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机械之海的杂音
第6章 机械之海的杂音
意识的沉沦没有带来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对芬恩来说,这片由无数机械心跳构成的海洋,比任何人群都更让他感到亲切。他的精神像一条鱼,自由地在其中穿梭。他能“尝”到主时钟核心擒纵器里圣油的醇厚,能“触”到远处蒸汽暖炉管道壁上冷凝水的温度,能“看”到维持着修道院重力的巨大平衡陀螺仪内部那近乎完美的旋转。
这是一种神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的“通感”并不仅仅是“聆听”,而是一种全方位的感知。他与整座修道院的机械系统,融为了一体。
他沉醉在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中,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自我。在这里,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来自同伴的轻蔑目光,只有纯粹的、冰冷而和谐的秩序之美。
就在他即将彻底迷失在这片机械交响乐中时,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像一根尖锐的冰锥,猛地刺入了他的感知。
“嗡……嗡……嗡……”
那不是一种声音,而是一种“痛苦”的振动频率。它微弱,断断续续,却充满了挣扎与疲惫。在一个由完美和声构成的世界里,这丝杂音显得无比刺耳。
芬恩的意识瞬间从沉醉中惊醒。他像一条被惊扰的鱼,猛地转向那杂音传来的方向。
那声音来自下方,来自修道院的更深处。来自一个他白天从未涉足过的、被庞大的机械系统所掩盖的区域。
好奇心,以及一种源自本能的、对“病态”机械的怜悯,驱使着他。芬恩睁开眼,他的身体依然盘腿坐在床上,但他的一部分意识,已经顺着那痛苦的频率追踪而去。
他穿过了自己房间的地板,穿过了下方的静室,穿过了一层又一层的管路和支撑结构。他“看”到了一些被隐藏起来的东西——为修士们提供圣餐膏的合成管道,处理废料的压缩机关,甚至还有几间他无法理解其用途、被厚重铅门封死的房间。
最终,他来到了杂音的源头。
那是一个巨大、闷热、被遗忘的锅炉房,与他曾经的家有几分相似,但规模要大上百倍。这里是修道院的“第三备用热源”,一个平日里几乎不会启用的老旧系统。此刻,其中一个为管网提供基础压力的“二级增压阀”,正发出痛苦的悲鸣。
芬恩“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增压阀的黄铜外壳上,出现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细微裂痕。每一次蒸汽冲击,都让这道裂痕扩大一丝。阀门内部的校准弹簧因为长年累月的热胀冷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韧性,导致阀门无法完全闭合,承受着远超设计极限的压力。
它就像一个被过度充气的气球,随时可能炸开。
芬-恩甚至能“感受”到它的结局:一声巨响,撕裂的金属,滚烫的蒸汽将会瞬间充满整个锅炉房,并引发连锁反应,导致主管道压力骤降……后果不堪设想。
他必须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芬恩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的意识被一股力量猛地从神游状态中拽回了身体。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床上,额头上全是冷汗。
但他脑海中那痛苦的“悲鸣”却丝毫没有减弱。
他不能坐视不理。这是他自救赎以来,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一个“错误”,一个他或许有能力修正的“错误”。
他跳下床,连鞋都没穿,光着脚跑出了自己的房间。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安全出口的指示灯散发着幽幽的绿光。他凭着“通感”中对修道院结构的记忆,绕开主路,钻进了一个负责清理废料的垂直通道。
通道里布满了滑腻的油污,但他毫不在意。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锈蚀深渊,回到了他最熟悉的环境。他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向下滑去。
几分钟后,他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一股闷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就是这里。他推开一扇没有上锁的维修门,走进了轰鸣的第三备用锅炉房。
滚烫的空气让他几乎窒息。巨大的锅炉像一排沉睡的钢铁巨兽,只有尽头的那一台在低沉地运转着。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发出“悲鸣”的二级增压阀。
它就在一根主蒸汽管道上,距离地面有三米多高。
芬恩看了一眼四周,找到一截备用的铁管。他深吸一口气,像在深渊中攀爬那些复杂的管道一样,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靠近了,他才用肉眼看到了那道细微的裂痕,以及阀门连接处因为高压而渗出的、丝丝缕缕的白色蒸汽。
他没有工具,但他有自己的手,和他那份独一无二的“通感”。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贴在滚烫的阀门外壳上。那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了阀门内部每一个零件的呻吟。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那根疲劳的校准弹簧,只要能让它稍微放松一点点,就能卸掉大部分压力。
他回忆着在深渊里修理那些破铜烂铁的经验,用手指在阀门外壳的一个特定位置上,以一种奇特的、富有韵律的节奏,轻轻敲击起来。
“嗒……嗒嗒……嗒……”
这不是蛮力,而是一种共振。他在用自己的力量,与那根弹簧的固有频率同步,试图安抚它的“情绪”。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滴在滚烫的管道上,瞬间蒸发。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场与机械的“对话”之中。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从阀门内部传来。那根疲劳的弹簧,在他的共振安抚下,似乎向内收缩了一丝。
阀门连接处泄露的蒸汽,停止了。那股尖锐的、痛苦的“悲鸣”,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稳、疲惫但安详的运转声。
危机,暂时解除了。
芬恩松了一口气,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险些从管道上摔下去。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正准备爬下去,一个平静的声音却在空旷的锅炉房里响了起来,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你在这里做什么,734号?”
芬恩僵硬地回过头,看到雅各神父正站在维修间的门口,手里提着那盏熟悉的气压提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惊讶,那双清澈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管道上的芬恩,以及那个刚刚被他“修复”的增压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