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鸦声沸·百鬼坡上纸轿摇
空气里那股子自爆门客炸开的死气尚未散尽,裹挟着血沫与撕裂魂魄的怨念,沉甸甸的,像一条刚从泥沼里捞出的、裹满了污秽毒藤的巨蟒,死死缠着李不言的脊梁骨,推着它,勒着它,将他往城门外乱葬岗那个方向驱赶。
李不言的步子踩在枯草茬子上,比灌了铅更沉。每一次抬脚,腐草烂泥的腥气就翻上来,直往鼻腔里钻,带着一股子脏腑溃烂后积郁多年的浊腐,令人作呕。身后那点稀薄的、掺杂了油污般凝滞的所谓天地灵气,早被抛得不见踪影,前方夜色如墨,沉沉压下来,只有风声呜咽,刮过一片片隆起又塌陷的坟丘。
百鬼坡。
名实相符。
刚踏进这片被遗忘之地边缘,一片刺得人耳朵根子发麻的喧嚣就猛地撞了过来——鸦声。
不是三两只,是数百、上千只!漆黑的羽翼铺天盖地,盘旋在坡地上空低低的铅云之下,汇成一股旋动的、嘈杂的潮水。那叫声凄厉、短促、穿透耳膜,仿佛无数生锈的铁片在骨头上来回刮擦,又夹杂着贪婪嗜血的嘶鸣。每一双鸦眼在惨淡月光下,都泛着点点猩红,它们兴奋地鼓噪着,像是嗅到了死气盛宴的气息,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驱使着,组成一道隔绝生人的屏障。
空气湿冷,浓得化不开的阴郁死气无处不在。风掠过歪斜的墓碑,发出呜咽般的哨音,拂过没膝的枯蒿和半人高的野蓟,叶片摩擦着叶片,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窃窃私语在阴影里低徊。脚下的泥土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油亮黑滑,踩上去软腻绵韧,像是踩在饱吸了腐油的破旧棉絮上,每一次落脚,都带起一股更深重的腐败腥气。粘稠的冰冷顺着鞋底、裤脚,丝丝缕缕地向上攀爬。
李不言微不可查地吸了口气,冰冷的腐气瞬间刺入肺腑,让他本就枯槁的眉宇间凝重更添一层霜色。身后那引爆的、源自邪修的最后一丝怨毒追索意念,在这百鬼坡无处不在的阴寒领域里,也悄然湮灭无踪,仿佛被这片土地理所当然地吞噬、同化。这里,就是一切“终点”该有的样子。
他紧了紧背上那盏永不点燃的铜灯粗糙冰冷的提梁,那触感仿佛能锚定一丝现实。泥泞的黄沙裹在脚上,越往前走便越厚重,每迈一步都发出“噗嗤”的声响,拖拽的力量愈发明显,几乎要将人陷入这死亡的泥潭。
头顶那群聒噪的鸦群盘旋着,偶尔有大胆的俯冲下来,在离他头顶不足尺余处猛地拔升,带着一股腥风掠过枯槁的发髻,猩红的眼睛里闪烁的,是冰冷的嘲弄和对血肉的觊觎。
李不言浑浊的眼珠向上抬了一下,视线掠过那些聒噪的黑影,眼神波澜不惊,如同两潭死水。他右手微垂,宽大粗糙的袖口滑落半截小臂,手指搭在了插在身后腰带上的那截油黑短棍——那段烧火棍似的无锋剑雏形——的末端,指腹无意识地在粗糙冰凉、遍布焦痕的木制握柄上摩挲了一下。仅此而已。
鸦群越聚越密,叫声在某个瞬间达到了一个令人心慌的峰值,随即又猛地降了下去。一部分乌鸦像是收到了某种无形的指令,骤然分散开来,如一张破开的黑网,露出被它们遮挡的核心区域。
就在那片稍显稀疏的低空,一道惨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不言侧前方约十丈开外的小道上。
不是人。
那是四个纸人。
惨白,僵硬。空心的躯体描着粗糙简陋的眉眼,脸颊涂着两团死板僵硬的红晕,嘴角向上拉扯成一个固定不变、透着诡异谄媚的弧度。它们轻飘飘地悬浮在离地寸许的高度,没有脚步,只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平滑移动感,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着,在阴郁的空气中滑行。
四个纸人肩上,稳稳地“抬”着一架纸轿。
那轿身是触目惊心的血红,如同用凝固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血浆浸染而成,在惨淡月光下泛着幽暗粘稠的光泽。轿帘低垂,同样鲜红如血,却薄得近乎透明,隐隐绰绰似有人形轮廓在内晃动,却又看不真切。
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吹吹打打。
