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南山魈影
第3章 南山魈影
第一章:归途与古刹
孙太白每每忆及曾祖父孙翰林的往事,神色间总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后怕的深沉。那故事发生在康熙年间的山东淄川,一个麦浪翻涌、蝉鸣聒噪的盛夏。
孙翰林的曾祖父,名讳孙文举,字伯安,是当地颇有名望的秀才。那年麦秋时节,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压弯了腰,孙文举惦念家中农事,告假从南山的柳沟寺返回淄川城外的孙家庄。归家十日,他享受着天伦之乐,帮衬着晒麦入仓,指点幼弟功课,与老父品茗论道。然而,心中那份对清净书斋的向往,以及对秋闱备考的紧迫感,终究催促着他再次踏上归途。
通往南山的路径愈发崎岖。马车在颠簸的山道上吱呀作响,两旁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古木虬枝盘结,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垂落。阳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斑驳地洒在布满苔藓的石阶上。空气湿重,弥漫着腐叶、泥土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混合气息,偶尔传来几声悠远而凄厉的鸟鸣,更添几分幽深与孤寂。车夫老王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把式,此刻也忍不住紧了紧缰绳,低声嘟囔:“这南山深处,老林子太密,邪气也重,先生您真该多住些日子……”
孙文举只是淡然一笑,他饱读诗书,素来秉持“子不语怪力乱神”,心中虽有对荒山野岭的本能警惕,却也不至于被乡野传闻吓倒。“心正则气正,邪祟不侵。柳沟寺乃佛门清净地,更有慧明大师坐镇,无妨。”他撩开车帘,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柳沟寺飞檐斗拱的一角隐约可见。
抵达山寺时,已是日影西斜。柳沟寺依山而建,背靠险峻的断魂崖,前临深不见底的幽涧。寺墙斑驳,爬满了岁月的痕迹和浓绿的爬山虎。寺门半掩,门楣上“柳沟禅寺”的匾额漆皮剥落,显出几分沧桑。迎接他的只有知客僧法能,一个面容清癯、眼神有些闪烁的中年僧人。法能合十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阿弥陀佛,孙施主回来了。慧明方丈前日云游访友去了,寺中只余贫僧与两个洒扫的小沙弥。”
孙文举心中微感诧异,但并未多问。穿过略显空旷寂静的前殿、大雄宝殿,来到后院专为他辟出的书房小院。小院独立一隅,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中间是书房兼客厅,东间为卧室,西间堆放杂物。院中一株老槐,枝叶繁茂,几乎遮蔽了大半个院落,使得此地即使在白昼也显得格外阴凉。
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和陈年墨香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显然,他离开的这十来日,并无人踏足此地。桌案、书架、窗棂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白尘埃;蛛网纵横交错,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几只肥硕的蜘蛛在网心蛰伏,如同小小的幽灵。窗纸破了几处,晚风吹入,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低泣。
“有劳法能师父,唤人来清扫一番。”孙文举微微蹙眉。
法能连忙应下。很快,两个面黄肌瘦、眼神怯懦的小沙弥提着水桶、扫帚、抹布进来。三人忙碌起来,掸灰、扫地、擦抹、清除蛛网。灰尘在斜射的夕阳余晖中飞舞,如同金色的迷雾。直到暮色四合,油灯点亮,书房才总算恢复了可以居住的模样。然而,那深入木质纹理的陈腐气息和挥之不去的阴凉感,却仿佛已渗入骨髓。
第二章:月夜惊魂
孙文举用过法能送来的简单斋饭——一碗清粥,一碟咸菜,两个粗面馒头。他本想在书房再读会儿书,但旅途劳顿加上清扫后的疲惫阵阵袭来,便决定早些安歇。
卧室更为狭小,仅容一床、一桌、一柜。他亲自仔细地掸去床铺上的浮尘,铺上从家中带来的、浆洗得干净硬挺的被褥枕头。油灯如豆,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投在灰白的墙壁上,摇曳不定,显得格外高大而孤寂。窗外,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已悄然爬上东山,清冷的月光透过破损的窗纸和窗棂的缝隙,在室内地面洒下斑驳陆离的光斑,如同破碎的银箔。
他插好卧室的门闩,那粗重的木闩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脱去外衣,吹熄油灯,躺进被褥之中。被褥带着山间特有的潮气和淡淡的霉味,并不十分舒适。他望着窗棂上晃动的树影和清冷的月华,听着山风穿过松林发出的低沉呜咽(松涛声),以及远处涧水隐隐的奔流声,心中那份因环境陌生阴森而产生的不安,渐渐被身体的疲惫压下。他闭上眼,试图入睡。
然而,或许是换了环境,或许是心中那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作祟,他翻来覆去,竟难以入眠。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山寺的夜,静得可怕,连夏虫似乎都噤了声。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在耳畔被无限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朦胧,将睡未睡之际——
“呜——呼呼呼——”
一阵低沉、浑厚、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风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这风声与寻常山风截然不同,它带着一种狂暴、蛮横、充满压迫感的力道,如同无数巨兽在远方同时咆哮。风声迅速由远及近,变得清晰可闻!
