气中弥漫着炭火的焦灼和铁器的生腥气。

茶馆门口,热气腾腾的大茶壶嘴喷着白烟,说书先生那抑扬顿挫、带着夸张戏剧腔调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隐约能听到“武松打虎”、“大闹天宫”的片段。

空气中各种气味混杂:新鲜出炉糕点的甜香、油炸臭豆腐的浓烈、汗水的咸酸味、还有不知哪家飘来的炖肉香气……各种味道、声响、色彩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嘈杂、却又无比真实、热气腾腾的生命力。

沈云笙贪婪地吸着这自由的空气,像条终于回到水里的鱼。他在巷子里漫无目的地溜达,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这时一个摆在墙根下的旧书摊吸引了他的目光。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面色和善的跛脚老头,正眯着眼晒太阳。一堆破旧发黄的书刊、画页随意摊在地上,像是被遗忘的时光碎片。

忽然,一抹极其鲜艳的色彩撞入眼帘——那是一本封面用彩色石印的画报,纸张比寻常书籍厚实许多,上面印着几个斗大的字:《点石斋画报》。

好奇心瞬间攫住了他。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画报。翻开厚重的封面,一个光怪陆离、完全超出他想象的世界扑面而来!画页上,高鼻深目、卷发碧眼的洋人,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坐在一种方头方脑、不用马拉却能飞速奔驰的“铁盒子”里。

巨大的、有着金属骨架和翅膀的“铁鸟”翱翔在云端,还有穿着紧身束腰、裙摆像倒扣花盆般巨大蓬松的西洋仕女,她们姿态婀娜,眼神大胆,画报的着色浓艳得几乎要流淌下来。

“老伯,这……这上面画的……是真的吗?”云笙看得入了神,眼睛瞪得溜圆,指着画报上那个“铁盒子”和“铁鸟”,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奇。

“嘿嘿,小少爷,这叫画报!”跛脚老头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咧嘴一笑,露出几颗豁牙,“画的可都是上海滩、外洋的新鲜事儿!稀奇古怪,什么都有!上海滩,啧啧,那才叫花花世界,十里洋场,遍地黄金!听说还有那‘活动影戏’呢,啧啧,人能在白布上动哩!跟真的一模一样!”老头说起这些,浑浊的眼睛里也闪着光。

“活动影戏?”沈云笙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这可比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故事还要神奇百倍!

“就是电影!洋人弄的玩意儿!听说还有专门演电影的女明星,比这画报上的还要俊俏百倍呢!”一个清脆爽利、带着明显杭城口音的女声突然插了进来,像一串银铃摇响。

云笙回头,看到一个穿着半旧碎花蓝布衫的女孩,约莫比他大上一两岁,梳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辫梢系着根褪色的红头绳。她眉眼清秀,鼻子挺翘,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此刻正踮着脚,努力越过云笙的肩膀看他手中的画报。她是隔壁杂货铺林家的女儿,林曼丽。

林曼丽是这条市井巷弄里土生土长的精灵。她帮家里看铺子、招呼客人、算小账,手脚麻利得像阵风,嘴皮子更是利索得很。

她知道眼前这个穿着讲究、皮肤白皙的男孩是“济世堂”的小少爷,她并无寻常小贩见到东家少爷时的畏缩和讨好,反而带着一种同龄人少有的熟稔和落落大方的好奇,眼神清澈又带着点狡黠。

“喏,想看更鲜亮的?我这还有!”她见云笙对画报如此着迷,眼珠一转,变戏法似的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但显然更破旧些的画页。

她小心地展开,边缘已经磨损卷起,颜色也有些暗淡,但上面印着一个穿着闪光亮片裙、烫着大波浪卷发、笑容妩媚的摩登女郎,背景是模糊的高楼轮廓。

“瞧,这才是真的明星!胡蝶!周璇!知道不?听说她们演一部戏拿的‘片酬’,啧啧,能买下咱们整条巷子!”她指着画页上的女郎,眼睛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憧憬光芒,“等我攒够了钱,就去上海!我也要当明星,穿金戴银,住带转梯的洋楼,坐不用人拉的汽车!”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在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清醒与近乎冷酷的生存智慧。