只有那顶诡异的红纸轿,在四个惨白纸人的“抬行”下,沿着那被荒草半掩的坡地小径,缓缓地、平稳地向前移动。死寂无声。唯有偶尔有夜风穿过轿子和纸人薄脆的躯壳内部,发出一种类似老旧风箱艰难抽动的、空洞呜咽的“嗬嗬”声。
一股冰冷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草,打着旋儿吹了过来,裹着浓烈的、陈年的腐朽味道,像打开了积满尘螨的旧衣箱,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劣质脂粉的残留香气,以及某种更幽深、更绝望的气味——那是埋藏多年骨肉朽坏的味道。
那轿子,那颜色,那无声的滑行……
鬼新娘的夜嫁队伍!传说中徘徊于此的不甘亡魂!
李不言的脚步微微一滞。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近乎难以察觉的波澜,如同死水里投下的一颗微小的石子,瞬间又被更深的浑浊掩盖。他默默提气,身形几近无声地稍稍转向,试图避开那轿子前进的方向,沿着坡下更远处一片低洼的坟地绕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世道,与鬼争路,不如让路。
他绕开了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旁侧半腰高的枯蒿丛中。那蒿草干枯的茎叶刮擦着他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的裤腿,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在死寂的坡地上格外刺耳。头顶的鸦群似乎低了些,那喧闹的叫声也转为一种焦躁的低鸣,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风,似乎变了方向。
那顶血红纸轿原本是朝着坡顶方向平稳行进的。就在李不言踏进枯蒿丛绕行的瞬间,抬着纸轿的四个惨白纸人,极其诡异地,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没有任何转折、没有任何停顿地,原地一百八十度转了过来!
红得滴血的轿身依旧平稳,轿帘轻轻一晃,依旧垂着。纸人脸上那僵硬诡异的笑容,随着身体的旋转,直勾勾地对准了枯蒿丛中绕行的李不言。
方向明确无误,再度直指而来。
无声的压迫感陡然倍增。
李不言的眉头蹙紧了少许,脚下的步子没有停,但速度悄然放慢了半分。他尝试再次转向,这次是更远离那片小径的区域,几乎是贴着嶙峋怪石和坍了大半的坟包边缘前行。冰凉的岩石擦过袖口。
然而,那顶红轿,那四个纸人,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牢牢系在了他的影子上,如影随形,再次毫无迟滞地漂移着转向,那粘稠的血红始终对着他前行的背影。
距离并没有拉近。
但那份固执、那种无法摆脱的锁定感,却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李不言停下了脚步。他不再试图躲避。枯蒿丛中,他瘦长的身影伫立着,像一截被遗弃多年早已焦黑的木桩。背上的铜灯,在他停步的刹那,冰凉的灯壁似乎微微向内收了一下,如同冰冷心脏的一次搏动。一种奇异的、极其细微的触感从背心的皮肤上传来——那灯壁内侧,像是有什么无形之物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仿佛活物的胎动。
他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穿过枯蒿稀疏的茎秆,精准地落在那顶悬停在他侧前方不足三丈远的血轿上。
轿帘依旧低垂。
但这一次,风恰好吹过。
那鲜红薄透的轿帘,被风掀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在某个瞬间,足以让李不言瞥见内里模糊的轮廓。
不是嫁衣如火的新娘。
那端坐的“人形”,轮廓僵硬,线条粗糙——只是一些简单的、折痕鲜明的硬纸板支撑起来的空壳支架!空荡荡的,像孩童胡乱丢弃的破烂纸偶!
没有嫁衣!没有凤冠!没有新娘!