“哐当!哐啷啷——!”
紧接着,是山门方向传来的巨大撞击声和木头碎裂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响!是山门被这怪风吹开了?还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撞开了?孙文举瞬间惊醒,睡意全无,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猛地坐起身,侧耳倾听,心中暗忖:“定是法能疏忽,未曾将山门闩牢……”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
“呜——嗷——!”
那风声竟已转移方向,带着更加暴戾的呼啸,直扑他所在的这处小院而来!风声里似乎还夹杂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沉闷的喘息和低吼!一股无形的、令人汗毛倒竖的寒意瞬间穿透门窗,弥漫了整个卧室!
“砰!哗啦——!”
院门(如果有的话)或者书房的外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爆裂声!仿佛被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强行破开!
孙文举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睛死死盯住卧室那扇单薄的、插着门闩的木门!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这绝非寻常风声!更非人力所能为!那破门而入的……是什么?
第三章:凶物临门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在书房(客厅)响起!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地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仿佛踩踏者的体重远超常人!那声音并非人足轻踏,更像是……某种包裹着沉重硬物的巨足在践踏!
“铿锵…铿锵…”
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一种奇特的、金属与硬物摩擦碰撞的声音,沉闷而刺耳,如同穿着巨大而沉重的铁靴!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在空旷的书房中回荡,带着一种冰冷、残酷、非人的韵律,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向着卧室的门逼近!
恐惧已攀升至顶点!孙文举手心全是冷汗,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他脑中一片混乱,各种关于山精鬼魅的乡野传说不受控制地涌现。他想逃,但卧室只有一扇门,一扇窗,窗外是陡峭的山崖!退无可退!
“咔嚓!”
一声轻响,卧室门闩的插销似乎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了呻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求生的本能和骨子里的血性猛地压倒了恐惧!他猛地想起枕下一直压着的一柄祖传的防身短刀!那刀长约尺许,精钢打造,虽非神兵利器,却也锋利坚韧,刀柄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这是他远行时必带之物!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念头闪过的瞬间——
“轰隆!!!”
卧室那扇单薄的木门,如同被攻城锤击中,从门框处轰然向内爆裂开来!木屑纷飞,尘土弥漫!一个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黑影,弯着腰,以一种极其怪诞扭曲的姿态,硬生生地从狭窄的门框中“挤”了进来!
借着从破碎门窗涌入的清冷月光,孙文举终于看清了这不速之客的真容!
那是一个难以名状的“巨人”!它身形佝偻着挤在门框内,站直后竟几乎顶到了低矮的房梁!其身高绝对超过一丈(约三米三)!它周身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粘稠如墨的阴影,使得细节模糊不清,但大体轮廓骇人至极!
它的头颅硕大无比,形状怪异,似人非人。覆盖其上的“面皮”,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类似陈年老南瓜皮般的黄褐色,布满深深的褶皱和疣状突起,毫无生气,僵硬如革。在这张“脸”上,嵌着一对灯笼般的巨眼!那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深邃、浑浊、仿佛沉淀了千年污秽的暗黄色!此刻,这双巨眼正闪烁着极其诡异的光芒——时而幽绿如鬼火,时而猩红如血滴,在黑暗中疯狂地、毫无规律地转动着,扫视着狭小的卧室,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似乎都变得凝滞阴冷!
