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数据丈量我的孤独
第1章 数据丈量我的孤独
雨水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
陈默拧紧车把,老旧电瓶车在积水的柏油路上撕开一道浑浊的裂痕。车灯劈开沉甸甸的雨幕,光柱里无数银针疯狂攒射,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引擎的嘶吼和雨点砸在头盔上的爆豆声。城西的老教师小区,树影在狂风里张牙舞爪,投下鬼魅般的轮廓。订单超时警告的红框在手机屏幕上固执地闪烁,像一颗倒计时的心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股铁锈味混着冰冷的雨水滑进喉咙。
六号楼,二单元,301。周为民教授。订单备注歪歪扭扭,是老人自己写的:“小伙子,下雨路滑,慢点,不着急。”陈默心头微微一热,随即又被冰冷的雨水浇透。他锁好车,拎起那个裹了好几层防水袋、依然被雨水浸透了一角的餐盒,冲进单元门洞。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混合着底层住户炖煮某种药材的、若有若无的苦涩气息。声控灯昏黄迟钝,在他用力跺了几脚后才勉强亮起,光线虚弱得只能勉强勾勒出楼梯粗糙的水泥轮廓。他一步两级地跨上去,湿透的裤腿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沉。
站在301那扇深棕色的旧防盗门前,陈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按响了门铃。
“叮咚——”
清脆的电子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异常刺耳。没有回应。只有门内隐约传来一种低沉、单调的嗡鸣,像是某种电器持续运转的声音。
他又按了一次,更用力些。“叮咚!叮咚!”
依旧只有那固执的嗡鸣。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如同冰冷的铁锈,开始沿着他的脊椎缓慢爬升。这不对。周教授订餐总是很准时,门铃响一声就会应门,甚至会提前把门虚掩着等他。陈默下意识地抬手,指关节敲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周老师?您的外卖!”
无人应答。门内那嗡嗡声,似乎更清晰了些。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脚边积起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侧耳贴近冰冷的门板,试图捕捉门内的任何声响。嗡鸣声持续着,单调,空洞。除此之外,一片死寂。那死寂沉重得压人。
他尝试着拧动门把手。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干涩的“吱嘎——”,门,竟然开了。
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气味猛地撞了出来。浓重的、带着甜腻底调的腐烂气息,霸道地盖过了所有其他味道,直冲鼻腔深处。陈默胃里一阵翻搅,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屏住呼吸。门缝里透出的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客厅角落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惨淡、微弱的黄光,将家具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
嗡鸣声的源头找到了。就在那盏落地灯旁边,靠近沙发的位置,一个圆头圆脑、造型卡通、大约半人高的白色机器人,顶部的指示灯正闪烁着幽幽的蓝光。它的塑料外壳在昏光下泛着廉价的光泽,一对圆圆的电子眼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陈默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耳膜。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推开了门。
客厅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视网膜上。
