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日记
第10章 日记
指尖下的纸页,粗粝得硌手,却又透着一股子吸髓般的沁凉。它无声地吮吸着我体内流转的魔力,更像是在用冰冷的触感,一遍又一遍地刻印着我的格格不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粘稠的胶质里挣扎,每一次魔力的细微调动,都牵动着那层无处不在的、冰冷而宏大的排斥力。它像附骨之疽,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清晰,沉重地挤压着我的存在。
“大概……是那次魔力灾害时,玩得太过火了?”我对着空寂的房间低语,声音突兀地撞在墙壁上,又弹回耳中。指尖无意识地滑过手腕内侧,那里烙印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淡银色纹路——耗尽我在另一个世界积累的所有知识才勉强构筑的“存在遮蔽”。它精密如蛛网,却脆弱如琉璃,是我在这个世界苟延残喘的立足之地,是向世界法则借来的片刻喘息。
但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这遮蔽,撑不了太久。
世界的“目光”,如同穿透浓雾的冰冷探针,终有一天会再次钉死我这个“异物”。当这层琉璃般的屏障崩碎之时,便是世界法则将我彻底驱逐出境,碾碎于虚空之际。
我提起那支陪伴许久的羽毛笔,饱蘸墨水瓶中如同凝固夜色的墨汁。笔尖悬停在摊开的、厚实笔记本的扉页上方,一滴浓墨凝而不坠。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立下遗嘱的决绝,笔尖落下,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
>**前言:**
>
>或许,是魔力灾害中我动用的那些手段,让这个世界更清晰地“看”到了我的异样。世界的排斥,日甚一日,如同跗骨之蛆。我倾尽所能遮蔽自身,但终有一日,这层屏障会被无情剥去,我将再次被放逐。
>
>从今日起,我决定记录下在此界的每一日。倘若某日,这本日记的阅读者发现我已消失无踪,恳请将此物交予我的弟弟,鲁迪乌斯·格雷拉特。
>
>事后,我必会奉上远超你想象的、足以令你心满意足的丰厚报酬。
>
>——紫星
笔尖最后那个名字的墨痕,在羊皮纸上微微晕开,像一滴无声的叹息。合上日记本,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掌心。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窗外,布耶纳村曾经熟悉的一切——保罗那间有点歪斜的木工小屋、村口百年老橡树的轮廓、甚至清晨升起的炊烟——都已化为乌有。视线尽头,唯有被狂暴魔力彻底犁过、死寂无声的焦土。风卷起灰烬,打着旋,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废墟,卷起一片片灰黑的残骸,又无力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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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力灾害后的第一日。**
风,裹挟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还有一种令人牙根发酸的、魔力过载后特有的刺鼻臭氧气息,蛮横地灌满了我的鼻腔和肺叶。每一次吸气,都像咽下一口滚烫的沙砾。举目四望,视野所及,唯有一片死寂的、毫无生机的荒芜。大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揉搓过,又随手丢弃,留下丑陋的褶皱、深不见底的巨大裂隙,以及覆盖一切的、厚厚的灰黑色尘土。布耶纳村,连同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连同村口那棵据说有百年树龄、承载了无数孩童欢笑的老橡树,连同保罗那间总是堆满木屑、带着松脂香气的歪斜小屋……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干净得连一块像样的残砖断瓦都吝啬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这片焦土之上,靴底每一次落下,都“喀嚓”一声踩碎凝结成片的灰烬,这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敲打着紧绷的神经。魔力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以我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展,竭力搜索着任何一丝生命或魔力的波动。
回应我的,只有这片辽阔死地的绝对寂静。风掠过空旷原野的呜咽,是唯一的、单调的背景音,更添凄凉。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痛苦的呼喊残留。仿佛整个村落,连同邻近的几处零星聚落,都在那场无法理解的灾变中,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抹除,蒸发得干干净净。一种沉重的、冰冷的窒息感攫住了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
幸存者?除我之外,再无他人。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腰间的短剑柄,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勉强驱散了那沉重的窒息感。我强迫自己停下脚步,闭上眼,再次深深吸气。焦糊的空气刺痛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方向,南方。菲托亚领的腹地,或许……或许还有幸存者,或许能找到这场灾变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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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力灾害后的第二日。**
单调得令人绝望的焦土景象终于被打破。地平线上,几个移动的小黑点出现在我扩张到极限的魔力感知边缘。是人类,而且不止一个。
我迅速收敛起周身自然逸散的魔力波动,将它们牢牢压制在体内最深处,如同熄灭的余烬。同时从随身的简易行囊里翻出一件沾满尘土和可疑污渍、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斗篷,裹在身上,拉低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又将腰间那柄看起来还算像样的精钢短剑调整到一个更显眼的位置,让它看起来像个落魄却不失警惕的冒险者新手。做完这一切,我才稍微调整方向,迎着那几个黑点,迈开步子。
随着距离拉近,对方的轮廓清晰起来。是三个男人,穿着半旧的皮甲,背着磨损的武器,脸上混杂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深入骨髓的惊惶,以及面对未知的警惕。一个手持长枪,枪尖黯淡;一个背着阔剑,剑柄缠着脏污的布条;领头的是个背着长弓的瘦高个,眼神锐利如鹰隼,时刻扫视着周围。标准的、在底层挣扎求生的冒险者小队配置。
“站住!”长弓手最先发现我,隔着几十米就厉声喝道,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同时,他动作迅捷如电,从背后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弓并未拉开满月,但那紧绷的姿态足以让人心头一凛。另外两人也立刻握紧了武器,呈扇形散开,目光如同冰冷的钩子,紧紧锁住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依言停下脚步,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微微掀开兜帽,露出一个尽可能显得无害、虚弱又惊魂未定的笑容,声音也刻意带上了一丝沙哑和颤抖:“请……请不要动手!我不是怪物!我……我是从北边逃出来的!”
