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到宿舍楼的那一千米，成了我军旅生涯中最漫长的距离。不是因为它有多远，而是每次走完这段路，我的身体都像被拆散重组过一样。

十二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训练场的草地早已枯黄，结着一层薄薄的霜。我们全排三十多号人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我的手掌刚接触地面就被冻得生疼，草茎透过作训服扎进皮肤，像无数根细小的针。

“今天训练战术动作！“吴班长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低姿、中姿、高姿匍匐，战场上保命的本事！“

我偷偷抬起头，看见三个班长和排长站在场地边缘抽烟，嘴里吐出的烟雾和白气混在一起。他们穿着厚厚的棉大衣，而我们只有单薄的作训服。

“看好了！“吴班长突然把烟头一扔，整个人扑到地上。他的动作快得惊人，手肘和膝盖协调配合，像一只蜥蜴般在草地上快速前进，十秒钟就爬出了二十多米。

“到你们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一排一班，开始！“

我们面面相觑。王强趴在我左边，冲我使了个眼色：“这怎么爬？“

还没等我回答，班长的哨声就响了。我本能地开始蠕动，像条搁浅的鱼一样笨拙地向前蹭。草地并不平整，有的地方隆起成小土包，有的地方藏着碎石块。我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李卫国撞到了一块突出的石头，正捂着膝盖龇牙咧嘴。

“哈哈哈，看看这群毛毛虫！“刘排的大笑声从场边传来，“我奶奶爬得都比你们快！“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手肘在粗粝的地面上摩擦，已经能感觉到皮肤被磨破的刺痛。作训服沾满了泥水和草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寒风一吹，冷到骨头里。

“停！“吴班长的吼声让我们如蒙大赦，“就你们这水平，上战场活不过三秒！“

他走到我跟前，蹲下来盯着我的眼睛：“陈默，你爬得像只瘸腿的蛤蟆。知道什么叫低姿匍匐吗？“

我摇摇头，嘴唇冻得发僵。

“胸腹贴地，靠手肘和腿的蹬力前进，“他边说边再次示范，“眼睛要始终盯着前方，不是看你那点破手破脚！“

第二轮训练开始时，天空飘起了小雪。班长们终于穿上了大衣，而我们依旧趴在冰冷的地上。这次我试着模仿班长的动作，但手肘刚一用力，就疼得倒抽冷气——之前的摩擦已经磨破了皮。

“不许停！“吴班长在我头顶咆哮，“战场上子弹会因为你疼就绕道吗？“

我咬紧牙关继续前进，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手肘渗出，在袖子上洇开一片暗色。左边的王强情况更糟，他的膝盖处已经能看到血迹。

“报告班长！“李卫国突然举手，“我...我爬不动了...“

吴班长走过去，一脚踩在他背上：“爬不动？那就滚出我的排！部队不需要废物！“

李卫国哭了，泪水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但他还是重新趴下，继续向前爬。雪越下越大，草地渐渐被白色覆盖，我们的身影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道杂乱的痕迹，像一群受伤的动物。

中午休息时，我们挤在训练场边的小棚子里啃馒头。王强撩起袖子，小臂上全是擦伤和淤青。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膝盖处的皮肤已经磨烂，和布料粘在一起，一动就撕心裂肺地疼。

“听说下午练中姿，“李卫国声音发抖，“要半蹲着爬...“

没人接话。我们沉默地嚼着冰冷的馒头，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

下午的训练比上午更残酷。中姿匍匐要求我们用小臂和膝盖支撑身体，这意味更多的重量压在已经受伤的部位。雪停了，但地面更加湿滑，每前进一米都要付出巨大努力。

“你们这代人就是娇气，“吴班长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知道我当年怎么训练的吗？“

我们继续爬行，没人敢停下来听他讲故事。但这不妨碍班长自顾自地说下去。

“九八年抗洪，我们连负责最危险的地段。沙袋用完了，就用自己的身体堵缺口。三天三夜没合眼，泡在水里，皮肤都烂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骄傲，“结束后，我们班用同一个脸盆吃饭洗脸，盆边上还沾着粪渣子...“

我胃里一阵翻腾，手下一滑，整张脸栽进泥水里。泥浆灌进鼻孔和嘴巴，呛得我剧烈咳嗽。吴班长走过来，我以为他会拉我一把，但他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挣扎。

“放弃吧，“他说，“你不适合当兵。“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抽在我脸上。我吐掉嘴里的泥水，用手臂撑起身体。视线模糊中，我看到排长和其他班长在远处抽烟聊天，不时朝这边指指点点。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突然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向前爬去。手肘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水混着泥水在身后留下暗红的痕迹。我不再在乎动作是否标准，只想证明给班长看——我不是废物。

爬完最后一米时，我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吴班长走过来，我以为又要挨骂，但他只是扔给我一条毛巾。

“勉强及格，“他转身走开前丢下一句，“明天继续。“

回宿舍的那一千米，我们走得像一群伤兵。王强扶着我，我的腿已经疼得几乎不能弯曲。路过医务室时，李卫国犹豫了一下，但最终没敢进去——上次有人因为小伤去医务室，被罚跑了十公里。

“班长说得对，“王强突然说，“我们确实太娇气了。“

我没回答。路灯下，我看到他的侧脸已经有了几分军人的坚毅轮廓。短短两个月，我们这群地方青年已经被打磨得面目全非。

宿舍里，我们互相处理伤口。酒精淋在伤口上时，李卫国疼得直抽气，但没哭出声。王强从枕头下掏出一管偷藏的消炎药膏，大家轮流涂抹。

“明天还练高姿，“李卫国小声说，“听说要背着装备爬...“

窗外，熄灯号响起。我们迅速躺好，黑暗中只有压抑的呼吸声。我盯着天花板，手肘的疼痛让我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下铺的王强轻声说：“你们说...班长他们当年...真的用同一个脸盆吃饭洗脸吗？“

没人回答。但我知道大家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我们能否挺过剩下的训练，成为班长口中那种真正的军人。

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奇怪的是，我心里竟有一丝隐秘的骄傲。这些伤痕，或许就是我们脱胎换骨的第一枚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