周为民教授仰面倒在沙发前的地板上,瘦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片干枯的落叶。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羊毛开衫,脚上是深蓝色的绒布拖鞋。一只拖鞋掉落在几步之外。他的脸朝向门口,眼睛圆睁着,瞳孔早已扩散,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惊愕,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某种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灰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布满老年斑的额头上。那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陈默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脚底,又在下一瞬冻结。他僵在门口,动弹不得,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嗡鸣声依旧固执地响着。那个白色的陪伴机器人,蓝光一闪,一闪。它圆圆的脑袋微微转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机械摩擦声,空洞的电子眼似乎……扫过了门口僵立的陈默。
“啊——”
一声短促、破碎的惊叫终于冲破了陈默紧锁的喉咙,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厉。他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带来一阵钝痛。手机从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脱,“啪”地一声摔在门口的瓷砖地上,屏幕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那股浓烈的死亡气息,冰冷地灌入肺腑。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捂住嘴,才勉强压下呕吐的冲动。
目光无法从那具冰冷的躯体上移开。周教授凝固的惊愕眼神,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然后,他才注意到沙发前的矮几。
那上面,一片狼藉。
七八个大小不一的药瓶倒伏着,花花绿绿的药片散落得到处都是,滚落在桌面和地毯上。几份打印出来的A4纸散乱地堆叠着,有些滑落在地。陈默的视线被其中一张纸吸引过去。那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的对话记录,格式像是某种聊天软件的界面。
一个头像是一朵卡通向日葵的用户(用户名:小乐陪伴师-小薇)说:“周爷爷,今天降温啦,您一定要记得加衣服哦!可别让小薇担心呀!(づ。◕‿‿◕。)づ”
周教授(头像是一个简单的书本图标)回复:“好的,小薇,谢谢你惦记。家里有点冷清,听听你说话,暖和多了。”
小薇:“嘻嘻,周爷爷最棒啦!对了爷爷,您上次说关节不太舒服,小薇特意帮您找到了一款特别好的保健品哦!是咱们研究所最新的‘生命黄金素’,好多老教授吃了都说效果立竿见影呢!您看,这是张教授(附了一张模糊的老人举着瓶子的照片)的反馈……”
周教授:“这个……贵吗?”
小薇:“爷爷,健康是无价的呀!小薇帮您争取到内部价啦,只要15800一个疗程!为了您的身体,为了能一直陪小薇聊天,您说值不值?(●ˇ∀ˇ●)”
打印的墨迹有些洇染,但那些数字和符号依旧清晰得刺眼。陈默的目光扫过其他散落的纸张,内容大同小异——甜得发腻的关怀,精心铺垫的铺垫,最终都指向昂贵的“保健品”、“特效药”、“内部投资机会”。
矮几的边缘,还放着一个厚厚的、边缘磨损严重的硬皮笔记本。
陈默的脑子一片混沌,嗡嗡作响。他僵硬地掏出自己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麻木颤抖,几乎无法解锁屏幕。他哆嗦着,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110吗?这里是…城西…教师小区…六号楼…二单元…301…死…死人了…”
警笛由远及近的凄厉呜咽,终于撕破了这栋居民楼死水般的沉寂。红蓝光芒在楼道墙壁上疯狂地旋转、切割,投下混乱不安的光影。
两名穿着制服的民警率先冲了进来,年轻的面孔带着职业性的紧绷和凝重。随后是穿着便衣、戴着白手套和鞋套的刑警,还有提着沉重勘查箱、戴着口罩的法医。原本死寂的房间瞬间被各种声响填满:脚步声、低沉的指令声、相机的快门声、勘查器材的轻微碰撞声……他们像一股沉默而高效的洪流,迅速占据了空间,用黄色警戒线将客厅中心那令人心悸的景象与外界隔绝开来。
陈默被一名年轻的民警带到厨房门口相对“干净”的区域做初步笔录。他靠着冰冷的瓷砖墙,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他机械地回答着问题:怎么发现的?门怎么开的?看到什么?动了什么?
他的目光却无法控制地穿过厨房的门框,投向客厅那片被封锁的区域。他看到穿着白大褂的法医蹲在周教授身边,动作专业而利落。他看到那个闪烁着幽幽蓝光的陪伴机器人被一名技术警察小心翼翼地装进了一个透明的证物袋。他看到矮几上那些散落的药瓶和打印的聊天记录纸也被一一拍照、编号、封装。
一个年纪稍长、眉宇间带着明显疲惫的刑警队长踱了过来,听年轻民警汇报了几句,锐利的目光落在陈默身上。那目光像探照灯,让陈默感到一阵无所遁形的不安。
“陈默是吧?”队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你发现时,确定没碰过任何东西?”
