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雨欲来
第3章 山雨欲来
王振邦一行的浊气似乎还滞留在山间,搅得空气都沉闷了几分。七公的咳嗽声在山风里显得格外苍凉,那佝偻下去的脊背,仿佛承载了整座山的忧虑。我扶着他粗糙如老树皮的手臂,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枯瘦身躯下压抑的颤抖。
“七公,您别急,先坐下歇歇。”我搀着他,想让他坐到旁边一块稍平整的石头上。
七公却固执地摇摇头,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胸前——那个藏着“石心暖”的位置。他的眼神复杂得如同搅浑的深潭,有恐惧,有焦灼,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欲。
“不能歇…不能歇…”他喃喃着,声音嘶哑,“新禾,你听我说!”他枯瘦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那姓王的,是条闻到血腥味就甩不掉的豺狗!他那双眼睛,毒!他刚才…刚才盯着你这里看!”他颤抖的手指几乎戳到我衣襟上,“他肯定是猜到了!猜到你得了好东西!这石头…这石头在你这儿,就是个招祸的根苗!”
山风呜咽着穿过焦黑的山林,卷起灰烬打着旋,像不散的阴魂。七公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我心里。衣袋里那块温润的玉石紧贴着皮肤,那奇异的暖意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灼人。我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
“那…我把它放回去?现在就埋回原处?”我急声道,只想立刻摆脱这烫手的山芋。
“晚了!”七公猛地打断我,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空寂的山坡,“那豺狗的眼线,说不定就猫在哪个草窠树后盯着呢!你现在挖开埋回去,不正坐实了东西在你手里?正好让人抓个现行!”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这石头,现在…现在只能先由你藏着!藏得死死的!除了你我,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听见没有?”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甚至是一种托付生死的沉重。我看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深切的恐惧与决绝,心头沉甸甸的,只能用力点头:“我明白,七公。我藏好它,谁也不告诉。”
七公这才长长地、仿佛耗尽力气般吐出一口浊气,身体又佝偻了几分。他疲惫地挥挥手:“走…先下山。这事儿,得从长计议…得防着…得防着啊…”他拄着拐,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走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与孤寂。
我紧随其后,每一步都感觉脚下发沉。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块“石心暖”的温润触感,可这暖意带来的不再是心安,而是沉甸甸的、山雨欲来的窒息感。七公那句“山雨怕是要来了”,如同咒语般在耳边回荡。
果然,风暴的征兆很快便在看似平静的山村里显露端倪。
先是村里的老井。那口养育了不知多少代人的深井,水一向甘冽清甜,取之不尽。可就在王振邦离开后的第二天清晨,早起挑水的二婶惊恐地发现,井水竟然离奇地浑浊了!水面漂浮着一层细密的、如同铁锈般的暗红色絮状物,打上来的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土腥和铁锈混合的怪味,根本无法饮用。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小小的山村。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炊烟袅袅的清晨迅速蔓延开来。
“老井浑了!天爷啊!这可不是好兆头!”老人们围在井台边,看着那浑浊发红的水,脸色煞白,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对着老鹰岩的方向不住作揖。
“莫不是山神爷动怒了?”有人颤声猜测。
“肯定是昨天那帮外乡人!他们一来,就出了这等怪事!”矛头很快指向了不速之客王振邦一行。
“对!就是他们!满身的铜臭气,冲撞了山灵!”群情激愤起来。
浑浊的井水只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村里几户人家养的家畜也出现了异常。平时温顺的老黄牛变得焦躁不安,在牛栏里不停地用角撞击木栏,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赤红的牛眼里布满血丝。几只下蛋的母鸡无缘无故地炸了毛,咯咯乱叫,在院子里扑腾乱飞,撞得羽毛零落。就连看家护院的大黑狗,也夹紧了尾巴,对着后山老鹰岩的方向,发出低沉而恐惧的呜咽,仿佛那里潜伏着看不见的威胁。
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种莫名的躁动和恐慌之中。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孩童的嬉闹声都少了许多。田间地头,人们窃窃私语,忧心忡忡的目光时不时投向那座沉默的山峰,投向那嶙峋如铁的老鹰岩。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地气不稳了…地气不稳了啊!”七公坐在自家院子的石磨旁,听着村人的议论,看着远处焦躁的牲畜,布满皱纹的脸像一块干枯的树皮,毫无生气。他浑浊的眼睛望着老鹰岩的方向,眼神空洞而绝望,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语:“报应…这是报应…石头离了根…山魂在泣血啊…”我站在他身边,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衣袋里那块“石心暖”贴着胸口,那温润的暖意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是我…是因为我挖出了它吗?这井水浑浊,牲畜躁动,都是因我而起?七公那绝望的喃喃,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在我心上。
“七公…”我声音干涩,带着无法掩饰的愧疚和恐惧,“是因为我…是因为那块石头吗?”
