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锋剑(上)·簪中烧火棍
第5章 无锋剑(上)·簪中烧火棍
第五章无锋剑(上)·簪中烧火棍
天快亮的时候,雨落了下来。
不是滋润万物的甘霖,而是深秋末尾特有的、带着浸骨寒气的冷雨。豆大的雨点砸在黄泥巷厚重的泥浆里,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油花,蒸腾起更为浓重的土腥与腐朽气息。街面上积起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灰败天空和两侧歪斜破败的屋宇,像碎裂成无数片的、黯淡的镜子。
一个枯槁的身影贴着墙根的阴影挪动。
脚步很慢,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洼里发出粘腻沉重的“噗嗤”声,每一步都显得极其艰难。破旧的衣衫早被雨水和血渍渗透,沉重的贴在身上,勾勒出底下嶙峋瘦削的轮廓。左手低垂,紧握着衣襟的下摆,试图遮掩住那几乎被洞穿、此刻正随着走动不断渗出浑浊暗红液体的恐怖伤口。血水混合着雨水,沿着破布的缝隙蜿蜒向下,滴落在泥水里,晕开淡淡的红痕,转瞬又被新的浑浊冲刷稀释。
更沉重的负担在背上。
那盏蒙尘的旧铜灯仿佛比整个百鬼坡的泥泞还要沉重百倍,沉甸甸地压在他佝偻的脊椎上,每一次细微的颤动——无论是呼吸带起的胸腔起伏,还是迈步时身体的震动——都会引发灯壁内部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粘稠感。新吸纳的灯油并未平静,它像刚刚落定的火山灰烬,沉淀在最底层,却散发着无形的、冰冷的重压,透过粗糙的灯壁,持续地传导到他早已破碎不堪的脊骨和神魂,带来一种精神上的沉坠窒息感。
城郭的阴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越来越近。低矮杂乱的城郭外,几片荒废的坡地散落着些断壁残垣。他微微偏过头,浑浊的目光扫过一片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低矮地基和半截朽木的废墟,最终停留在一座相对还算“完整”的土坯房子上。
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供着不知什么荒野小神的土龛。门楣上早已没有任何匾额标识,歪歪扭扭的木门只余下半扇,凄凉地挂在门框上,随着风雨吱呀摇摆。门槛早已烂透,雨水裹着泥浆倒灌进去,堂内一片狼藉。
他拖着脚步,踏入这方小小的遮蔽之地。
一股远比外面雨水阴冷数倍的寒意扑面而来,混杂着浓郁的尘土霉味、朽木腐败的气息,还有一种长久无人供奉、连香火残余都彻底消散后的空洞死寂。门内右侧紧靠着墙壁的地方,垒着一个用粗糙泥砖堆砌起来的低矮神坛。坛上本该摆放神像的位置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着底座轮廓的方形灰尘印记,像是有人强行将供奉于此的神祇请走(或者说丢弃)后留下的疮疤。神坛角落结满了蛛网,层层叠叠,密得如同灰色的棉絮,一只肥硕的黑色大蜘蛛稳稳地盘踞在网中央,多只复眼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神坛前的空地上散落着一些凌乱的干草和枯柴,大约是之前避难的人留下的。李不言拖着伤躯,缓缓走到一堆尚算干燥的草堆旁,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沉重地坐了下去,激起一片细小的灰尘。他没有处理任何伤口,甚至没有去擦拭顺着额发流下的冰冷雨水,只是将那几乎麻木的左手轻轻放在屈起的膝盖上,任由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暴露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
破庙外,冷雨敲打着残破的屋顶,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雨水顺着顶棚的破洞蜿蜒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细小的泥坑。角落里堆放的杂物霉烂味越发浓重。
时间一点点流逝,体内的寒冷和背上的沉坠感并未因这短暂的歇息而消减。枯坐中,他下意识地抬手,动作迟缓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木偶,摸向脑后。
五指探入那团因雨水和血污而更加粘结板结、如同被粗糙棕油浸润过的干枯乱发深处。冰冷粗糙的指尖在发髻根部附近摸索着。很快,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硬物,一个深藏在油腻发根里、寻常剃头匠都难以察觉的存在。
他捻住那物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向外抽拔。
一根木棍。
约莫一尺长短,比成年男子的拇指略粗。木质黝黑,表面布满着烟熏火燎留下的深深刻痕与油污凝成的厚厚包浆,让它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丑陋不堪,像极了穷苦人家灶膛里拨弄柴火用的烧火棍头。棍身并非笔直,带着些许天然的弯曲弧度,边缘处有零星几处似乎被利器削砍过的浅浅凹痕,粗糙得硌手。一端略显圆钝,另一端则残留着隐约是尖锐断裂的茬口,只是同样被厚厚的黑垢覆盖。
他将这截黑乎乎的木棍拿到眼前。浑浊的眼珠低垂,视线停留在那断裂茬口附近——就在那里,昨夜惨烈搏杀的最后关头,在芸娘化身的枯骨新妇彻底溃散的瞬间,他曾捕捉到一刹那极其短暂的……异样光泽。
此刻,在破庙晦暗的光线中,棍身依旧丑陋、沉寂,布满陈年老垢,断裂茬口处黑黢黢一片,丝毫不见任何异常。仿佛那抹惊鸿一瞥的五彩流光,真的是在生死边缘极致的压力下产生的恍惚错觉。
然而,当他的指腹带着一丝探究之意,极其轻微地摩挲过那断裂茬口周围的木质纹理时——
嗡!