“没…没有,”陈默的声音干涩,“就是…就是手机掉地上了。”
队长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走到警戒线旁,和法医低声交谈了几句。法医站起身,摘掉一只手套,揉了揉眉心,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模糊:“……初步看,没有明显外伤。结合现场这些,”他指了指那些散落的药瓶和打印纸,“还有死者年纪、基础病史,高度怀疑是突发心脑血管意外,诱因嘛……情绪激动、误服药物或者保健品都可能。具体得等解剖和毒理报告。”
队长“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矮几上的狼藉,又落回周教授那张凝固着惊愕的脸,最后停留在那个被装进证物袋的白色机器人身上,眉头锁得更紧,像是看到了什么粘腻污秽的东西,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又是这些玩意儿。”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榨干老人最后一点棺材本。”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张了张嘴,想说那些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想说那个笔记本……但队长已经转过身,对旁边的警员吩咐:“通知家属吧。现场初步看,没什么疑点,倾向自然死亡。等报告出来再定。”
“自然死亡”四个字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砸进陈默的耳朵里。他看着队长疲惫却决断的侧脸,看着其他警员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勘查工具准备撤离,一股强烈的不甘和冰冷的寒意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那本摊开的笔记本,硬质的封皮在惨淡的光线下,边缘磨损的痕迹仿佛某种无声的控诉。
警戒线被撤下,勘查人员开始收拾。现场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似乎正在迅速消散,转为一种程序化的收尾流程。队长走向门口,准备离开。
就在这秩序恢复的间隙,陈默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再次投向那张矮几。就在一名警员伸手准备去封装那个硬皮笔记本的瞬间,一阵微弱的气流不知从哪个角落吹来,轻轻拂动了摊开的纸页。
哗啦——
几页纸翻了过去。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那被翻开的、靠后的某一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周教授清癯工整的字迹。但在那字迹之间,在页面的空白处,在行与行的缝隙里,布满了另一种东西!
不是文字。
是数字。是字母。是奇怪的符号。是纵横交错的线条!
它们以极其细小的笔触被精心地、刻意地“镶嵌”在正常的文字记录之中,如同某种寄生的密码,不仔细看,几乎会完全忽略掉它们的存在。它们构成了某种扭曲的几何图案,又像是一种完全陌生的、非自然的公式,冰冷、怪异,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秩序感,与周为民教授一生所研究的古典文学领域格格不入。
那绝不是什么随手的涂鸦!那是一种隐藏!一种加密!
陈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电流般的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名正要合上笔记本的警员,喉咙发紧,几乎要喊出来。
“那个本子……”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警员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向他。队长也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疲惫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
“那个笔记本……”陈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他指着矮几,“周教授……他好像……在里面写了些很奇怪的东西……数字和符号,很多……不像笔记……”
队长的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那点询问迅速被一种“别添乱”的不耐烦取代。他顺着陈默的手指瞥了一眼那个其貌不扬的本子,语气平淡无波:“哦?可能是老人家自己研究的什么公式,或者随手画的。老爷子退休前教数学的?”
