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南京的空气里，总有一种甜蜜的负担。它不是盛夏的燥热，也非深秋的萧瑟，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醉人香气的温柔。这香气，来自那些细碎的、金灿灿的桂花，它们像无数个羞涩的秘密，藏在墨绿的叶间，乘着微凉的秋风，悄无声息地潜入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包括这间高二（3）班略显陈旧的教室。

许慎坐在靠窗的位置，鼻尖萦绕着这挥之不去的甜香。阳光透过擦拭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斜斜地切进来，在他摊开的信纸上投下一块明亮的方格。他手中的钢笔是父亲的老物件，沉甸甸的，笔尖有些粗，此刻吸饱了浓稠的紫墨水。他刚刚写下“欧阳”两个字，笔尖在纸面上停留了稍长的一瞬——也许是思绪飘远了，也许是手指无意识的颤抖——一滴饱满的墨珠便不受控制地坠落，在粗糙的信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像一滴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眼泪，又像一小片骤然凝聚的、深紫色的云。

他盯着那片小小的紫色云朵发呆。墨水的边缘在纤维间缓慢地、不可逆转地蔓延，勾勒出奇异的、难以复制的形状。它像一个微缩的宇宙，一个情绪的漩涡，将他试图书写的、那些滚烫又笨拙的字句暂时吞噬。窗外的桂花香似乎更浓烈了，乘着一阵调皮的风，绕过窗棂，钻进教室，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冽与甜蜜，最终，轻盈地落在了他同桌——欧阳灵儿的发梢上。

许慎能看见几缕细软的发丝在微光中轻轻晃动，仿佛沾染了金色的花粉。他闻到了，那混合着洗发水清新气息的桂花甜香，一种只属于她的、让他心跳莫名失序的气味。

“许慎，”一个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羽毛搔过耳廓。同时，他感到胳膊被什么硬物轻轻戳了一下。是欧阳灵儿的圆珠笔尖。

他像被惊醒的梦游者，猛地回神，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擂鼓。视线撞上她的。她说话时，那双眼睛总是会先弯起来，像两枚被精心打磨过的、盈满笑意的月牙，掉进了某种温润粘稠的、名为“快乐”的蜜罐里，闪闪发亮，让人忍不住想去探究那蜜罐深处的甜。

慌乱像潮水般涌上许慎的脸颊和耳根。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带着薄汗的手心迅速将那张洇染着“紫云”的信纸胡乱折起。纸张发出轻微的、抗议般的脆响。他把它像藏匿一个烫手的秘密般，急急地夹进桌角那本厚重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深蓝色的布面封面，烫金的英文字母在阳光下微微反光。那是他心灵的堡垒，此刻成了他心事的临时避难所。

“第116首，”欧阳灵儿突然侧过身，朝他凑近了些。洗发水的清香混合着发梢沾染的桂花气息，瞬间将他包围，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甜蜜牢笼。她的目光落在那本诗集上，带着一丝了然的好奇，“‘爱不是时间的玩偶’（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 Admit impediments. Love is not love / Which alters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你在看这个？”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诗行间沉睡的灵魂。

许慎的耳根瞬间烧得滚烫，仿佛被那行诗句本身点燃了。那封信，那封写满了他不敢宣之于口的、近乎痴傻的比喻——关于她白皙小腿那惊心动魄的、如同名贵小提琴琴身般优雅流畅的曲线；关于她每一次弯起眼睛微笑时，他耳边仿佛能听见玫瑰花苞在寂静深夜里“噗”地一声热烈绽放的幻听——就夹在那一页！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朝头顶奔涌，喉咙发紧。

“借我看看？”她自然地伸出手，指尖干净圆润，带着少女特有的光泽。

“不行！”许慎的声音冲口而出，比他想象的要尖锐和急促。他几乎是扑上去，用整个身体死死地压住那本诗集，仿佛在保护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心脏。动作幅度太大，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道白色的、精准无误的抛物线划破教室沉闷的空气。“啪！”一声轻响，一小截粉笔头不偏不倚，正中许慎的额头中央。力道不重，却带着班主任老陈标志性的威严和精准的警告。

许慎“哎哟”一声，捂着额头，那点微痛瞬间被巨大的羞窘淹没。他不敢抬头看讲台的方向，只敢用余光瞥向旁边。

欧阳灵儿正竭力憋着笑。她低着头，肩膀不受控制地一耸一耸，像被风吹得簌簌抖动的花枝。阳光跳跃在她乌黑的发顶，晕开一小圈柔和的光晕。她的脸颊因为强忍笑意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像初夏沾着露水的蜜桃。

而许慎，捂着额头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白色粉笔灰，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节奏地冲撞着，一下，又一下，猛烈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撞断那几根可怜的肋骨，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甜蜜与尴尬交织的牢笼，逃到某个只有他和那片紫色墨云的地方去。

窗外的桂花树在风中沙沙作响，香气无声地流淌。许慎想，他的秘密，大概也像这香气一样，快要藏不住了。而那片刚刚在信纸上诞生的紫色云朵，仿佛正缓缓飘进他的心底，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名为“欧阳灵儿”的情感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