当它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床榻上、缩在墙角的孙文举时,那血盆大口猛地咧开!那嘴大得足以塞进一个成年人的头颅!嘴唇是深紫色,如同腐烂的肉块。口腔深处,是两排参差不齐、如同乱石般倒插的巨齿!每一颗牙齿都尖利森白,长度足有三寸有余,在月光下泛着惨白而锋利的寒光!更可怕的是那条猩红、布满倒刺、如同巨大蜥蜴般的舌头,在口腔中疯狂地搅动、伸缩,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啦嘶啦”的粘腻声响!
“嗬——咯咯咯——嗷——!!!”
一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怖咆哮从它的喉咙深处炸响!那声音混合了野兽的狂吼、金属的摩擦、飓风的呼啸,以及无数怨灵哀嚎的杂音!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猛烈地撞击着四壁!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桌上的油灯残骸被震得滚落在地!整个卧室仿佛都在这一吼之下瑟瑟发抖!
第四章:绝境搏杀
极致的恐惧反而催生出极致的勇气!孙文举浑身冰凉,但头脑却在咆哮声中变得异常清醒!他瞬间判断:此物非人,力大无穷,凶戾异常!自己近在咫尺,转身逃跑或蜷缩求饶都是死路一条!狭小的空间虽限制了对方庞大的身躯,但也让自己避无可避!唯一生机,唯有一搏!趁其立足未稳,攻其不备!
就在那山魈(此刻他心中已认定此物必是传说中的山魈)的咆哮余音未绝,巨爪即将探出的电光火石之间!
“呛啷——!”
一声清越的刀鸣划破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
孙文举以毕生最快的速度,从枕下抽出那柄寒光闪闪的祖传短刀!没有丝毫犹豫,更无任何花哨,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求生的意志灌注于双臂,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然弹起!一道匹练般的雪亮刀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自下而上,狠狠地捅向山魈那相对柔软的腹部!
“噗嗤——!锵!!!”
刀锋入肉的沉闷声响与一种奇特的、如同钝刀砍在坚硬陶器或粗糙岩石上的刺耳摩擦声同时响起!手感极其怪异!刀尖似乎刺破了坚韧如老牛皮的外皮,但深入寸许后,便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坚硬阻力!仿佛捅在了一块布满砂砾、坚硬无比的土石疙瘩上!巨大的反震力震得孙文举虎口崩裂,鲜血直流,短刀几乎脱手!
“嗷吼——!!!!!”
山魈发出了一声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痛苦、更加愤怒的惊天惨嚎!那声音几乎要刺穿耳膜!剧痛彻底激怒了这头洪荒凶物!它那双闪烁着疯狂血光的巨眼瞬间锁定了孙文举!巨大的、如同磨盘般、覆盖着青黑色角质鳞片和稀疏粗硬黑毛的爪子,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以雷霆万钧之势,当头抓下!五指箕张,尖锐如匕首的漆黑指甲闪着致命的幽光!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孙文举瞳孔骤缩!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利爪及体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向床榻内侧猛地一滚!动作狼狈不堪,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足以开碑裂石、抓碎头颅的致命一击!
“嗤啦——!!!”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山魈那恐怖的巨爪,没能抓住孙文举的身体,却结结实实地抓在了他刚刚躺卧的被褥之上!那厚实的、浆洗得硬挺的棉布被褥,在这利爪面前如同薄纸般脆弱!五根钢钩般的指甲瞬间穿透了数层布料!
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那山魈一抓落空,更是狂怒!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暴虐的咆哮,巨大的爪子紧紧揪住抓破的被褥,猛地向后一拽!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传来!
“嘶啦——!!!”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布帛撕裂声,整床被褥连同裹在其中的枕头,竟被山魈硬生生地从孙文举身下扯了出来!巨大的力量带得孙文举整个人也随着被褥向前扑去!他只觉得身体一轻,天旋地转!