“不…他是中文系的……”陈默下意识回答。
“那更正常了,”队长挥了下手,像是在拂去一只恼人的苍蝇,“人老了,想法千奇百怪,写点看不懂的东西有什么稀奇?本子我们会收走的,放心吧小伙子,该查的我们都会查。”他不再看陈默,对着警员抬了抬下巴,“封装好,带回去。”
那名警员利落地拿起笔记本,“啪”地一声合上,塞进了一个大的物证袋里,拉紧了封口条。那本藏着秘密的笔记,连同散落的聊天记录、药瓶、那个闪烁着蓝光的机器人,一起消失在了黑色的物证箱中。
陈默眼睁睁看着箱子被拎走,堵在喉咙里的话被彻底噎了回去。队长的逻辑似乎无懈可击,老教授写点看不懂的符号,能说明什么?在铁一般的“自然死亡”初步结论面前,这点微不足道的异常,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被忽视的憋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石像,僵立在原地。直到一个警员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现场我们要暂时封闭。你留个联系方式,后续有需要再找你。别想太多,回去好好休息。”
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楼的。雨水依旧冰冷地砸在头盔上,噼啪作响,但已经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团混乱燃烧的东西。警车闪着灯离开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留下湿漉漉的地面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空洞寂静。他发动电瓶车,引擎的轰鸣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孤独。
他没有回家。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街道,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条偏僻小巷深处。巷子尽头,一扇被各种涂鸦覆盖的卷帘门半开着,里面透出惨白的光线和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鼓点。门口歪歪扭扭挂着一个灯牌:“极速网咖”,几个字母已经不亮了。
这是大飞的据点。大飞,陈默高中时一起翻墙逃课、后来走了不同路的死党。大飞没考上大学,凭着对电脑天生的邪门歪才,在这片鱼龙混杂的地方开了家小网吧,兼营点“技术咨询”——破解个手机密码,恢复个删除文件,绕过点网络限制什么的。
陈默把湿透的外卖箱往墙角一扔,掀开沾满水汽的头盔,径直走向最里面角落那台被巨大曲面屏包围的机器。大飞正窝在电竞椅里,戴着耳机,在游戏里大杀四方,屏幕上光影疯狂闪烁。
陈默一把扯下他的耳机。巨大的游戏音效瞬间炸开,又被他粗暴地按了静音键。
“卧槽!默子!你他妈……”大飞被吓了一跳,脏话刚出口,看清陈默的脸色,后面的话噎了回去。陈默的脸色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白得像纸,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眼神却像烧着两团幽暗的火,直勾勾地盯着他。
“帮我个忙,急的。”陈默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大飞愣了两秒,脸上的痞气收敛了,坐直身体:“操,你这逼样……撞鬼了?说!”
陈默没说话,直接掏出那个屏幕布满裂纹的手机。手指因为寒冷和残留的激动依旧有些抖,他点开相册,快速划动着。在警员合上笔记本、装进物证袋前的最后一两秒,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这个摔裂的手机,对着摊开的那一页,连续按下了好几次快门。
屏幕碎裂的纹路像蛛网一样覆盖在照片上,让画面有些模糊扭曲。但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在周教授那工整的、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读《楚辞》有感”的竖排文字旁边,那些刻意嵌入的、冰冷怪异的符号矩阵——扭曲的希腊字母“Σ”、“Π”,嵌套的方括号“[]”,毫无规律的英文字母组合(“KxQ”、“FzY”),还有大量意义不明的阿拉伯数字序列(如“110101”、“237.889”),以及一些像是化学式又像电路图的短横线和点阵。
它们密密麻麻,如同某种来自异域的寄生藤蔓,缠绕在古典诗文的字里行间,散发着令人不安的秩序感。
大飞凑近屏幕,眯着眼仔细看了几秒,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近乎肃穆的神情。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操……这他妈……”他指着照片上那些符号,“默子,你从哪儿搞来的?这玩意儿……有门道啊!”