有的只是一个披着空壳的陷阱!等待猎物的深渊!
几乎在这个念头在李不言脑海中炸开的瞬间——
“呜……嘤嘤……娘……离家……娘……”
一声抽泣响起。
细弱。断续。哀婉至极。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绝望和撕心裂肺的悲伤,如同深闺怨妇哭断了肝肠,又像是初嫁少女在雨夜中低泣。这哭声并非源自轿内那空荡荡的硬纸支架!
它来自四面八方!
从脚下的油黑泥土里渗出,从歪倒的墓碑缝隙里挤出,从枯蒿细密的绒毛里飘出,甚至,仿佛是从那轮惨白冰冷的月晕之中弥漫下来!
百鬼坡上空,那盘旋如铅云翻涌的鸦群骤然安静了下来。上千只猩红的眼睛,齐齐转动,冷漠地、贪婪地、无声地聚焦在李不言和他面前那顶空纸轿上。
死寂。
一种令人头皮炸开、血液几乎倒流的死寂!
风吹过坟头半截的朽木,发出最后一声短促的呜咽。
那顶空荡荡的血红纸轿,在李不言面前,毫无征兆地停止了移动。
轿帘纹丝不动。
但轿身下方,那承托的轿底,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向下撕开!
黑暗!
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从那骤然裂开、扩大的轿底涌现出来!迅速蔓延、扩张,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侵染着轿底下的虚空。
一个身影,就那样毫无凭借,无声无息地从那扩张的、似乎通往幽冥深处的黑暗中,缓缓“浮”了出来。
不是走出来,是浮现!
先是头顶——一张盖着血红色盖头的头颅!盖头边缘垂着同样血红的流苏,沉甸甸地压着,遮住了一切面容。那流苏的触须,在冰冷的风中毫无生气地垂着。
接着是肩,是身体,是裹着的长裙……
血红色的嫁衣!上面用暗金色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绣着古老的吉祥图案——凤穿牡丹、并蒂莲花、同心百结……然而此刻,这些象征美满的图样在月光下却显出一种狰狞扭曲的质感,针脚处透出的是一种凝固了太久、带着霉斑的暗褐色——是彻底干涸凝固、无法洗刷的陈旧血迹!
盖头之下,那头颅的轮廓微微一动,像是在“看”着李不言。一股远比坡上任何一处都要浓郁数倍、冰冷刺骨、带着无尽腐烂腥气的阴寒怨念,如同活物般猛地扩散开来,瞬间锁定了轿前渺小的人影!
浓得化不开的腐朽腥气猛然爆开,如同一只腐烂多年的巨兽迎面张开恶臭的口腔。冰冷至极的怨念如无形的冰锥,狠狠扎向百步之外的李不言!那顶血红的盖头微微颤抖着,下方两道枯黑的、绝无半分生气的视线,隔着数丈空间,穿透了荒草与薄雾,死死钉在他的脸上。
李不言脚下那片浸饱了阴油的湿腻泥土,竟在怨念的冲击下蒸腾起丝丝缕缕粘稠的黑气,缓缓缠上他早已磨损破烂的草鞋鞋帮。背上铜灯猛地一跳!不是热,不是暖,而是骤然爆发的、难以言喻的冰寒!那股冰冷顺着脊椎瞬间蔓延四肢百骸,灯壁深处那细微的蠕动感,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坠、饥饿的凝结感,仿佛无形的胃囊已经打开,贪婪地捕捉、吸食着这股弥漫天地的绝望。灯口——那被尘泥封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灯口——内里似乎有什么在无声旋转,形成一个微型的、冰寒的涡旋。
危险!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钢针贯顶!这枯骨新妇,绝非寻常冤魂,她那身浓缩不散的怨气,分明是踏向某种邪祟至极的转化节点!
几乎是心念刚起,那盖着血红盖头的“新妇”动了!
没有呼喊,没有扑击的动作前兆,它的身体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平移般的诡异姿态,瞬间拉近了与李不言之间那看似安全的数十步距离!仿佛是空间的叠加在此刻对它失去了意义,或者时间本身在她冰冷的意志下被强行折叠!
