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义兴皇帝
第1章 义兴皇帝
“豆~腐!”
身披着褡裢的小贩推着个独轮车,上面不时的略微洒出些浆水来,走上两步,便是高声喊上那么一嗓子。
昨儿夜里下了些雨水,于是一发的泥浆混着屎尿,裹缠在脚上,厚厚的,连带着鞋也要脱落。
好容易出了泥泞的胡同口上了大道,一水儿的青石砖铺地,眼前瞬间开阔。
三四丈的阔道,几辆马车并排也跑的下,两边街道上的摊贩也尽皆出了摊,滚滚的水汽那是馄饨摊儿,火红的酒招子随风微微晃荡的是酒垆。
隔壁茶楼的伙计也打着哈欠从里面走了出来,竹竿儿挑着个大红纱的灯笼,重新挂在了门楣上的铜钩。
卖豆腐的小贩儿停下了手中的独轮车,用肩膀上灰黄灰黄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在他的脚边,干涸的血迹上是死不瞑目的尸体,瞪着青灰的眼睛脸紧贴着青石砖地,十指血肉模糊软趴趴的搭在地上……
小贩认得他,国子监的小高相公,平日里总在街头的桌子前摆摊写字,身上穿着干净的半旧青衿见人就笑。
他央过几回写了两封文书,小高相公也没要过钱,这可是个大大的好人啊……
想到这儿小贩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中的毛巾用力掸了掸,轻轻的覆在那小高相公的脸上。
“多谢……”
路边跪着的一排,有老有少,却是个个灰头土脸如丧考妣,脖子上皆是夹着厚重的木枷,为首的老者努力的用嘶哑的声音对小贩道了声谢。
小贩一辈子没听过个谢字,因此着实手足无措了一阵,这才是点点头。
正在这时路边又来了几个兵丁打扮的,手中挥着鞭子呵斥着那跪在路边的一排人:“起来起来!娘的老东西还敢装死!老子看你是皮痒了!”
小贩见那几个兵丁抽打那群人,急忙的推着独轮车要走,谁知另一个头戴范阳笠的却是一个箭步冲上去:“喂!卖豆腐的,身上可有钱没有?”
小贩有些紧张的摇摇头,那范阳笠扯了扯嘴角,上前对着小贩拍拍打打的摸索胸口衣袖,小贩这才急忙道:“还没开张,就几个铜板,军爷不嫌弃的话……”
范阳笠撇了撇嘴,照着小贩脑袋后面来了一巴掌:“不老实!”
之后掀开前面的白布,颠了两块豆腐出来:“算是孝敬闯王了,去吧去吧!”
小贩连连点头,咽了口唾沫,重新推着独轮车低着头走着,而在他身后,那群人则是被那些兵丁强行用鞭子给唤了起来,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豆~腐!”
他终于还是决定再喊上这么一声,毕竟,今天再没收入,他们全家都要饿肚子了。
这几日城里的闯军少了不少,大家都在猜测他们去了哪儿,里正比较有见识,他说该是去了北面山海关,前遭败了,这次是重振旗鼓再战去了!
一时大家听了也心下振奋,只是总归是和他没关系的,抓紧趁着这个机会多赚点儿口粮才是正经。
然而却并无人回应他,清晨的街道,有一种诡异的安静……
正是三伏时节,过了寅时,天色大亮,街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只是依旧安静的可怕,人潮涌动中,似乎有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头上。
所有人都是低着头急匆匆的走着,似乎也都微微的蹙着眉头,卖豆腐的小贩已经不走了,只是呆呆的坐在街道边的青石台阶上,独轮车就放在旁边,怔怔的看着人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着长衫的开门见喜升官发财金榜题名高官厚禄读书相公!雅座一位!”
站在茶楼外高桌上的伙计高声喊了这么一句,立时穿着短打的小二急匆匆的迎了出来:“这位相公,里面请,您喝点儿什么?”
说话依旧无精打采的样子,那身着儒衫的微微皱着眉头,同样低声的回应着:“我找人。”
小二点点头:“这边请。”
那儒衫人物跟着小二一并上了楼,一转角,便见二楼靠窗位置一个同样身着儒衫的人站了起来拱手:“伯史兄。”
那儒衫人物也是跟着拱手:“德夫,闻君不日归国,我特地来送送你。”
两人落了座,那“德夫”细细的看了那儒衫人物,眼神在他脖颈上的青紫色勒痕上停留了几分,略微动容,随后用一口流利的官话叹息一声道:“伯史兄,难为你了,惊闻贤兄所为,当真惊我一身冷汗,万幸万幸。”
表字伯史的陈名夏脸上微微流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闻言只是掩面侧脸,微微摆手,示意不必多说:“未能为国守节,谈之羞煞我也!贤弟万勿再言,万勿再言!”