“能看懂?”陈默的心提了起来。
大飞没立刻回答,他一把抢过陈默的手机,动作麻利地拔掉自己电脑上的一个外接移动硬盘,插上数据线,把照片飞快地导了进去。他点开一个图标极其复杂、满是代码界面的专业软件,将照片拖了进去。
屏幕上瞬间被放大和增强处理后的符号矩阵占据。大飞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敲击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一行行命令符瀑布般刷下。
“看着像多重嵌套……”大飞一边操作一边语速极快地嘀咕,眼睛紧盯着屏幕,“有置换矩阵的味儿……但又混了自定义的编码规则……这个‘Σ’符号的写法很怪,不是标准数学符号的写法,倒像是某种标记……还有这些数字序列,间隔和组合……像是……坐标?或者索引值?妈的,真够绕的……”
时间在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中一分一秒流逝。网咖角落里震耳欲聋的音乐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陈默紧盯着屏幕上那些被解析工具不断拆解、重组、高亮显示的符号,感觉自己的心脏正随着大飞敲击键盘的节奏而疯狂搏动。
突然,大飞的动作猛地停住了。他死死盯着屏幕一角解析工具输出的一个临时结果框,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又极其恐怖的东西。
“卧……槽……”他发出一声极度压抑的、带着颤音的惊呼。
“怎么了?”陈默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大飞没说话,只是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屏幕上那个解析框里,由几组被成功关联和转换的数字字母组合构成的一个短字符串:
`Lonely_Index_Score: 8.7`
紧接着,在这行字符串下方,解析工具又关联出了另一串信息:
`Target ID: ZWM00173`
`Profile: Widower, High Income, Solitary Living, Susceptible to Emotional Appeal`
孤独指数:8.7
目标ID:ZWM00173
档案:丧偶,高收入,独居,易受情感诉求影响
冰冷的英文字符,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陈默的眼底。
Lonely_Index_Score: 8.7……
Target ID: ZWM00173……
Profile: Widower, High Income, Solitary Living, Susceptible to Emotional Appeal……
每一个单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砸在陈默的心上,然后迅速冻结了他的血液。网咖角落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劣质耳机漏出的游戏音效、旁边人敲击键盘的噼啪声……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世界只剩下屏幕上那几行闪烁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字符,以及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大飞那张总是带着点痞气的脸,此刻血色褪尽,只剩下屏幕反光的惨白。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陈默,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一种“捅破天了”的恐惧。
陈默的视线死死钉在那行“Profile”上。Widower(丧偶)… High Income(高收入)… Solitary Living(独居)… Susceptible to Emotional Appeal(易受情感诉求影响)……每一个标签,都精准地指向了倒在冰冷地板上的周为民教授!那本笔记里的诡异符号,根本不是什么老人的胡思乱想!它是一个冰冷的、被量化的“孤独档案”!是一个被标记的“猎物”的编号!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暴雨夜的雨水冰冷千百倍。那个闪烁着蓝光、造型卡通的陪伴机器人,那个打印出来的、甜得发腻的聊天记录……它们不再是孤立的存在。它们是一张巨大蛛网上的节点!是某种……精密狩猎机器的一部分!
“操……操操操!”大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破音的惊悚,“默子!这他妈……这他妈是在给老头打分啊!这玩意儿……是屠宰场的编号牌!”
陈默猛地回过神,一把夺过鼠标,动作因为激动而显得粗暴。他飞快地滚动着解析工具的输出窗口。更多关联的碎片被大飞的软件从那个符号矩阵中剥离出来:
`Contact Freq: High (3-5x/day)//接触频率:高(每日3-5次)`
`Preferred Approach: Caregiving, Legacy Concerns //偏好接近方式:关怀照料,遗产关切`
`Recent Trigger: Anniversary of Spouse's Death //近期触发事件:配偶忌日`
`Current Pitch:“Life Gold“(High ROI, Health Security)//当前推销方案:“生命黄金素”(高投资回报,健康保障)`
一行行,一列列。接触频率、情感弱点、最佳切入时机、正在实施的诈骗方案名称……冰冷的数据,精确的操作指南,像一张解剖图,将周教授晚年的孤独、思念、对健康的焦虑、对身后事的隐忧,赤裸裸地、残忍地摊开,标注上价码,然后推送给了潜伏在智能机器人背后的“猎人”。
陈默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鼠标几乎握不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捂住嘴,强压下那股混合着愤怒和恶心的呕吐感。
“这……这他妈是个系统!”大飞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指着屏幕上被关联出来的另一个符号片段,旁边标注着解析结果,“你看这个!‘Nexus_Node: 7’……节点?网络节点?还有这个模糊的字符组合,工具识别为‘SilverCircle’……银圈?这像他妈是个组织代号!”