“噗通!”
孙文举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一般剧痛!他惊恐地抬头,只见那山魈庞大的身躯堵在破碎的门口,一手抓着那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撕扯得千疮百孔、棉絮外露的被褥,发出得意而残忍的“嗬嗬”怪笑。它那双血红的巨眼最后怨毒地瞪了地上的孙文举一眼,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刻入骨髓。随即,它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与其体型不相符的、鬼魅般的速度向后一退,瞬间融入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沉重的脚步声和那“铿锵”的铁靴声迅速远去,消失在隆隆的风声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五章:余悸与爪痕
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孙文举。他瘫软在地,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想要呼喊,喉咙却如同被扼住,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嗬嗬”声,如同离水的鱼。破碎的门洞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刻钟,远处终于传来了人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摇晃的火光。
“孙施主!孙施主!您没事吧?”是法能惊恐颤抖的声音,还有小沙弥带着哭腔的呼喊。
“门……门在里面插着!窗户!快从窗户进去!”有人喊道。
紧接着,一阵杂乱的声响,有人从破开的窗户跳了进来,火光瞬间驱散了室内的黑暗。进来的正是法能和一个举着火把的、看起来胆子稍大些的沙弥。当他们借着跳动的火光,看到室内如同被飓风肆虐过的景象——爆裂的门板、满地的木屑、倾倒的桌椅、滚落的杂物,以及蜷缩在地、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剧烈颤抖、眼神涣散的孙文举时,两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天……天爷啊!”法能手中的念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小沙弥更是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两人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几乎虚脱的孙文举搀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唯一还算完好的床板上。触手之处,只觉得他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鬼……有鬼……巨大的鬼……”孙文举嘴唇哆嗦着,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将刚才那惊魂一幕描述出来:那恐怖的风声、破门而入的巨响、沉重如山的脚步声、巨大狰狞的鬼影、那绝望的一刀、以及最后被褥被生生抓走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让听者毛骨悚然,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冻结了。
“被……被子?”法能脸色惨白,声音发颤,“被那……那东西抓走了?”
众人惊魂未定,连忙举着火把仔细查看。果然,床铺上只剩光秃秃的床板,被褥枕头不翼而飞。这时,一个眼尖的沙弥指着卧室门口的方向惊叫起来:“看!门!门缝!”
众人循声望去,借着火光,只见卧室那扇被撞破的门板边缘,有一角靛蓝色的粗布被死死地夹在了厚重的门板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里!那正是孙文举被褥的颜色!
几个人壮着胆子,合力将那扇沉重破损的门板小心翼翼地挪开。当门板被移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床厚实的棉被,被巨力挤压拉扯,皱巴巴地卡在门缝中。而被子的表面,清晰地印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爪印!那爪印如同一个放大了数十倍的簸箕,五指的形状清晰可辨,指节粗壮,指端尖锐!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爪印覆盖的地方,对应着五根利爪的位置,赫然是五个触目惊心、边缘撕裂的破洞!棉絮从破洞中翻卷出来,如同被野兽啃噬过!破洞周围的布料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黑色,仿佛被强酸腐蚀过,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腥臭和焦糊混合的气味!
这绝非人力所能造成的痕迹!这是来自幽冥的烙印!