一股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震颤感,猛地从那截烧火棍内部传来!并非实体震动,而是一种直抵心神、如同沉寂万载的古剑发出一声无人听闻的低吟!
几乎在同时!一股尖锐、滚烫、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灼痛,猛地从眉心那道细长的、如同紧闭眼眸的裂痕深处爆发!
“呃!”
李不言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喉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哼!那痛楚来得如此猛烈而直接,完全不同于肉体的损伤,像是有人将通红的烙铁猛地按进他的脑海深处!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混杂着残留的雨水,沿着消瘦的颧骨滑落。
眼前的一切——布满蛛网的神坛、漏雨的屋顶、泥泞的地面、破败的门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模糊、扭曲、荡漾开圈圈涟漪!
扭曲的光影中,破碎的记忆如同沉寂海底的朽船残骸,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震上了水面!
那是一个无比古老、空间与光线都显得遥远而巨大的地方。
没有百鬼坡令人窒息的阴寒死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苍茫浑厚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天地初开、万物勃发般的纯净灵机!吸一口,仿佛整个灵魂都为之洗涤、舒张!
视野被一片奇异的“河床”占据。不,那不是河床,是一条横亘在无尽璀璨星空与混沌色大地之间的巨大虚空鸿沟!鸿沟边缘扭曲、崩塌,无法理解的混乱光影如同喷发的火山岩浆,源源不断地从崩裂的缝隙中涌出,散发着毁灭、混乱、终结万物的气息。正是这些喷涌的混沌气息,在不断撕裂、瓦解着远处那片稳固浩瀚的世界胎膜!
虚空鸿沟的中央,并非空无一物。
一团奇异的物质静静悬浮。
它大约尺许见方,形态仿佛一块天然生成的璞玉,又带着几分琉璃的剔透质感。通体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色调——时而如深邃星空中凝固的蔚蓝漩涡,时而又如熔炼到极致的太阳熔岩核心的金色流浆,转瞬间又化作最纯粹的大地青翠、或者深邃夜空般静谧的玄黑,甚至偶尔闪烁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凝固血液般的暗红光泽!五种色彩并不混杂,如同水中的油彩不断流转、变幻,散发出一种调和天地、孕育万物的原始苍茫气息。
正是这团流转不休、散发着磅礴生机的奇异物质自身散发出的无形力场,才勉强阻挡着四周鸿沟裂口中喷涌出的毁灭性混沌气息,如同脆弱的堤坝,延缓着整个巨大世界的崩塌进程。
但阻挡得非常勉强。那奇异物质的本源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流转的色彩也愈发滞涩,仿佛承受着无法想象的压力,随时可能被无穷尽的混沌洪流碾碎、同化!
就在这孕育与毁灭力量拉锯的惨烈景象下方,一道身影悬空而立。
一个身着青灰色道袍的年轻背影。
腰背挺直,身形挺拔如松,墨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束在头顶,垂落的发丝在紊乱的罡风中纹丝不动。仅仅是背影,就带着一股顶天立地、担山赶岳般的沉凝气魄。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不对,那不再是血肉之手!整个右手臂,自小臂末端起,就化作一种半虚半实的、闪烁着温润如玉质光芒的奇异状态。无数道发丝般纤细、泛着纯净银光的线状光芒从他的臂膀血肉中延伸出来,如同最灵巧的织女手中的丝线,缠绕、盘旋、编织、刺入——
刺入他左手虚按在胸前、正悬浮于掌心之上的另一件东西——一块半尺长短、棱角分明、同样呈现出浓郁五彩光泽、仿佛蕴含了天地本源的坚硬石胚之中!