两个半大孩子,一个来自深宅大院,一个生于市井憧憬繁华,竟在这旧书摊前奇异地熟络起来。

云笙像找到了宣泄口,絮絮叨叨地给她讲书房的沉闷、周老夫子的刻板、戒尺的疼痛和那些永远也背不完的“之乎者也”。

林曼丽则像打开了一扇神奇的窗,给他描绘出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光怪陆离的魔幻世界——上海滩彻夜不眠的霓虹灯光、大戏院里让人眼花缭乱的机关布景和婉转唱腔、百货公司里琳琅满目的洋货、跑马场里风驰电掣的骏马和疯狂呐喊的人群……

她甚至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几句洋泾浜英语:“来叫克姆(Come)去叫谷(Go),是叫也司(Yes)勿叫糯(No)”,逗得云笙捧腹大笑,暂时忘记了掌心的疼痛。

此刻林曼丽成了沈云笙逃离沉闷书房、逃离戒尺阴影的唯一慰藉。她是药香墨海之外,一道鲜活跳动、带着市井烟火气的异色星光。

有时,云笙会偷偷省下分号厨房里精致的桂花藕粉糕或定胜糕,用油纸仔细包好,在巷子拐角的僻静处塞给她。

林曼丽会珍惜地小口小口吃着,眼睛满足地弯成月牙,亮得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夸着“真甜”。这一刻,两个不同世界的孩子,分享着简单的甜蜜和短暂的逃离。

或许是这市井的鲜活气息悄然冲淡了书房的窒闷,或许是林曼丽口中那个广阔无垠、充满声光电色的世界无形中撬开了他被经书禁锢的心窍。沈云笙自己都未曾察觉,一丝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

这日,周老夫子讲解《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夫子照本宣科,声音平板无波,解为“此乃思慕贤人之作,表达求而不得之怅惘”。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打在庭院里几株残荷败叶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云笙望着那被雨点击打得摇曳的残荷,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曼丽描述的场景:黄浦江上巨大的轮船,发出震耳欲聋的“呜呜”汽笛声,喷吐着滚滚浓烟,破浪远去,驶向望不到尽头的水天相接处……

他心念一动,仿佛被什么牵引着,鬼使神差地脱口问道:“先生,那‘伊人’……若她并非在水一方,而是在江海尽头,乘着那喷烟吐火、快如奔马的大轮船,我们……我们还能追得上吗?乘着更大的船,是不是就能追上了?”

这完全跳脱窠臼、天马行空的发问,如同在平静的死水里投入一块巨石!书房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老夫子愕然地张大了嘴,手中的戒尺竟忘了举起来。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第一次没有射出惯常的怒意,而是充满了惊诧,直勾勾地盯着沈云笙,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总是挨打的顽劣学生。

良久,久到云笙以为又要挨戒尺时,老夫子才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诗》无达诂……诗之意,原不拘泥于一解……你此解……”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寻找合适的词语,“……倒也新奇,透着一股……不甘困守、欲破樊笼的意气。”他最终没有说出赞赏的话,但那“不甘困守”四个字,已是他能给出的、对沈云笙思维最大的认可。

这小小的意外,像在沈云笙蒙昧的心田上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此后,在古文经典的解读上,他那被市井烟火和新奇见闻熏染过的灵性,竟偶有惊鸿一瞥般的闪现。

解读《庄子·逍遥游》中鲲鹏展翅,“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他眼前浮现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神鸟,而是画报里那翱翔云端的“铁鸟”想象图,甚至能联想到林曼丽说的“飞机”。

读岑参的边塞诗“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他脑海中浮现的不仅是漫天黄沙,更有林曼丽描述的上海滩外滩那些风格迥异、高耸入云的万国建筑群,它们沉默地矗立在黄浦江畔,如同钢铁铸就的边塞雄关。