一只枯爪,就在平移结束的刹那,悄无声息地探出了那宽大的、绣着凝固血斑的袖口!
皮肉早已脱尽!只剩下焦黑如炭、布满了诡异裂纹的指骨!那手爪瘦得仅剩骨架,却透着一股捏金碎石般的恐怖力量感!爪尖在惨淡月光下闪烁着阴森冰冷的幽光,裹挟着足以冻结骨髓的深寒,直插李不言胸口!目标既是他裹在破衣下的心脏,也是他背上那盏如寒冰般饥渴震颤的铜灯!
快!狠!绝!
“嗬!”
一声喑哑短促的厉啸,猛地从盖头下爆发,如同濒死的夜枭在喉咙里扯断了声带,带着无穷无尽的恶意和痛楚!这嘶吼,即是诅咒本身,撞向李不言的耳膜和心神!这一霎那,周围的空气也仿佛被冻结了,弥漫着冰霜粉尘的触感。
李不言浑浊眼瞳猛地一缩,瞳孔在刹那间缩至针尖大小!生死一线的搏杀本能早已超越思考的迟滞,浑身枯槁的筋肉在极致的威胁刺激下瞬间完成了收缩、拧转、爆发!左脚狠狠向后一踏,湿滑的泥地被他鞋底刮去一层粘稠的黑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借着这爆发之力,身体如一张拉到极限的硬弓,猛然向右侧方弹射出去!
呼!
枯骨利爪带着冰寒的腥风,几乎是贴着他左臂破旧的衣袖呼啸而过!那布匹碎裂的“嗤啦”声刺耳无比!
落空的枯爪并未收回,爪尖在空中划过一个阴险的弧度,速度不减反增,方向一转,再次如跗骨之蛆追噬他侧翻时的后心!这一下变招诡异迅捷,仿佛算定了他闪避的路线!
李不言身形未稳,那股阴毒锐风已直透背心!背上的铜灯在那枯爪锁定的瞬间震颤得更加强烈,那股疯狂的吸摄渴望几乎透过灯体传达给他,更添一分难以言喻的阴寒束缚,仿佛要将他自己也冻结在原地化作灯油的一部分!
千钧一发!
插在腰后那截黑乎乎的“烧火棍”无锋剑,终于动了!
李不言的右臂如同没有骨骼限制的藤鞭,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反手抽向身后!不是去格挡那快如鬼魅的枯爪,那绝对来不及!
嗤!
一道黝黑、看似不起眼的棍影,被他的右手精准无比地在半空中握住!同时身体借着侧翻的余势和腰腹核心的骤然发力,在不可能中完成了一记细微却极限的拧转!这一拧,让开了心脏和铜灯的要害!
“咔嚓!”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脆响!
焦黑的枯爪五根指骨,如同朽脆的焦木遇上了沉重的钝器,狠狠抓击在黑黝黝、布满烟灰油污的棍身之上!骨爪碎裂!细小的焦黑骨渣混合着一种粘稠似凝固脓液的暗色物质,四溅飞散!几滴飞溅到他裸露的脖颈后皮肤上,顿时传来灼烧般的滚烫,随即又化为刺骨的冰寒,如同有毒的活物在往皮肉里钻!
碎骨飞溅的同时,一声更加凄厉、饱含无尽怨毒和痛楚的尖啸,骤然从那血红的盖头下迸发!不再是人类的啸叫,更像是无数金属利器在冰冷冻土上疯狂刮擦、碎裂,刺耳得足以撕破人的耳膜!盖头猛地向上掀开了一角!
露出的不是臆想中腐烂的面孔。
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那阴影翻滚蠕动,构成一张模糊狰狞的骷髅脸孔轮廓!两团幽绿的、跳跃如鬼火的魂焰在空洞的眼窝深处燃烧!没有皮肉,没有筋腱,只有纯粹的、凝聚到几乎化为墨色的怨念与死气,在那阴影中不断翻涌、尖啸!
这枯骨新妇,早已褪尽了曾经可能存在的人形血肉,仅剩枯骨披甲,内蕴的唯有无边怨毒炼成的恐怖灵体!