朝鲜使臣申厚载闻言举起茶杯道:“无论如何,尊兄所为,真真是令愚弟敬佩之极,以茶代酒,敬尊兄一杯!”
陈名夏也是举起了手中的茶盏,和申厚载一起对饮了一杯,一旁的小二刚要上前添茶,申厚载便伸手制止了他,小二识趣的退了下去,给他们二人单独说话。
申厚载这才是对陈名夏道:“此乃天意,贤兄万勿再生出这样的心思了,况且……”
申厚载看了看四周之后,方才是对陈名夏道:“听闻尊兄已受同乡王姓秀才所荐,已有意出仕新朝……可确有此事么?”
陈名夏闻言涨红了脸:“我!我我我……”
注视着申厚载有些莫名意味的眼神,陈名夏语无伦次甚至不敢直视,便是有些急了:“我便是效伯夷叔齐之举,便是立时自此处坠楼!又岂肯侍贼!我……”
申厚载急忙的按住了陈名夏的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陈名夏这才散了一口气似的颓丧垂头:“哎!大势已去,徒之奈何!”
申厚载也是叹息了一声,只得安慰他道:“尊兄也不必如此,如今上国衣冠介胄,叛降如云,尊兄已存体面矣!”
说着便是愤愤不平道:“弟留京数日,所见所闻,何尝不是痛彻心扉!城破无三日,少詹事项煜竟堂而皇之大庭广众之下大言于众:‘丈夫名节既已不全,当立盖世奇功如管仲魏征可也!’”
“我呸!”
陈名夏气的浑身发抖:“彼辈厚颜无耻之徒!也敢自比管魏!真真是……”
申厚载伸手扶住陈名夏:“这也罢了,另有如考功司郎中刘廷谏这般老不羞!苍颜白发之年,竟主动求官,贼相牛金星尚且劝其‘公老矣,须白了’,刘廷谏竟回之‘太师用我,则须自黑,某未老也’!”
陈名夏咬牙切齿:“老贼!我亦久闻之,兵科给事中时敏听闻贼吏部衙门招我朝旧臣,趋之若鹜,然大门已闭,情急之下,竟不顾仪容,拍门高呼‘我给事中时敏’方得开门,此辈求官若此,与此等人同列朝堂,我焉有清白!”
申厚载无奈道:“时局如此,夫复奈何?尊兄又有何打算?”
陈名夏看了看四周之后,方才是低声对申厚载道:“我先从贼,便是待时而动,今贼北上攻山海关,正是天助我也,我欲趁此良机……泊海南下!”
申厚载微惊,随后也是看了看四周,这才低声对陈名夏道:“兄若有此意,弟愿助一臂之力,以全兄长名节!不日弟便要离京回朝鲜向我王禀报天朝之事,届时兄可藏身于使团之中,料来贼子不至于为难我等外臣。”
陈名夏点头,两人便是又对饮一杯,申厚载有些犹豫:“只是……尊兄可知南面形势如何么?”
陈名夏无奈摊手:“邸报塘报自城破之日便早断绝,今有识忠义之士多早已南下,谁敢北上?自然并无消息……”
说着却微微拈须道:“然留都诸部大老云集,又君子贤士无算,想必即使无光武之能,总归如晋宋故事而已。”
申厚载缓缓点头,刚要说话,却只听得外面一阵喧闹,二人对视一眼,皆是面露惊色于是急忙站起身走到窗边向下一看。
却见人群乌乌泱泱欢呼雀跃,全无方才那般心事重重模样,竟是欢欣鼓舞,张灯结彩,鞭炮锣鼓,如过节一般,好不热闹!
二人惊讶对视,随后便见一少年士子被人托举在脖颈上从人群之中穿行而过,振臂高呼:“乡亲们!老少爷们儿们!山海关传来捷报啦!山海关总兵吴长伯大破闯贼!太子已于阵前登基御极!定年号义兴!闯贼被太子打的抱头鼠窜回老家啦!太子称帝啦!大明没有亡!大明没亡!”
陈名夏和申厚载一时呆立当场,随后彼此呆呆的对视,一时间竟被这消息给震的惊疑不定不知所措!
