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群与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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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写出来!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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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像一层冰冷的银霜,覆盖着沉寂的老屋。杨雯杰站在后院浓重的阴影里,背脊紧贴着粗糙斑驳的砖墙,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渗入皮肤,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

他像个真正的幽灵,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屋内模糊的动静。

“搞么子去咯?一身灰!”母亲黄海燕带着睡意的呵斥声隐约传来,带着被吵醒的烦躁和不耐烦。

“冇……冇搞么子。”七岁杨雯杰的声音怯生生的,像蚊子哼哼。

“栾快去洗脚!困觉!”黄海燕的声音不容置疑,接着是脚步声和木盆被拖动的轻微声响。

然后,是门被关上的“咔哒”声。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黑暗和寂静。

杨雯杰在墙根下又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麻木。他缓缓滑坐到冰凉的水泥地上,双臂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后院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还有心脏在死寂中擂鼓般的回响。

他回来了。他真的回到了自己的童年,见到了七岁的自己。这不是梦,那孩子肩头瘦骨嶙峋的触感、掌心水泥地的粗粝、母亲训斥声的冰冷……一切都真实得令人心悸。

他试图改变什么?他做了什么?他抹掉了一片水渍,让一群蚂蚁回了家。他对那个小小的自己说:“写作文……写你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写出来。不要怕。”

这有用吗?那篇揭露父母漠视的作文,最终带来的只是迟到的、让他无所适从的关心和更深的叛逆。他告诉过去的自己不要怕,可他自己呢?高中分科时那灭顶的绝望,刘志丹(**星星果枝**)头像灰暗时那噬骨的冰冷,高考结束后面对“不错”分数时那巨大的荒谬和虚无……这些恐惧,哪一样不是真实而沉重的?

他蜷缩在阴影里,像一个被遗弃在时间夹缝中的弃儿。南宁中山路那喧嚣的烟火气,刘志丹曾经在耳机里描述的、充满螺蛳粉香味的街头,此刻都变得遥远而虚幻,如同峡谷里被推倒的敌方水晶,碎裂后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回响。他操控**程咬金**时那种“一个字:干!”的莽撞勇气,或者**李信**光刃劈开黑暗时的决绝,在此刻现实的冰冷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意识在极度的震惊、混乱和深沉的无力感中沉浮,最终被拖入了黑暗的深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仿佛只是眼睛一闭,再睁开时,刺眼的阳光已经透过老屋瓦片的缝隙,在后院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晃眼的光斑。

杨雯杰猛地惊醒,身体因为长时间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而僵硬酸痛。他茫然地环顾四周——依旧是那个堆着破砖烂瓦、墙角爬着青苔的小后院。阳光炽烈,空气里弥漫着夏日清晨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蒸腾的气息。昨晚的一切,清晰得如同烙印。

他挣扎着站起来,活动着麻木的四肢。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着他——他仿佛能穿透这老屋的墙壁,清晰地“感知”到屋内正在发生的事情。

前厅小饭馆里,锅铲碰撞的“哐当”声、油锅爆响的“滋啦”声、父亲杨振国含混不清的催促声(似乎心情尚可,没有宿醉的暴躁)交织在一起。母亲周桂芳那台老式缝纫机“哒哒哒哒”的急促噪音也响了起来,像永不疲倦的背景音。

而在那间堆满杂物、属于“他”的小隔间里,一种微弱的、小心翼翼的翻动纸张的声音格外清晰。

七岁的杨雯杰,正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如果那张堆满杂物的破桌子能称为书桌的话)。阳光从唯一的小窗吝啬地透进来,照亮了他面前摊开的、崭新的作文本。他小小的眉头紧锁着,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削得很短的铅笔,笔尖悬在空白的格子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男孩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斗争。他昨晚被那个奇怪的大哥哥的话搅得心神不宁。“写作文……写你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写水,写蚂蚁……写出来。不要怕。”这些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

他偷偷看了一眼门外。前厅的嘈杂和缝纫机的噪音给了他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没人会注意到他在这里做什么。他又低头看向作文本,目光扫过那行老师用红笔写下的题目:《我的家》。

家?

他的家是什么?