那银色的丝线,正是从他指尖、掌心、乃至整个神魂最核心处,强行剥离、牵引出的属于“情”之实质!思念、哀愁、喜乐、牵挂、憎恨……所有构成神魂温度的复杂情感,被淬炼、提纯、化为一种“情丝”,如同焊枪喷出的电弧,被精准地灌注进面前那块刚刚从鸿沟中央取下的、还在流转不休的五色奇石残骸内部!
“情丝”与“石胚”在高温般的能量中激烈熔融、纠缠、硬生生被锻造糅合为一!那年轻人悬空的身影微微颤抖着,挺直的脊背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伴随着神魂撕裂剥离般的无声痛楚。每一次将“情丝”刺入石胚深处,他悬在身侧的左手(仅存的完好血肉之手)的五指关节便会因用力而捏得更加发白!额角沁出的不是汗,而是一滴滴散发着微光的本源精气,瞬间被周围的罡风撕裂、消散。
他面前悬浮的石胚在那蕴含着强烈人类情感的力量注入下,形态剧烈地变化着!它被无形巨力拉伸、挤压、塑形……轮廓渐渐拉长,化作一柄无锋无刃、通体线条古朴流畅、却又带着沉重原始气息的……
剑胚!
整个锻造过程艰难而漫长,时间仿佛在此刻失去了意义。当那闪烁着银光的“情丝”终于彻底与五色石胚不分彼此,完全熔炼成型、化作一柄散发出温润玉芒和莫名道韵的重剑形态时,年轻人猛地抬起头!
视角瞬间切换!
下方混沌鸿沟边缘,无数细小的裂隙正在扩大!数道更粗大的、如同活物触手般的混沌气息突破了五色奇石的本源屏障,如同贪婪的毒蛇,瞬间缠上了一块悬浮在靠近裂口边缘、方圆足有数十丈的巨大漂浮陆地碎片!
碎片上,绿意盎然,有山峦起伏,溪流潺潺!甚至能看到几处小村落,袅袅炊烟升起!成千上万细小如蝼蚁的生灵正在那碎片大陆上懵懂地生活、劳作……根本未曾察觉到灭顶之灾的降临!一旦这块巨大的碎片被彻底拖入混沌裂口,连同其上所有生灵,都将被瞬间吞噬、化作虚无!
“定!”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滚过沙砾、因为过度透支而充满裂痕的声音,猛地从年轻人(或许就是年轻时的李不言?)的喉间炸响!这是他进入这片空间后发出的第一个音节!伴随着这声叱喝,他刚刚熔炼成型、通体流转着五色宝光、剑身内部隐隐有银丝流转的古朴剑胚,被他仅存的血肉左手高高举起!
动作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剑胚并未斩向那些缠上陆地的混沌气息,而是以千钧之力,狠狠劈向那块漂浮大陆碎片与下方支撑它存在的、极其庞大复杂的空间结构之间……那些肉眼看不见、却比精钢还要坚韧千万倍的……无形的……因果与规则的纠缠连线!
剑胚朴实无华,没有吞吐的剑气,没有撕裂空间的威能。
然而,当它重重劈落时——
无声无息。
空间仿佛没有一丝涟漪。
但下方那块即将坠入深渊的庞大碎片大陆,与它原本根基相连的庞大“根系”,如同被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切断!失去了所有束缚和“存在于此”的根基联系!整块碎片猛地一轻!包裹缠绕着它的那些混沌气息失去了拉扯的目标,茫然地滞留在原地!
而那块巨大的、承载着无数生灵的陆地块,则被一股无形的、温和却强大的力量包裹着、推动着,如同一片轻盈无比的秋叶,飘飘悠悠,脱离了毁灭裂口的范围,向着远处那片稳固的、散发着温暖生命气息的主位面世界缓缓漂移而去!
碎片大陆上的生灵依旧毫不知情,继续着他们平静的生活。只有一缕缕微不可察的生命气运光点,如同无数细小的萤火,无意识地汇聚,化作一股纯粹而浩瀚的感激意念流,跨越空间投射到那个仅以一臂为代价、换来他们族群存续的年轻身影之上……
完成这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一“劈”(实则是“斩因”),那柄刚刚成型的五色剑胚猛地一震!剑身流转的光芒瞬间黯淡到几近熄灭,原本玉质的温润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重疲惫和裂痕覆盖。尤其是剑尖附近,一块硬痂般的污迹凝结其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诅咒余波——那是强行斩断庞大因果线时反噬沾染的不祥之物!必须立刻剥离!