随后申厚载便是眼中一亮,猛然见人群之中一人,急忙拉扯陈名夏:“是芝麓先生!”
那“芝麓先生”似乎也是听到了自己的字号,原本在人群中手舞足蹈甚至冠带扯落鬓发散乱也全然顾不上了,抬头向楼上看去,见到了陈名夏和申厚载,虽认识却并不熟悉,然而此时也如老友一般可亲了。
那芝麓先生急忙抬头双手拢在嘴边对陈名夏和申厚载大吼道:“三日前就来了邸报!义兴皇帝登基啦!闯军西逃啦!吴长伯传陛下旨意,命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法驾卤簿迎驾!陛下现在就在城外!快去迎陛下啊!”
说着那芝麓先生便是高举双手,在人群中狂笑狂奔着:“哈哈哈哈!太子万岁!哈哈哈!我不用做贰臣啦!大明义兴皇帝万岁!”
陈名夏和申厚载也是回过神来,惊喜对视,陈名夏忙道:“怪乎贼闯于城中纵火,还吩咐城内百姓四散逃命,却原来是如此!”
说着二人已经是信了八九分,竟是相拥而泣:“天不负大明!天不负大明哇!”
二人紧接着也是急忙的就要去迎接这位大明义兴皇帝,临走前急急忙忙的丢下一串铜钱也顾不上是多少了,便急忙的互相拉扯扶持着下了楼,却未料茶楼一楼的连带着掌柜小二全都跑了个一干二净!
竟是全都迎上街汇入了人群之中,二人也顾不上许多,急忙的便是冲上街跟着人群向着德胜门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依旧源源不断的有百姓汇入其中,人群如河流自一条条小巷中渐渐的汇向最大的那一条,而坐在街角的那个卖豆腐的小贩,也是面容激动的冲进人群里,却又想到什么一样,转身推上了自己的独轮车,同样是跟着人群欢呼着……
“大明义兴皇帝万岁!”
“大明义兴皇帝万岁!”
陈名夏和申厚载顾不上什么文人礼节了,踮着脚的拼命从人群中往前面挤,依稀的似乎能见那位芝麓先生此时就在人群最前面,拼了命的往前挤着。
“来了!来了来了!”
芝麓先生一听,抬头一看,果然只见远处平原上缓缓的一大队黑压压的过来了,芝麓先生心下一狠,直接埋下脑袋往前面一撞!
紧接着芝麓先生便察觉到自己已经撞出了人群扑倒在了地上,他双眼紧闭,都顾不上抬头便是拼了命的磕头高举双手大呼:“大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
“哒,哒哒……哒!”
马蹄声如鼓点一般,踏在他的心上,不知道为什么,四周诡异的安静,于是芝麓先生一愣,缓缓的睁开双眼,依稀能见一双马腿在自己面前缓缓的踢踏着……
芝麓先生眨了眨眼睛,又咽了口唾沫,含泪的轻声道:“大明,大明皇帝陛下,万岁……”
说着他壮起胆子缓缓抬头,却是瞳孔微缩!
只见迎着六月的骄阳,那人黑色的倒影渐渐的清晰了来,只见一身着白面布面甲的将军骑在马上,头顶上盔缨在阳光的照射下血一样的红,随风缓缓飘荡。
他缓缓的自兜鍪护喉中抬起头,露出了那微微有些上弯的胡须,以及干净的只能看到头皮的鬓角,胸前则是垂着一发丝编织的细溜溜的辫子,只落在胸口位置,不算长,眼中红光闪烁的看着他,突然缓缓的裂开嘴角向上挑起,露出森白的牙齿:
“ᠸᠠᡴᠠᡧᡝᡥᡠᠨᡥᡡᠸᠠᠩᡩᡳ,ᡩᠠᡳᠴ,ᡳᠩᡥᡡᠸᠠᠩᡩᡳ!(不是明皇帝,是,大清皇帝!)”
“啊……啊!啊!”
芝麓先生发出意义不明的喊叫声,却是向后跌去,满面惊恐手脚并用的拼命往后面爬去……
“哈哈哈哈!”
场面寂静无声,而那人则是仰天大笑,带动着身后的无数士兵狂笑着,旗帜随风猎猎的振动着,迎着光芒那红的蓝的白的腾飞的龙,刺的人群之中的陈名夏和申厚载面色惨白,一如四周所有人一样……
“哗啦!”
推着独轮车的小贩手一松,那满车的豆腐随着汤水淋淋沥沥的泼洒了一地,顿时黄的白的,混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