七公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和疲惫。他枯瘦的手无力地摆了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是劫数…该来的,躲不过…新禾,这不是你一人的错…是那豺狗引来的祸水,是这石头…命里该有这一劫…”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但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得护着!豁出命去也得护着!你跟我来!”
他猛地站起身,拄着拐杖,步履竟比平日快了几分,径直走向村口那株枝繁叶茂、据说已有数百岁高龄的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巨伞,虬结的根脉深深扎入土地,是村里议事、集会的神圣所在。
七公走到树下,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着古树的某种力量。他不再佝偻,挺直了那饱经风霜的脊梁,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手中的枣木拐杖,狠狠敲击在粗壮的树干上!
“咚!咚!咚!”
沉厚而急促的杖击声,如同古老部落的战鼓,瞬间打破了山村压抑的寂静,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悲怆和召唤,在山谷间远远传荡开去!
这声音,是七公的信号,是田家坳世代相传、只有在面临存亡危机时才会敲响的“护山鼓”!
鼓声未落,村中的宁静被彻底撕碎。
“是七公!老槐树响了!”
“护山鼓!出大事了!”
“快!快去老槐树!”
田垄间劳作的汉子们猛地丢下锄头,脸上瞬间没了血色,拔腿就往村口狂奔!灶台边忙碌的妇人,惊得锅铲掉地,顾不上围裙,拉着孩子就往外跑!老人们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却无比坚定地迈开步子!就连那些刚刚还焦躁不安的牲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鼓声和人群的涌动惊得暂时安静下来。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老槐树下已是人头攒动。男女老少,几乎全村能走动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沉默。数百双眼睛,带着惊疑、恐惧,但更多的是如同磐石般沉甸甸的凝重,齐刷刷地聚焦在七公身上,聚焦在他那根敲响了鼓声的拐杖上。
七公站在巨大的树根上,如同一尊历经风霜的石像。夕阳的余晖穿过浓密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出那沟壑的深刻和神情的肃穆。他环视着树下黑压压的人群,每一张熟悉的面孔上都写着无声的询问和等待。
他缓缓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山风穿过古槐的枝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乡亲们!”七公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如同滚雷,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老井浑了!牲口惊了!田家坳的地脉…不稳了!”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倒吸冷气的声音。这证实了大家心中最深的恐惧。
“为啥?!”七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愤怒,他枯瘦的手臂猛地指向后山老鹰岩的方向,“因为有人!要动咱们的根!要挖咱们的命!”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一字一句,如同从齿缝里迸出的铁钉:
“昨天!那帮穿金戴银、坐着铁壳子进山的豺狗!他们要干什么?他们看中了老鹰岩!看中了咱们祖祖辈辈叩头敬奉的神山!他们要把它凿开!把它搬走!把它变成他们赚钱的玩意儿!变成他们游乐场里的摆设!”
愤怒的火焰瞬间在人群中点燃!
“什么?!”
“敢动老鹰岩?!”
“跟他们拼了!”
“那是咱们的命根子啊!”群情激愤,怒吼声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七公再次举起手,压下沸腾的声浪。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刻在骨头缝里!这山,这石,连着咱们的血脉!动它,就是抽咱们的筋!喝咱们的血!老井浑了,牲口惊了,这就是山神爷给咱们的警示!是祖宗在九泉下给咱们的呼号!”
他猛地将手中的拐杖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那根饱经沧桑的枣木拐杖,此刻仿佛成了凝聚全村意志的图腾。七公挺直了脊梁,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树下每一张愤怒而坚毅的脸庞,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发出了震彻山谷的呐喊:
护山誓
岩是腰身土是魂,
祖灵化岳镇乾坤!
焉由魑魅伸贼手,
来犯自当入鬼门!
老幼提锄皆啸虎,
严防死守护山神!
纵然地陷天倾去,
石在人存山也存!
苍凉悲壮的誓语,如同滚烫的岩浆喷涌而出!每一个字都带着田家坳人世代相传的血性与不屈,带着对脚下这片土地深入骨髓的眷恋与守护!那“来犯自当入鬼门”、“人在山存”的誓言,如同熊熊烈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血!
“石在人存!山也存!”
“石在人存!山也存!”