“北边?!”持长枪的年轻冒险者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握着枪杆的手都紧了紧,“那边……那边还有人活着?!”
“只有我一个了……”我适时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声音里努力挤出一丝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村子……村子全没了……我、我逃了两天……”我报出了布耶纳村附近几个小村落的名称,这些都是我沿途确认同样消失无踪的地方,每一个名字都带着真实的死亡气息。
我的描述显然狠狠击中了他们。长弓手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眼中的锐利也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悯和了然。他缓缓放下了弓箭,羽箭插回箭囊。另外两人也明显松了口气,握武器的手不再那么用力,指节泛白褪去。
“菲托亚领……”背着阔剑、脸上有一道旧疤、显得沧桑的中年冒险者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整个菲托亚领……都没了。”
“什么?!”我猛地抬头,兜帽下的眼睛瞬间睁大,惊愕的声音几乎破音,“整个……领?!”
“我们是受雇于邻近的巴榭兰特男爵领,过来探查情况的。”长弓手,似乎是队长,声音低沉地解释,带着一种见证末日后的疲惫,“两天前,一道……无法形容的光柱……像连接天地的巨树,笼罩了整个菲托亚领的范围。光消失后……就只剩下一片焦土了。我们是沿着边缘搜索,你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活人。”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兜帽下的阴影,“小子,你运气不错。”那语气里,听不出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整个菲托亚领……消失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保罗、赛妮丝、莉莉娅、爱夏……还有鲁迪!鲁迪乌斯!他当时就在罗亚城!罗亚城是菲托亚领的首府!如果整个领都消失了……
“罗亚城……”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
长弓手队长沉重地摇了摇头,动作缓慢而绝望,彻底打破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一样的。什么都没有了。领主府、大教堂、冒险者工会……什么都没剩下。我们只看到一片……巨大的、空荡荡的深坑。”
深坑?不是焦土?!
巨大的信息冲击如同重锤砸在脑海,让我一时失语,耳边嗡嗡作响。这绝非普通的自然灾害或魔法失控!范围如此恐怖,精准抹除一整个领的土地和其上所有生灵……这需要何等无法想象的力量?是某种深埋地底、被意外触发的禁忌古代魔法阵?还是……某种超越凡俗理解的存在的意志?最关键的是——它是冲着我来的吗?因为我这个“异物”的存在,引发了世界规则的某种过激排斥反应?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线索太少,可能性太多,每一种都足以让人脊背发凉,骨髓深处渗出寒意。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阔剑冒险者汉斯看我脸色苍白如纸,沉默良久后出声问道,语气带着一丝粗粝的关切,“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乱晃太危险了。魔力灾害刚过,空间可能还不稳定,指不定哪里就裂开条缝……而且……谁知道那些焦土里会不会滋生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阔剑的剑柄。
我定了定神,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和冰冷的恐惧。现在不是深究根源的时候。“我……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想找个安全点的地方落脚,喘口气。”
长弓手队长埃里克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犹豫,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恻隐:“我们要回坎迪镇休整补给。那镇子在东南方向,算是受灾区域边缘最近的补给点了。如果你不嫌弃,可以暂时跟我们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谢谢。”我真心实意地道谢,声音低沉。重新拉低了兜帽,遮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坎迪镇……也好。先离开这片吞噬一切的死亡之地,活下去,再图后续。鲁迪、希露菲……你们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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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力灾害后的第三日。**
临时拼凑的四人小队在死寂的荒原上沉默跋涉。两个经验丰富的冒险者,一个战士,加上我这个伪装的新手。气氛沉闷压抑得如同铅块压在胸口,只有单调的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和靴底碾碎灰烬的“喀嚓”声在空旷中回响。视野里依旧是千篇一律的灰黑与焦褐,偶尔能看到扭曲变形、如同被无形巨力揉捏后又被高温瞬间熔铸凝固的岩石,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灾变的恐怖威力,像大地凝固的哀嚎。
“嘿,小子,”持长枪的年轻冒险者卡尔,似乎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主动凑到我身边,试图找点话头,“看你年纪不大,身手倒挺利索,昨天捅那疯狼那下,干净!以前练过?”他指的是昨天傍晚,一只被灾变魔力污染、变得异常狂躁的低阶风狼试图袭击我们时,被我“险之又险”地用短剑配合一个略显“笨拙”的翻滚动作,精准地捅穿了喉咙。