年轻人(李不言)没有丝毫犹豫。他紧握着剑胚血肉之手的左臂猛地回缩!同时,那条已经虚化、流淌着银光情丝的右臂,向着剑尖那块污迹狠狠一抹!
嗤!
仿佛滚烫的烙铁淬入寒水!剧烈的青烟伴随着刺鼻的焦糊气息升起!那污迹连同剑尖约莫寸许长的五色剑尖……一起断裂!被那燃烧的情丝手臂如同磁石般吸附,卷着飞退!
断裂的寸许剑尖如同陨星般坠向下方的混沌鸿沟,瞬间被喷涌的混乱光影吞噬,消失无踪。
断口处的木茬狰狞翻卷,残留的五色光芒急速黯淡。
年轻人低头看着手中那柄瞬间失去光彩、仅剩不到一尺长短、粗糙木剑般的残器,尤其是那断裂处新鲜显露的、如同寻常黑铁质地的内部纹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言的复杂。是完成夙愿的释然?是为苍生争得一线生机的无悔?还是亲手斩断“情丝”、彻底剥离神魂温度后的……巨大空洞与茫然?
他不知道。感觉也正飞速离他远去。
就在这时!
一道难以言喻、仿佛从无尽九幽之下透出的冰冷凝视,猛地穿透了无尽空间屏障!如同附骨之疽,瞬间锁定了那片斩断庞大因果的位置!更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始作俑者身上残存的、最本源的存在烙印!一道虚幻、却凝练到极致的暗灰色光束,无视空间距离,朝着他的眉心——那神魂意识的核心交汇点——无声无息却又迅如闪电般……暴射而来!
诅咒!
湮灭真灵的因果诅咒!
避无可避!
年轻人(李不言)瞳孔骤然收缩!刚经历情丝剥离、元气大损的他,根本无力对抗这来自遥远世界之外的存在临死前的绝命反噬!
眼看着那能磨灭一切存在印记的诅咒之光就要射入他的眉心!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一线的刹那!
那柄被他紧握在左手的、刚刚断掉寸许锋芒的无刃残剑……忽然……动了一下!
不是剑体本身动,而是依附在断裂粗糙茬口处、尚未完全消散的最后一缕银亮“情丝”微光!那缕微弱到极点的情丝猛地一跳!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动,自发地、决绝地在他眉心前方寸许处……凌空一绕!
一个小小的、由情丝构成的银环瞬间成型!微若芥子!
嗤!
那道足以湮灭他存在根基的因果诅咒光束,不偏不倚,正正射入那小小的银环中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
那道绝强的、凝聚了遥远存在万古积累的恶意诅咒,就在那微小如尘埃、却又是由他最核心情感本源(最后残存的那一点)构成的银色丝环中……消失了!
如同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银环也随之湮灭、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险死还生!年轻人(李不言)猛地吸了一口冷气,仿佛溺水者重回水面!然而,伴随着这缕最后情丝的彻底湮灭,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绝对的……虚无与空洞感,如同沉甸甸的铅块,狠狠地、无可逆转地……落入了他的心湖最深处。
一切感知的“温度”,彻底离他而去。
他看到远处飘向主位面世界的大陆碎片,看到上面生存的生灵安然无恙。
他却感觉不到任何喜悦,任何满足。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空荡荡的、失去情丝后只剩下冰冷玉质轮廓的右臂虚影,又落回左手那把黯淡粗糙、失去寸许锋芒的断剑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一万年。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托举千钧重物一般,将右手仅存的、那道玉色的虚影手臂,缓缓抬起,伸向那柄断剑。
玉色的手臂与粗糙的断剑接触了。没有金铁交鸣,却仿佛发生了某种根本的融合!那道由剥离的情丝化作玉质的手臂虚影,如同燃烧殆尽的蜡烛,化作无数星星点点的、冰冷而无温的玉色微光,无声地融入到了断剑那黝黑的木质肌理深处!每一个细微的孔洞,每一道天然的纹理,都被这冰冷的玉质光点填满!