树下的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平日里温和的农夫,此刻双目赤红,拳头紧握,额头青筋暴起!柔弱的妇人,搂紧了怀中的孩子,眼中也燃烧着母兽护崽般的决绝!白发苍苍的老者,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芒!这一刻,整个田家坳的灵魂被唤醒,化作一股不可撼动的意志洪流,凝聚在老槐树下,凝聚在那指向老鹰岩的、无数道燃烧的目光之中!
七公看着眼前这同仇敌忾的景象,佝偻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他枯槁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悲怆而欣慰的神色。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老鹰岩那沉默而巍峨的轮廓,仿佛要将这守护的意志烙印进每一个人的骨髓里。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帷幕,沉沉地罩住了整个田家坳。白日的喧嚣与怒吼沉淀下来,村庄陷入一种异样的寂静。但这种寂静并非安宁,而是如同绷紧的弓弦,充满了山雨欲来前的紧张和压抑。偶有几声零星的犬吠,也显得格外短促和警惕,很快又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
我躺在七公家老屋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窗棂外,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极微弱的光线勉强透入。胸口衣袋里那块“石心暖”紧贴着皮肤,那温润的暖意如同活物般缓缓脉动,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然而这暖意非但不能带来丝毫安宁,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我的神经,提醒着我它所引发的、正在发酵的巨大危机。七公那绝望的喃喃、浑浊的井水、牲畜的躁动、村民愤怒的誓言……无数画面在我脑海中翻腾,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
就在这纷乱的思绪中,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异样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我的脊背。
静!
太静了!
连平日里聒噪的夏虫,此刻都噤若寒蝉。窗外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凝固的墨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压力,压得人胸口发闷。
突然,胸口那块“石心暖”猛地一颤!一股极其强烈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灼热感猝不及防地爆发开来,如同被烧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几乎与此同时——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腹中发出的呻吟,毫无预兆地从地底深处传来!整个老屋的地面都随之猛地一晃!床板发出吱呀的呻吟,桌上的碗盏叮当作响!
地动!
我瞬间惊坐而起,心脏狂跳如擂鼓!这绝不是寻常的震动!那来自大地的闷响,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和愤怒!
“呜——呜——”
几乎是地动的余波尚未平息,一阵凄厉而怪异的呜咽声,陡然从后山老鹰岩的方向刺破死寂的夜空,席卷而来!那声音如同万鬼同哭,又似狂风穿过千疮百孔的山体,尖锐、扭曲、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怨毒!声音穿透墙壁,直刺耳膜,令人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
“山哭…山哭了…”隔壁传来七公嘶哑而恐惧的梦呓般的声音,显然他也被惊醒了。
这恐怖的呜咽声如同一个信号!村中瞬间炸开了锅!
“嗷呜——!”
“哞——!”
“咯咯咯——嘎!”
所有圈舍里的牲畜,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彻底疯狂了!牛吼、马嘶、狗吠、鸡鸭惊恐的尖叫,混杂着撞栏的砰砰巨响,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整个村庄仿佛陷入了末日兽潮!
“我的牛啊!”
“快!快按住!”
“老天爷啊!这是怎么了!”村民惊恐的呼喊声、哭叫声也随之四起,手电筒的光柱在漆黑的夜里慌乱地扫射。
我猛地跳下床,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那“山哭”的呜咽声,那牲畜疯狂的嘶鸣,还有胸口“石心暖”那灼烫的警告,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老鹰岩!
出事了!
我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赤着脚就冲出了房门。院子里,七公也拄着拐杖踉跄着奔了出来,脸上毫无血色,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后山的方向,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是鹰岩!是鹰岩!”他嘶哑地喊着,声音带着哭腔,“那帮畜生…他们动手了!”
夜风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浓烈的、山雨欲来的土腥味。头顶墨色的天空,厚重的云层如同铅块般低垂翻滚,云层深处,隐隐有沉闷的雷声滚动,如同天神压抑的怒吼。偶尔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远处老鹰岩那狰狞沉默的轮廓,在那一刹那的强光下,它宛如一头蛰伏的、即将暴怒的洪荒巨兽!
我顾不上多想,拔腿就朝着后山的方向狂奔而去!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石子和焦土上,硌得生疼,却丝毫无法减缓我的速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快!再快一点!
七公嘶哑的呼喊声和村中鼎沸的牲畜哀鸣、人声嘈杂被我迅速抛在身后。山路崎岖,夜色浓重如墨,只有远处老鹰岩那庞大的黑影,在翻滚的乌云和不时亮起的惨白电光映衬下,成为唯一的方向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