孙文举看着那爪印和破洞,回想起那近在咫尺的巨爪和腥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呕吐出来。
第六章:归家与隐忧
这一夜,无人再敢合眼。孙文举被安置在法能的禅房,小沙弥们挤在一起,战战兢兢。油灯彻夜长明,门外稍有风吹草动,便引起一片惊惶。寺中回荡着法能诵念佛经的声音,但那声音里也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恐惧,再无往日的平和。
天色微明,第一缕惨淡的晨光艰难地刺破山间的浓雾。孙文举不顾法能的挽留,执意立刻下山。昨夜经历如同噩梦,这柳沟寺他是一刻也不敢再待了。他草草收拾了书箱——那柄砍中山魈的短刀被他用布层层包裹,谨慎地藏在箱底,刀刃上沾染的暗绿色粘稠污迹和残留的土腥气让他心有余悸。
法能面色复杂地送他到寺门口,看着远处被晨雾笼罩、显得更加阴森的后山断魂崖方向,欲言又止。最终,在孙文举即将踏上归途时,法能低声快速地说道:“施主……此地……后山深处,据说……据说连通着幽冥地脉的缝隙……有古洞,深不可测……老方丈在时,每至朔望必做法事镇压……他临走前,曾忧心忡忡,说最近地气不稳,阴气上涌……唉,贫僧法力低微……施主保重,速速归家吧!”言罢,他匆匆合十,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祥,转身快步回了寺内,紧紧关上了那扇昨夜被撞开、如今只是草草修补的山门。
孙文举的心沉到了谷底。慧明方丈的云游、法能的恐惧、昨夜那恐怖的山魈、后山的幽冥地脉……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柳沟寺下,镇压着大恐怖!而昨夜,那封印或许已经松动了!自己不幸成了第一个直面这恐怖的凡人!
归家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而沉重。老王看着孙文举苍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以及那空空如也、本该装着被褥的包裹,想问又不敢问,只是闷头赶车,鞭子甩得格外响亮,仿佛要驱散山间的阴霾。
回到孙家庄,见到熟悉的家人和温暖的阳光,孙文举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他向老父和妻子讲述了惊魂一夜,隐去了法能关于幽冥地脉的部分,只说自己遭遇了巨大的山魈鬼物。家人听后无不骇然变色,老父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南山深处,自古多精怪传说。那柳沟寺建在‘阴眼’之上,非有高僧大德镇守不可久居。儿啊,此番你能平安归来,已是祖宗庇佑!”妻子更是后怕不已,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眼泪涟涟。
孙文举将那柄染污的短刀取出给老父看。老父是见过世面的乡绅,找来经验丰富的铁匠和老猎户。铁匠仔细检查了刀刃的豁口和卷刃处沾染的暗绿色粘稠物,凑近闻了闻,脸色骤变:“这……这不是血!腥气里带着土腥和腐味,倒像是……像是成了精的老山魈,皮肉里渗出的尸蜡和地底阴煞的混合!”老猎户则对着那刀口砍出的特殊痕迹(类似陶石碎裂的纹理)和残留的气息(土腥、岩石、腐朽)端详良久,沉重地点点头:“错不了,是成了气候的山魈!那东西刀枪难入,力大无穷,只在深山老林的极阴之地出没。孙相公能伤到它,还全身而退,真是命大!不过……”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被山魈盯上的人,据说……会被它记住气息,夜夜噩梦缠身,甚至……会被它循着味儿找上门来索命!”
老猎户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孙文举的心头。虽然白日里阳光明媚,家人环绕,但每当夜深人静,风吹窗棂,发出呜呜声响时,那巨大狰狞的鬼影、那血盆大口、那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冰冷刺骨的爪风……便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夜不能寐,稍有风吹草动便惊坐而起,冷汗涔涔。那床被抓走的被子留下的心理阴影,更是让他对夜晚和黑暗产生了深深的恐惧。那把染污的短刀,被他用符纸包裹,深锁在祠堂祖先牌位下的暗格里,再也不敢触碰。
后来,孙文举托人辗转打听过柳沟寺的消息。据说自他离开后,寺中倒未再传出僧人或香客遇害的骇人事件。只是有樵夫远远看见,那寺庙似乎愈发破败阴森,笼罩在一种挥之不去的灰暗雾气中。寺后的断魂崖方向,偶尔在深夜会传出令人心悸的、如同巨石滚落又似猛兽低吼的沉闷声响,但无人敢去探究。而那位云游的慧明方丈,也如同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孙文举从此再未踏入南山一步。那惊心动魄的一夜,成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也成了孙家后代口中,关于南山深处、关于柳沟寺、关于那恐怖山魈的,最真实也最令人胆寒的祖传秘闻。而那巨大爪印的恐怖烙印,则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也留在了孙太白讲述这个故事时,听众们骤然收缩的瞳孔和加速的心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