光芒隐没。
断剑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华。外形也收缩变化,变得更加圆润、弯曲、不起眼。色泽变得如同在炉火里反复锻烧熏烤了千万年的顽铁焦木。通体黝黑,布满斑驳的烟痕与油垢,断裂茬口的木质纹理也彻底被熏得乌黑,混在整体的黑污之中极难分辨。
最终,化为了一截其貌不扬、仿佛寻常百姓灶膛里拾出的……
烧火棍。
他低头,看着这根无法再称为剑、甚至无法称为“器”的黑木棍。空洞冰冷的眼神深处,看不到任何情绪,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
没有言语,没有嘶吼,没有叹息。
他只是沉默地抬手,将这截冰冷的黑木棍头,深深地、直直地、插入了……自己头顶那用青玉簪束起,原本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最深处!仿佛那不是武器,不是法器,只是用来固定发髻的一根寻常木簪!
就在木棍深插入发髻的瞬间!
嗡!
眉心位置,一股被强行拘束、封锁的恐怖力量瞬间爆发!之前那最后一缕情丝替他硬挡诅咒,虽消弭了外来的威胁,但那诅咒与自身情丝同归于尽产生的激烈震荡和余波,却化为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一道细长、深可见骨、仿佛天劈而成的灼热裂痕!正疯狂地冲击着他所剩无几的意志堤坝!
必须立刻镇压!
“镇!”
他喉头滚动,一声极其沙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岩石的怪异音节艰难地挤出牙缝!
不像是人在说话,更像是一块顽石在承受重压时发出的呻吟!
声带……或者说,发声的冲动与本能,也正在被那种冰冷的虚无飞速冻结!
伴随着这声压抑到极致、毫无温情的短促音节发出,他残存的神魂之力如同最后的洪水,狠狠撞向眉心那道灼热暴动的裂痕!
裂痕在那粗暴镇压下猛地向内塌陷、收紧!如同活物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捏合、禁锢!灼痛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条深陷皮肉、仿佛墨线描画般的细长缝痕——一道永远关闭的“门”!
一个永恒的封印!
从此再无声息。
从此再无波澜。
发髻因这一番剧烈震动有些松散,一缕沾着汗水的墨发垂落在年轻却已饱经沧桑的脸颊旁。他抬起头,望着远处那渐行渐远、在混沌潮汐中若隐若现、终于安全融入主位面光芒中的大陆碎片。
没有微笑。
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如同冰封湖面上掠过的一丝微风,微不可查,转瞬即逝。那表情,既非笑容,亦非悲伤,空空洞洞,像是在模仿一个记忆中早已模糊的符号。
只有眉心那道新鲜闭合的墨色裂痕,如同永恒的刺青。
砰!
破败神龛附近,一个供桌上早已干瘪发黑的、不知放了多久的、落满厚厚灰尘的野果,被一只从房梁缝隙溜下来的肥硕老鼠猛地扑中,爪子划过桌面,发出微小的摩擦声。
这细微的声响,如同丢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记忆涟漪的桎梏。
李不言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双眸骤然恢复清明!他依旧盘坐在冰冷肮脏的干草堆上,左手摊在膝头,恐怖的伤口在阴冷的空气中暴露着,流出的血水早已凝固,留下暗褐色的一片粘稠污迹。
冷汗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布满他枯槁凹陷的脸颊,在破庙阴冷的光线下泛着油光。眉心那道细长的裂痕处,灼热的余痛仍未完全消散,如同火星在皮肉深处阴燃,每一次抽痛都清晰地提醒着他刚才沉沦回忆的真实与恐怖。
他缓缓低下头,重新看向手中紧握着的那截黑乎乎的棍头。冰冷粗糙的质感透过指尖传来。断裂茬口附近的木质纹理依旧粗糙、黝黑、布满陈年的垢腻,与记忆中剑成之时那断裂处新鲜显露的黑铁纹理……依稀重叠!
就在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断茬边缘时,一抹极细微的、几乎被油垢吞没的异样棱角触感,让他浑浊的瞳孔微微一缩!
不是错觉!
那断口……不像是天然断裂的木茬!更像是……有极细微的一部分……被某种更坚硬的、冰冷的物质……替换掉了?!深藏在烟熏火燎的黑垢之下!
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而尖锐的锋芒,顺着他探查的指尖神经,极其刁钻地向上传导!
几乎同时!
“呜哇——!娘——!”
“吼!!!”
一声惊恐到变形的稚嫩哭喊,夹杂着一股凶戾、污秽、充满了纯粹的毁灭与饥饿欲望的咆哮,猛地从破庙残破的门窗外炸了进来!声音撕裂了淅沥的雨声,清晰地撞击在李不言紧绷的耳膜上!距离很近!
声音来源的方向……赫然指向锁龙井所在的方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