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鉴录:残阳断案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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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雨金陵城 圣仓起惊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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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八年,戊午,深秋。

天京城浸泡在连绵冷雨里。这雨下了三日,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街面、瓦檐、以及被战火熏黑的断壁残垣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汇成一股股细流,裹挟着泥浆、草屑和不知名的污秽,沿着街边沟壑,无声地淌向下游的秦淮河。空气里弥漫着湿木头沤烂的霉味、劣质桐油涂抹木器的刺鼻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雨水反复冲刷却始终散不尽的——焦糊气。

城北,靠近仪凤门内侧,一片巨大的废墟兀立在凄风冷雨中。这里曾是清廷江宁府的常平仓,如今被太平天国征用,更名为“圣丰库”,是天京城内最大、也最紧要的储粮重地。此刻,它却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般。原本高耸连绵的仓廪群落,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骨架,断壁残垣在雨幕里显出狰狞的轮廓。几根烧得只剩半截的粗大梁柱斜插在瓦砾堆中,冒着缕缕绝望的青烟,旋即又被冰冷的雨水无情浇灭。巨大的灰黑色灰烬被雨水泡开,变成黏稠的泥浆,覆盖了地面,混杂着烧焦的稻米颗粒,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粮食腐烂混合着烟火气的怪味。巡守的太平圣兵(太平军士兵)穿着湿透的号衣,神情麻木而疲惫,在废墟外围拉起草绳警戒,驱赶着附近闻着焦糊味、被饥饿驱使而试图靠近翻找些未烬余粮的流民。

“滚开!圣库重地,擅闯者斩!”一名年轻圣兵哑着嗓子呵斥,雨水顺着他额头的黄巾流下,模糊了视线。他手中的长矛虚虚向前戳着,试图逼退那些裹着破麻片、眼窝深陷的男女老少。流民们瑟缩着后退几步,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片仍在冒着微弱烟气的废墟,里面藏着他们活下去的最后一点渺茫希望。

“唉……造孽啊……”一个老妇瘫坐在泥水里,声音干涩得像破风箱,“天父天兄……睁睁眼吧……没粮了,都要饿死啊……”

离废墟不远,一处临时用油布和竹竿匆匆搭起的避雨棚下,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棚内光线昏暗,角落里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灯苗在潮湿的空气中不安地跳动。地上铺着一块还算干净的门板,上面躺着一具焦黑的尸体。尸体蜷缩着,保持着某种挣扎的姿态,四肢碳化严重,部分皮肉已烧得脱落,露出底下同样焦黑的骨头,面目更是完全无法辨认,只依稀能看出曾是一名身材颇为魁梧的汉子。尸体散发出的焦臭混合着雨水腥气,直冲鼻腔。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正半跪在门板旁。他身形瘦削,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根风雨中不肯弯曲的瘦竹。雨水顺着棚顶油布的缝隙滴落,有几滴正落在他露出的半截脖颈上,冰得他微微一颤,但他恍若未觉。他便是沈墨,字明渊。

沈墨的眉头紧锁着,几乎拧成一个疙瘩。他手中拿着一柄细长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尸体头部焦炭与未完全烧毁的皮肉粘连处。他的动作极其专注、稳定,镊子尖端仿佛带着眼睛,避开脆弱的焦化组织,探向更深层。油灯昏黄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深刻的轮廓,一双眼睛沉静如深潭,此刻却闪烁着锐利而专注的光芒。他身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小皮囊,里面整齐地排列着长短粗细不一的各种银针、小刀、骨凿等验尸器具,还有几块吸水的白棉布。

棚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铿锵声。一个身披油布雨蓑、内着太平军低级军官服饰的汉子掀开油布帘子大步走了进来,蓑衣上雨水哗啦啦流下。他身材高大,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深痕,左脸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眼角直划到下颌,正是负责圣丰库守卫的旅帅(中级军官)黄彪。