是出租屋外滚烫的水泥地,是那个可以玩一下午蚂蚁的蓝色瓶盖。

是父亲带着酒气的呵斥和推搡,是母亲缝纫机前冷漠的侧脸和“搞快点”的催促。

是洗碗池里油腻冰冷的脏水,是手指被割破后混着油污的血痕。

是消防队那栋崭新的、可望不可即的白色小楼,是父亲抱着妹妹时脸上那刺眼的、从未给过他的笑容。

是昨晚后院月光下,那个穿着怪衣服、神情悲伤又急切的大哥哥,和他抹掉水渍、让蚂蚁回家的手……

一种巨大的委屈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混合着那个“不要怕”的鼓励,猛地冲上心头。男孩小小的身体绷紧了,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铅笔尖重重地戳进纸面,开始书写。他的字迹歪歪扭扭,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张,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决绝:

“我的家,在外头广东好远的地方租屋住。爸爸呷好多酒,呷醉了就发火,声音好大,像打雷,还推我。妈妈日日坐在缝纫机前头哒哒哒响,好忙,不喜欢我讲话,只喊我快点做事,帮她锁布边边,手好累。我还要给妹妹冲米糊,她呷得嘴巴一圈都是……”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小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他想起了昨晚后院的事,想起了那些被水滴围困的蚂蚁。他继续写,笔尖带着颤抖:

“我冇得人陪我耍。我拿个蓝色瓶盖接水,滴在地上搞蚂蚁,看它们乱跑,一下午就过嘎了。它们好可怜,只想回家,水挡了它们的路……就像我,不晓得哪里是我的屋……”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把昨晚那个“大哥哥”抹掉水渍的行为,和他自己渴望被“看见”的心情联系在了一起。他继续用力地写着,把那些积压在心底、从未对人言说的感受,笨拙而直白地倾泻在纸上:

“后来回永州老家,开了小饭馆。爸爸去消防队煮饭了,他只给妹妹带小蛋糕,逗她笑,冇看过我。我每日放学要洗好多碗,水好冰,油好腻,碗好重,有一次打烂一个,爸爸骂我败家子,推我撞到墙上,脑壳好痛……我好像屋里的影子,只有在要洗碗、扫地、倒潲水的时候,他们才想得起我……”

男孩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把铅笔重重放下,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作文本上那些歪歪扭扭、却无比沉重的文字,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奇异的解脱感攫住了他。他做了一件从未做过、也从未敢想的事——把“家”的真相,血淋淋地摊开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作文本合上,塞进那个破旧的书包里,仿佛藏起一个巨大的秘密。做完这一切,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趴在桌子上,小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着。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细微的抽噎。

隔着一堵墙,在冰冷阴影里的杨雯杰,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一切。他仿佛就站在那个小小的自己身后,看着他写下每一个字,感受着他笔尖的颤抖和胸腔里翻涌的委屈。当看到那句“就像我,不晓得哪里是我的屋”时,一股尖锐的疼痛猛地刺穿了杨雯杰的心脏,比当年他自己写下那篇作文时还要痛楚百倍。他仿佛亲眼看着那个小小的、脆弱的灵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笨拙地撕开一道伤口,试图呼唤一丝微弱的关注。

时间在一种沉重而诡异的寂静中流逝。阳光移动,后院的光斑也偏移了位置。

终于,小学放学的铃声(一种遥远的、模糊的金属敲击声)隐约传来。杨雯杰“感知”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背起沉重的书包(里面装着那个更沉重的秘密),低着头,像往常一样,沉默地穿过喧闹的街道,走向那个弥漫着油烟味的“家”——“老杨排档”。

饭馆里依旧嘈杂。几张桌子坐着零星的食客。黄海燕在柜台后面打着盹,杨志坚则在油腻的厨房里忙活,锅铲声不绝于耳。七岁的杨雯杰像一抹无声的影子,贴着墙根溜进来,试图直接钻回自己的小隔间。

“站住!”杨志坚粗嘎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他围着那条油得发亮的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作业搞完冇?搞完了就过来择菜!莫像个冇头苍蝇一样乱钻!”

男孩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甲几乎要嵌进帆布里。那个作文本就在书包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后背。

“搞……搞完了。”他声音细若蚊蚋。

“搞完了就快点来伙落(厨房)!”杨志坚不耐烦地挥了下锅铲,油星溅到地上,“莫磨磨蹭蹭!”

男孩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顺从地走进厨房。他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因为紧张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父亲那张被油烟熏烤、带着惯常烦躁的脸,又迅速低下头。勇气似乎在刚才写作文时就用光了,只剩下冰冷的恐惧。那个“不要怕”的声音,在现实的呵斥面前,显得如此微弱。

就在他准备挪动脚步,像往常一样走向那冰冷的洗碗池和堆积如山的青菜时,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炸响,清晰得如同那个月光下的大哥哥就在耳边低语:

*“写出来!不要怕!”*

这声音给了他最后一搏的力气。男孩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他不再看父亲,而是转身,径直走向趴在柜台上打盹的母亲黄海燕。他小小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颤抖着拉开了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了那本崭新的作文本。

“妈……”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黄海燕被惊醒,睡眼惺忪,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搞么子?冇看到我在困觉?”

男孩把作文本像献祭一样,双手捧着,递到母亲面前。他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作文本那深蓝色的封面,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

“老……老师要家长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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