枯爪碎裂似乎根本不能阻止她分毫!新妇那狰狞魂焰组成的骷髅面庞无声咆哮,碎裂的臂骨猛地一震,残余的手臂骨爪如同黑色的闪电,舍弃了一切格挡的可能,直接化刺为扫,带着一股崩灭一切的森然死意,横扫李不言的颈侧!
那席卷而来的劲风不再只是冰冷阴寒,而是夹杂着一种灵魂层面的枯萎与凋零之意!凡触及的枯蒿,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化为灰白朽粉,连脚下的泥地在靠近劲风边缘都泛起一层死寂的灰气!
近身!搏命!毫无闪避空间!
李不言那浑浊的双眼中,骤然亮起一点惊心动魄的寒芒!他拧腰沉胯的动作在枯爪横扫的逼压下半途而止,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那片寸步难移的险地。那截不起眼的烧火棍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此刻却被一种内蕴的沉凝之力驱动,不再是格挡!
他双手猛地一错!黝黑的棍身发出一丝极其低沉的嗡鸣,并非金铁之声,更似巨木深处在承受千斤重压!棍头对准那横扫而来的枯臂悍然一点!
点!在空间即将被撕裂的死气漩涡上!点在那枯骨新妇魂焰骷髅面孔的眉心空洞之处!
噗——!
一声闷响,如同重石落入沼泽!
无形的力场炸开!扫来的枯臂被一股难以抗拒的浑圆力场带得一歪,那腐烂一切的阴冷死气被强行扭曲、偏转,险之又险地擦着李不言颈侧掠过,卷起的劲风撕裂了他肩头的破布,冰冷的死意透骨而入,让他半边身体都瞬间僵硬麻木!同时,棍头凝聚的那股沉凝内敛的劲力,如同无形巨锤,悍然击打在枯骨新妇魂焰面庞的中心!
那翻滚蠕动的阴影骷髅骤然一僵!眼眶中跳跃的魂焰猛地向后倒卷!无数凄厉得无法发出声的、由纯粹怨念组成的尖叫碎片,如同风暴般在那魂焰内部炸开!盖头被从下方卷起的无形气浪冲击得向上猛地翻飞!
李不言喉头一甜!巨大的反震之力沿着手臂狠狠冲撞全身,震得他枯瘦的五脏六腑如同要错位般翻腾!双手十指死死扣住棍身,指节因巨大负荷而变得苍白如纸,几乎失去知觉!但他脚跟死死陷入泥中,未曾后退一步!
机会!枯骨新妇人仰马翻的瞬间,那无坚不摧的怨念壁垒出现了致命的动摇!李不言眼中厉色一闪而逝,无视手臂的剧痛和翻涌的气血,左脚猛然蹬地,拧身旋腕!那黝黑的棍身被他单手持住,借着旋身之势,如同一柄沉重无比的黑色战斧,从左上方向斜下方悍然劈落!棍风撕裂空气,带着一股开山裂石的凶悍决绝!
这一劈,要将那鬼影摇曳的骷髅头颅彻底砸碎!
然而——
棍身劈落之处,本应是新妇头颅倒仰后露出的咽喉位置,却并非虚无!
一道刺目的红光!
一抹凝固得近乎成为实质的、由无尽冤屈和诅咒压缩而成的、血痂般的暗红光芒!
正是这光芒,挡住了那凶悍绝伦的一劈!不是坚硬,是一种粘稠到极致、不断流淌湮灭所有刚猛力道的怨念本质!
“嘎——!!!”
那血光被劈得剧烈震荡,向后凹陷,但终究未被破开!枯骨新妇的身体被劈击蕴含的巨力轰然向斜下方砸飞出去!重重砸落在数丈外一片坍塌的坟土堆上,溅起黑泥枯骨!血红的嫁衣在泥污中翻卷如血浪!
李不言持棍而立,单膝半跪在地,急促地喘息着,枯槁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额角青筋狂跳,硬生生将那口涌到喉咙的腥热咽了回去。那双浑浊眼睛,死死锁住那泥污中挣扎欲起的血红身影,没有任何松懈。新妇碎裂的右臂枯骨撑起半边身体,盖头勉强遮住了翻滚的魂焰面孔,但那凹陷下去的血光护在颈前,如同活物般蠕动流淌……绝非轻易可破!她挣扎着,那只尚存的、焦黑的左爪,深深抠进了身下饱含阴油的泥土之中!