“SilverCircle……”陈默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冰冷,隐秘,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攫取一切的贪婪。这个名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
“不止周教授一个!”大飞的呼吸也变得粗重,他指着另一组被解析出的数据碎片,“看这里!‘Batch Processing’,批量处理!还有这些数字序列……工具识别出几个类似‘ZWM’开头的ID号,后缀数字不同!ZWM00174,ZWM00182……操!这是一条流水线啊!专门生产‘猎物’的流水线!”
批量处理!流水线!
这两个词像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陈默的理智。他猛地想起周教授打印出来的那些聊天记录里,那个叫“小薇”的“陪伴师”提到的“张教授”!那张模糊的、老人举着瓶子的照片!那也是流水线上的一个“产品”?一个被成功收割的“猎物”?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彻骨的寒意,在他胸腔里炸开。这不再是针对一个老人的、孤立而卑劣的诈骗。这是一场依托于冰冷科技、编织在数据网络之上、针对整个庞大而脆弱老年群体的、系统性的猎杀!他们用智能设备收集情感数据,用算法分析弱点,用虚拟的温情精准投喂诈骗的毒饵!他们不是在骗钱,他们是在用数据做手术刀,活生生解剖着一个个孤独的灵魂,然后吸髓吮血!
“数据不会说谎……”陈默的喉咙里,无意识地滚出周教授笔记最后那句绝望的控诉,“他们用算法丈量我的孤独……”原来,那不是感叹,不是牢骚,那是受害者临终前洞悉真相后、刻骨铭心的悲鸣!是来自地狱的控诉!
就在这时——
“叮咚!”
一声清脆的、熟悉的提示音,骤然在死寂的网咖角落里响起,尖锐得如同丧钟!
陈默和大飞同时一个激灵,像被高压电击中,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陈默放在旁边凳子上的、那个屏幕碎裂的外卖手机!
屏幕亮着幽光。
一条新的配送订单,粗暴地挤占了破碎屏幕的中心位置。
**取餐地址:**金福缘小区 3栋1单元402
**送达地址:**金福缘小区 3栋1单元402
**客户姓名:**李淑珍
**订单备注:**“小伙子,我腿脚不方便,麻烦送到家门口,谢谢啊。”
冰冷的文字,在布满裂纹的屏幕上跳动。
金福缘小区……又一个老小区。
李淑珍……又一个老人名字。
腿脚不方便……又一个独居的明确信号。
陈默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他看着那条订单信息,仿佛看到了另一个“ZWM”开头的冰冷编号,看到了又一个被“孤独指数”标注出来的猎物,正被无形的数据流推送到了“SilverCircle”的屠宰流水线上。而他自己,那个刚刚窥见深渊一角的外卖骑手,此刻却成了这死亡链条上,毫不知情的最后一环送货人!
“默……默子……”大飞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这……这订单……”
陈默没有说话。他伸出手,指尖因为极度的冰冷和紧绷而微微颤抖,触碰着屏幕上那条新订单。破碎的玻璃碴边缘,硌着他的指腹,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这痛感如此清晰,瞬间刺破了那笼罩着他的、因恐惧和愤怒而生的麻木。
深渊就在脚下,黑暗粘稠如墨。那个名叫“SilverCircle”的庞然巨物,蛰伏在数据的阴影里,用算法编织着捕捉孤独的蛛网。周教授笔记里那句“他们用算法丈量我的孤独”,此刻不再是纸上的悲鸣,而是回荡在耳边的、来自无数个“李淑珍”的无声尖叫。
他,陈默,一个微不足道的外卖员,刚刚撕开了这黑暗帷幕的一角。现在,帷幕之后的眼睛,是否已经察觉?
下一个订单,是陷阱?是警告?还是……另一个等待被揭开的、血淋淋的真相?
指尖的刺痛,顺着神经蔓延至心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碎裂的屏幕边缘更深地嵌入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