周老夫子虽然面上依旧板着,如同刀刻斧凿般不见松动,但那把紫檀木戒尺落在沈云笙掌心的次数,却实实在在地减少了。

偶尔,在他讲解某个典故或评点云笙的习作时,那浑浊的眼眸深处,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极不易察觉的嘉许之色,如同深潭中瞬间消逝的微光。他甚至破天荒地,允许沈云笙在完成当日功课后,借阅他那几本视若珍宝、纸页早已泛黄脆裂的《山海经》图谱。

当云笙第一次翻开那些描绘着奇形怪状异兽神人的图页时,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洪荒远古的大门,一股苍凉、神秘、浩渺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些枯燥的文字背后,竟蕴藏着如此无垠广袤、光怪陆离的世界!心头上那些因压抑而疯长的野草,似乎终于找到了些许可以向上攀援、汲取养分的缝隙。

他偷偷地在习字纸的背面,用毛笔临摹着《山海经》里的“夫诸”、“毕方”、“帝江”,想象着这些上古奇兽如果出现在林曼丽描述的霓虹闪烁的上海滩,会是怎样一番奇幻景象。

可这份来之不易、夹杂着市井烟火气息和思想微光的短暂平静,如同初冬湖面上一层脆弱的薄冰,在光绪二十年(1894年)的初冬,被一声猝不及防、震耳欲聋的惊雷,炸得粉碎!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寒意刺骨的午后。冷风卷着零星的枯叶,在庭院里打着旋儿。

书房内,周老夫子正引经据典,讲解《孟子·告子下》中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老夫子的声音低沉而肃穆,试图将这份古人的忧患意识灌注进年轻的心田。

沈云笙凝神听着,心中想着林曼丽说的“活出人样就得去能造大炮铁船的地方”,正觉这“苦其心志”似乎与那女孩口中的“本事”隐隐有些关联。突然——

“哐啷——!”

前堂方向传来一声极其刺耳的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父亲沈鹤年一声压抑到极点、如同受伤猛兽般的怒吼!那吼声穿透数重门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狂怒和绝望!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老夫子的讲解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望向门口。

几乎是同时,分号大掌柜的身影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败叶,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书房!

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完全顾不得什么礼数尊卑,一把推开挡路的小厮,冲到沈鹤年平日坐的那把太师椅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墨迹淋漓、似乎刚刚印好的纸,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绝望的颤抖:

“老爷!老爷!天塌了!出……出大事了!北洋……北洋水师……在……在黄海……全……全军……全军覆没了啊!”他嘶喊着,将那纸猛地举过头顶,如同举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一纸催命的符咒。

云笙看得分明,那张纸的顶端,印着两个触目惊心、大如丧幡的黑色墨字——《申报》!而下面一行更大的黑字标题,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所有人的眼里:

“甲午惨败!邓管带世昌殉国!倭寇凶焰滔天!”

“什么?!!”

沈鹤年如遭九天霹雳当头轰击!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身形剧烈一晃,手中的青花瓷盖碗“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滚烫的茶水四溅,湿透了袍角鞋袜,他却浑然未觉。

他一把抢过那张犹带油墨腥气的号外,双手如同秋风中的枯叶般剧烈地颤抖着。目光死死钉在那行滴血般的黑字上,脸色在瞬间由震惊转为铁青,继而灰败如死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被抽干了!他死死盯着那行字,仿佛要把它烧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周老夫子浑身一软,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跌坐回椅中,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也浑然不知。

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顺着深刻的皱纹纵横流淌,他嘴唇哆嗦着,反复喃喃,声音破碎不堪:“辱甚!耻极!辱甚!耻极啊!国将不国……国将不国矣……”

沈云笙呆立在原地,如同一尊泥塑木雕。周老夫子平日里反复灌输的“家国天下”、“士子气节”、“忠君报国”;

父亲忧心忡忡时提及的“洋人虎视眈眈”、“海疆不靖”;林曼丽向往又敬畏地描述的“船坚炮利”、“铁甲巨舰”……所有曾经模糊、遥远、如同隔雾看花的概念,此刻被“全军覆没”、“倭寇凶焰”、“殉国”这几个血淋淋、带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字眼,狠狠地、粗暴地砸得粉碎!