百鬼坡的死气,仿佛随着新妇的受创而瞬间沉寂了片刻。头顶鸦群的嘶鸣猛地重新响亮,成百上千双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疯狂闪烁,如同一片移动的、躁动不安的血色星辰!无声的狂热随着新妇的挣扎而急剧攀升!
远处,那顶歪倒的血红纸轿,轿帘无声地垂落,覆盖了下方那漆黑如渊的破口。轿身沾满了泥土,像一团凝固在尘埃中的血痂。
冰冷的风掠过坟头,卷起几片枯骨上的尘土,也带走了泥塘中那口腥甜的气息。李不言缓缓站直身体,焦黑的棍尖斜指地面,一滴粘稠得近乎胶质的暗色脓液顺着棍身的纹路无声滑落,砸进泥土里,嗤嗤作响,腾起一缕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灰烟。
数丈之外,那枯骨新妇蜷缩在泥污中,血红的盖头歪斜滑落大半,终于露出了它——或者说——那团阴影魂焰真正的狰狞面孔。没有血肉,没有完整的枯骨支撑,那是由纯粹翻搅的、墨汁般浓郁的怨念聚成的阴影,勉强勾勒出骷髅的外形。原本是眼窝的位置,只有两团幽绿得发黑的魂火在疯狂跳跃、喷吐着憎恶的寒光!阴影的边缘,无数扭曲痛苦的面孔轮廓此起彼伏地挣扎着浮现、又无声湮灭,那是无数被其吞噬或聚合的破碎残魂。
一股更加纯粹、更加古老、仿佛沉淀了无数个冰冷轮回的腐朽腥气,从她不断蠕动的“身躯”上弥漫开来。那只碎裂的右臂骨爪在颤抖,断裂的缝隙间,翻滚的怨念如同粘稠的毒胶,正在挣扎着修复、弥合。那只深深抠入油泥的左爪,已经变成了纯粹的焦黑——如同被地狱之火舔舐过千万年——整个小臂的骨骼都浸在浓稠得化不开的黑影里,每一次颤动,都让周围的光线黯淡一分。
危险在升级!那碎裂的一臂非但没有削弱她,反而彻底点燃了怨念本源里的凶戾!百鬼坡浓得化不开的死气正通过那只插入泥中的左爪贪婪地、源源不断地涌入!她身下的泥地在收缩、硬化、龟裂,不断泛出一种油浸过的、令人心悸的冷硬光泽。
不能给她时间!
李不言眼中浑浊的疲惫瞬间被凌厉压过。没有丝毫犹豫,他双脚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猛地一碾!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爆射而出!脚下炸开沉闷的泥浪,枯蒿碎片在身后纷扬如雨!黝黑的棍身被他双手紧握,拖拽在身侧,棍尖刮过空气,带起沉郁到令人窒息的啸音!
冲!一步!两步!第三步踏落时,那枯骨新妇的骷髅魂焰头颅正好抬起!幽绿的魂火死死锁定冲来的身影!
“嘶——嘎——!”
一声超越了先前所有的尖啸爆开!不是从口中发出,而是无数叠加的、濒死恶鬼的嘶鸣汇聚成的精神风暴,直接撞向李不言的意识!周围的空气瞬间凝结出无数细小的冰棱,劈头盖脸地打来!
砰!
李不言前冲的身形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粘稠坚硬的铁壁!脑中如有千百根钢针狠狠刺入!那啸声蕴含的不是简单的音波攻击,更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尖啸穿刺,无数被新妇吞噬的冤魂临死前的恐惧、怨毒、绝望,在这一刻化为实质的诅咒尖针!
嗡!
额头眉心处,那贯穿前世今生的、细长的裂痕——仿佛一只紧闭的、死寂了太久的竖眼——猛地灼热起来!一股深沉晦暗、带着万物凋零终结意味的死意骤然从中透出!