“沈先生!”黄彪的声音粗哑,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查得如何?李卒长……李卒长他……”他目光落在门板上的焦尸上,喉头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哽住了。李卒长是他手下得力的干将,负责昨夜圣丰库的当值警戒。

沈墨没有立刻回答。他屏住呼吸,镊子尖端在尸体颈部喉结下方的位置轻轻拨开一片粘连的焦皮和灰烬。那里的骨骼似乎有些异样。他伸出左手食指,指腹隔着薄薄的、已被水汽浸湿的棉布手套,极其谨慎地按压上去,顺着颈椎的轮廓细细摸索。冰冷的触感和尸体的僵硬感透过手套传来。

他的手指停住了。指尖传来一点极其细微、但绝对突兀的凸起感,隐藏在烧焦的皮肉和碎裂的喉部软骨之下。

沈墨的眼神骤然一凝,如同利剑出鞘。他迅速换了一根更精细的银针,在油灯上燎了一下,然后极其小心地探向那个位置。针尖传来轻微的、不同于烧焦骨骼的硬物触感。他手腕极其稳定地运力,轻轻一挑。

一根细小的、被烧得扭曲发黑、但依然能看出原本是新月形状的骨片,被挑了出来,落在沈墨摊开的另一块干净白布上。

“舌骨……”沈墨的声音低沉,在雨打油布的噼啪声中却异常清晰,“右侧大角,骨折。”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穿透棚内昏暗的光线,直射在黄彪惊疑不定的脸上,一字一顿,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黄旅帅,李卒长,非是烧死,亦非意外。他是被人活活扼死的。”

“什么?!”黄彪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支撑油布的竹竿上,引得棚顶一阵摇晃,积水哗啦倾泻而下,差点浇灭油灯。他脸上的刀疤因震惊而扭曲,显得更加骇人,“扼…扼死?在圣库里?!这…这怎么可能?”

“尸体发现时,姿态蜷缩,口鼻内烟灰甚少,与烧死者吸入大量灼热烟尘之征不符。”沈墨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公文,却又字字敲在人心上,“颈项虽焦黑,但深层肌理纹理尚存,有生前受力导致的出血点。最关键的,便是这舌骨大角骨折。”他用镊子点了点白布上那截小小的焦黑骨片,“此乃外力扼压颈部,舌骨被强力挤压于下颌骨与颈椎之间所致。典型的扼杀痕迹。火,是在他死后才烧起来的。”

黄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雨水和冷汗混在一起从他额角滑落。圣库失火已是塌天大祸,如今守卫卒长竟是被谋杀?这背后……他不敢深想。

“旅帅!旅帅!”一个浑身湿透、气喘吁吁的圣兵冲进棚子,带来一股更浓重的湿冷气息,“典刑衙的周典刑官到了!还有……还有一位‘王宗’大人也来了!”

“王宗?!”黄彪倒抽一口冷气,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王宗,那是天王洪秀全的宗亲!这等人物竟被惊动了?他猛地看向沈墨,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求助。

沈墨面无表情,缓缓站起身,小心地将那枚作为关键物证的舌骨碎片用白布包好,收入怀中。他掸了掸青衫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却掠过一丝凝重如铁的寒意。典刑衙的人来,是职责所在。王宗亲至?这潭浑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不见底。圣库的焦土之下,掩盖的恐怕不仅仅是粮食的灰烬。

他最后看了一眼门板上那具无声控诉的焦尸,转身,撩开油布帘子,走进了外面无休无止的冰冷雨幕中。棚外的景象更加混乱,几盏气死风灯在雨帘里摇晃,映出典刑衙差役们暗红的号衣和一顶停在泥泞中的青呢小轿,轿帘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物。空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混合着权力与阴谋即将展开的腥风,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雨幕深处,天王府那高耸的宫墙轮廓在灰暗的天色里若隐若现,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俯瞰着这座被雨水、饥饿和疑云笼罩的“小天堂”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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