一股冰冷彻骨、带着浓重铁锈和血腥味的恐惧,混杂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屈辱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年幼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可怕的幻象:画报里那些狰狞的、喷吐着烈焰和浓烟的倭寇铁甲巨舰,正轰鸣着,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对准了他脚下的杭州城!

刚刚在古文的天地里寻得的那一丝微弱光亮,那一点因市井烟火和林曼丽的憧憬而萌生的对广阔世界的向往,瞬间被这灭顶的、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连一丝火星都没留下。

沈家杭州分号,瞬间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哭声和压抑的叹息在院中弥漫。

巨大的噩耗带来的不仅是国殇之痛,更是切肤的生存危机。战火一起,通往北方的水路陆路必然断绝,药材价格将如脱缰野马般飞涨,药材运输更是九死一生。

沈鹤年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决断,他必须立刻动身,亲自前往受战事影响最直接、风险也最大的北方重镇,处理那些关乎沈家基业存亡的紧急危机。杭州分号只能暂时收缩,人员遣散,只留少数人看守。

沈云笙那刚刚被周老夫子勉强认可、初现一丝曙光的学业,自然戛然而止。

离别的日子,天空阴沉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灰布,细雨绵绵不绝,带着刺骨的寒意。云笙撑着油纸伞,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找到了林曼丽。

她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忧色,杂货铺的门板半掩着,生意比以往更加冷清萧条。然而,她眼中那簇向往着上海滩的火苗,并未被这凄风苦雨浇灭,反而在乱世的阴影下,燃烧得更加明亮,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灼热。

“喂!别垂头丧气的!”林曼丽一把将他拉到屋檐下,避开飘洒的雨丝,声音依旧清脆,却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尖锐

“仗打输了!报纸上说了,要割地,要赔款!为啥?还不就是因为咱们的船没人家快,炮没人家狠!”她语速飞快“读死书有什么用?能造出快船大炮吗?能挡住倭寇的枪子儿吗?”

她说着,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张被她摩挲得更加破旧、却依旧珍藏在怀的明星画片,塞进云笙手里。

她的手指指向画片上摩登女郎身后模糊的、尖顶的洋楼轮廓,眼神锐利如刀:“要学真本事!要在这乱世里活出个人样来!就得去能造大炮、能造铁船、能让人挺直腰杆的地方!

上海,肯定有!一定有!”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沈云笙紧紧攥着手中那微凉的画片,纸张边缘的毛刺硌着他的掌心。

他看着林曼丽说完这番话,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用小小的身影在细密的雨幕中跑回那半掩着门板的杂货铺,单薄的碎花布衫很快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

他再回望身后,“济世堂”分号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紧闭着,如同两片冰冷的铁板,隔绝了内外。

门缝里,似乎还能看到父亲沈鹤年焦灼阴沉、如同笼罩着浓重阴云的脸孔一闪而过。

西子湖的潋滟山水,此刻在沈云笙眼中,完全蒙上了一层阴霾和灰暗。书房里松烟墨的余韵,早已被硝烟的呛人气息驱散得无影无踪。

周老夫子那句“不甘困守”的评语犹在耳边回响,然而此刻听来,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书生气的迂腐。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片无根的浮萍,被家国破碎、山河动荡的滔天巨浪裹挟着,身不由己,前途未卜。

而林曼丽指向上海滩的那点星火,带着生存本能的灼热温度,也带着未知的诱惑与巨大的危险,在他此刻迷茫、冰冷、充满了屈辱和恐惧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复杂的光痕。

他知道,在杭州这短短几个月里刚刚萌芽的一切——那点磕磕绊绊的学业、那份短暂逃离沉闷的平静、那丝对林曼丽模糊懵懂的好感与对广阔世界的向往——都随着那声撕心裂肺的“全军覆没”,被粗暴地、彻底地斩断。在杭城的一切,结束了。下一次的漂泊,风雨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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