这股源自裂痕的死意,仿佛一头蛰伏已久的太古凶兽,嗅到了同源的、令人作呕的诅咒盛宴!它非但没有防护李不言被冲击的意识,反而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吞噬渴望!那漫天冰棱般的诅咒尖啸风暴,在触及裂痕透出的死意后,竟如百川归海般被疯狂拉扯、吸附!
眉心裂痕深处,隐约透出一丝令人心悸的、仿佛饱食后的晦暗满足!
这变化电光火石!李不言承受的精神冲击被裂痕硬生生吸走大半,他强压下眩晕和翻腾的气血,第三步落下的位置,距离枯骨新妇不过丈半!
冲锋的势能未曾稍减!枯骨新妇似乎也察觉到啸声攻击的失效!她插入泥中的左爪猛地抽出——不是完整的骨爪,那只爪已经彻底化形为一只完全由粘稠翻滚的怨念凝聚而成的、巨大扭曲的鬼爪!上面还裹挟着吸饱的、油亮的阴土!鬼爪撕裂空气,带着湮灭生机的墨色阴影与刺骨的腥风,当胸抓来!
时机!就在此刻!
李不言前冲的身体硬生生顿住!以腰为轴,整个人如同被无形巨力牵引着向右侧迅猛旋转!
呼啦!
巨大扭曲的怨念鬼爪带着腥风贴着他左胸抓空!卷起的劲风撕裂了他半边衣襟,冰冷的死意透入皮肤!
就在这旋转避开、与鬼爪擦身而过的瞬间!
李不言握棍的右手猛地一抖!那黝黑沉重的棍身在他手中,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活物,灵巧得不可思议!以棍头为轴心,棍身划过一个短促、刚猛、角度刁钻到极致的内旋弧线!不再是沉重的劈斩,而是凝聚了全身旋转之力于一点的精妙抽打!棍影如鞭,又似重锤之尖!目标正是鬼爪与枯骨新妇“肩部”那由怨念翻滚而成的模糊连接处!
这一抽,没有风声,力量极度内蕴!棍身上沾染的、之前被震落飞溅的那些暗色脓液(来自她碎裂的骨爪)剧烈地沸腾起来!仿佛与棍体本身的力量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棍落!点中!
啵!
一声轻响,如同戳破了坚韧的气囊!
粘稠的怨念鬼爪,在棍头精准点中那虚幻连接点的瞬间,骤然溃散!凝聚成鬼爪形态的磅礴怨念如同失去了核心约束,轰然爆开!
“呜啊——!”
一声尖锐得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那翻滚的魂焰骷髅口中迸发!那是核心怨念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阴影凝聚的巨大鬼爪彻底炸散成漫天飞舞的黑气,无数扭曲的人形残影从中撕裂出来,发出虚幻的痛苦尖啸,随即又被新妇主体翻滚的怨念疯狂扯回、吞噬!
鬼爪溃散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李不言身上!他蹬蹬蹬连退数步,每一步都将脚下的泥地踏出蛛网般的裂痕,再次强咽下涌到喉头的腥甜,才勉强稳住身形,长棍斜指,防备着新妇的反扑。
烟尘般的怨念黑气缓缓散开。
枯骨新妇匍匐在龟裂的硬地上。原本凝实的魂焰躯体黯淡了一大圈,边缘呈现出虚幻不稳的波动。那条凝出鬼爪的左臂彻底消散无形,只留下肩膀部位翻滚不定、如同伤口般不断侵蚀“身体”的阴影。幽绿的魂火疯狂地在空洞的眼眶中跳跃、拉扯、明灭不定,死死盯着李不言,却没有立刻扑上。那滔天的凶戾似乎被这凶悍反击打散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浓重到化不开的怨毒,以及……一丝更深处被勾起的、源自某个模糊锚点的悲切?
是什么?
不是畏惧,并非退缩,更像是某种被强行撕裂隐藏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那不断翻滚试图弥合左肩“断口”的阴影,都透着一股挣扎的疯狂。
百鬼坡上的风似乎都凝滞了片刻,只有头顶那铅云般盘旋的鸦群,嘶鸣更加高亢混乱,无数猩红的眼睛闪烁着贪婪与狂躁,仿佛在躁动中酝酿着一次更凶猛的俯冲。
必须在她缓过气来之前解决!这枯骨,并非无懈可击!
李不言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那一闪而逝的凌厉也重新沉入浑浊的深处。他持棍的双手紧了紧,棍身缓缓抬起。细微的动作牵动了方才硬抗冲击的内伤,左臂被新妇断臂时爆开气浪擦中的地方,传来一阵刺骨的麻痒与冰寒交替的痛楚——那种阴毒力量如同跗骨之蛆,在不断尝试侵蚀他的筋骨脉络。
脚下那片被新妇怨念鬼爪抓空后碎裂的地面,泥土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漆黑冷硬,隐隐有细微的油光流转。李不言的视线在那片地上扫过,浑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下一步落点已经在他心中勾勒成形——不是进攻路径最快的位置,而是……那片异常油亮的冷硬之地!
他左脚猛地向前踏出!重重踩在那片被污染成油黑冷硬的泥地上!
噗嗤。
鞋底落下,竟传来一声近乎空陷的、软泥被强力压入硬壳下的怪异声响!这片看似被怨念力量侵蚀得坚硬如石的地方,下方竟然蕴藏着意想不到的……吸力!一种来自土地深处阴晦力量的……粘稠吸附!
几乎在左脚踏实、感受到那怪异吸附力的瞬间,李不言整个人借着这步踏落的沉坠之势,身体以一个诡异的幅度猛地向下一沉!同时持棍的右臂向上、向斜后方极限抡起!
不是抽打!不是点刺!
是凝聚了全身筋力、体重,以及那股突然涌来的下坠吸附之力的——扑砸!如同莽汉挥动巨斧,要劈开整片大地!
黝黑的棍身撕裂空气,带着一种沉闷的、如同古木崩裂的啸音,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向着数丈外匍匐的枯骨新妇——但目标并非她的魂焰头颅或躯干!
而是那根深深插入硬地、作为支点、此刻正疯狂吸聚坡地死气试图稳固自身并催生左臂的……焦黑左爪!
“嗬!”
一声源自肺腑的低沉咆哮,压抑着痛楚和决绝,从李不言枯瘦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终于冲破了闭口禅的封禁!这声音嘶哑干涩到了极点,甚至带着一丝血沫摩擦喉咙的杂音!
棍落!
裹挟着凝聚到极致的外崩之力(沉坠吸附之势转化)、内震之劲(筋骨肌肉爆发)!
棍影如黑色流星坠落!不偏不倚!正中枯骨新妇那截插在油亮硬地上的焦黑左爪腕部!
咔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鸣!
不似骨裂!更像是山岩在巨力下从根部被崩断!油光锃亮的坚硬地面骤然炸开一片扇形的黑色泥浪!无数被死气浸透的碎石混杂着浓郁的、胶状的黑气喷薄而出!
枯骨新妇那只不断吸聚着坡地磅礴死气的焦黑左爪,从腕部齐根爆裂!断裂的腕骨处,没有鲜血,只有翻滚的墨汁般的怨念如失控的瀑布般汹涌喷出!
“啊啊啊啊啊——!!!!”
比先前凄厉百倍、夹杂着无边惊愕与本源重创的惨嚎撕裂了百鬼坡的寂静!魂焰骷髅面孔猛地向后扭曲弯折!幽绿的魂火如同被狂风吹熄的残烛,瞬间黯淡了七成!整个由怨念构成的躯体轰然炸开,化作一团失去了核心凝聚力的、狂暴翻涌的巨大黑云!无数凄厉尖啸的扭曲面孔从黑云中争先恐后地爆裂出来!
李不言的身影被那炸开的墨色怨气瞬间吞噬!恐怖的冲击波混杂着冰冷刺骨的死意狠狠撞在他身上!他如遭重锤轰击,整个人像断线的纸鸢向后抛飞!手中紧握的无锋棍几乎脱手!喉头的腥甜再也无法压抑,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液!滚烫的血液洒在胸襟与冰冷棍身之上,嗤嗤作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