“跟村里的护卫队长学过一点皮毛。”我含糊地回答,声音透过兜帽显得闷闷的,带着点乡下人的局促,“主要是……逃命的时候,逼出来的。”这倒也不算完全说谎,只是“逼”的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啧,命大。”卡尔咂咂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还想再问什么,被旁边一脸疤痕、沉默寡言的阔剑战士汉斯用眼神制止了。队长埃里克则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不断扫视着四周死寂的旷野,长弓时刻处于最容易取用的位置,手指搭在弓弦上。巨大的灾难阴影下,没人有太多精力去深究一个幸存孤儿的过往,活着抵达坎迪镇才是唯一的目标。
正午时分,我们在背风处一块被烧得黢黑的巨大岩石后短暂休整,啃着又干又硬、能硌掉牙的行军口粮,就着水囊里微温的水艰难下咽。
“队长,这鬼地方……真的安全吗?”卡尔灌了口水,忍不住压低声音问,眼神不安地扫视着四周嶙峋的怪石,“总感觉……后颈窝凉飕飕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我们,那眼睛……绿油油的。”
埃里克沉默地嚼着硬得如同石头的饼子,鹰隼般的目光投向远方焦黑的地平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和认命:“安全?菲托亚领这么大的地方说没就没了……坎迪镇,也只是暂时离那片死地远点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拍了拍卡尔的肩膀,力道沉重,像是在安慰同伴,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吃完继续赶路,趁着日头还高,找个更稳妥的背风处过夜。这鬼地方,晚上才要命。”
我沉默地听着,味同嚼蜡地咽下口中的食物残渣。埃里克说得对,安全只是相对的奢望。整个菲托亚领的消失,如同一块巨大的、无形的阴云,沉沉地压在每一个知晓此事的人心头。这场灾变的根源和后续那深不见底的漩涡,无人能够预测。我能做的,只有尽快恢复力量,找到家人,并在这该死的世界排斥彻底碾碎我之前……做好一切准备。每一次呼吸,都感觉那无形的排斥更紧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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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力灾害后的第四日。**
太阳刚刚升起,给这片死寂的大地镀上一层毫无暖意的惨淡金光,像是给尸体涂上了一层廉价的脂粉。我们收拾好简陋得仅能遮风的营帐,准备继续向坎迪镇进发。出发前,我习惯性地调动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精神力,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去“触碰”那些留在我所关心之人身上的守护魔法印记。这只是一个例行公事般的习惯性动作,如同旅人清晨检查自己的行囊是否还在。
然而,就在那缕精神力触及西南方向某个遥远坐标的瞬间——
轰!
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魔力需求,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流,又如同一个骤然张开的贪婪黑洞,猛地沿着那道无形的精神链接倒灌回来!它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狂暴,瞬间就冲垮了我预设的、用于缓冲的魔力阈值!
“呃!”猝不及防之下,我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脸色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体内原本平稳流转的魔力瞬间被抽走了一小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彻骨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又在剧痛中疯狂抽搐。
是希露菲!她身上的“森罗守护”!这个被动触发的终极防护魔法,只有在宿主遭受足以威胁生命时的伤害,才会如此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抽取我预留的魔力源进行瞬间超载防御!
发生了什么?!致命的袭击?重伤垂危?剧烈的空间撕裂?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最恶毒的冰蛇,瞬间噬咬着我的神经,带来刺骨的寒意。我强行稳住几乎软倒的身体,顾不上旁边埃里克他们投来的惊疑目光(那目光像针一样刺来),全部精神力都死死地集中在那条狂暴的魔力链接上,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万幸!那疯狂抽取的魔力洪流来得快,去得也快。链接另一端传来的生命波动虽然微弱、紊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强烈的痛苦和虚弱感,如同被狠狠摔打过的幼兽,但并未断绝!就像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后的幼苗,虽然奄奄一息,根茎却还顽强地抓着大地,不肯放弃。
她还活着!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我长长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叶,才感觉僵硬的手脚恢复了些许知觉和温度。刚才那一瞬间的魔力抽取,几乎抽空了我这具身体储备的三分之一。但这点代价,比起确认希露菲那微弱却坚韧的生命之火仍在跳动,微不足道!
“紫星?你怎么了?”埃里克关切的声音传来,带着战士特有的警惕和审视,“脸色这么差?跟见了鬼似的?受伤了?”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没……没事。”我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声音还有些不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有点头晕。老毛病了,过会儿就好。”我迅速调整着呼吸,试图掩盖体内魔力的剧烈波动和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感。西南方向!守护魔法发动的源头,清晰地指向遥远的西南方!希露菲在那里!她遭遇了什么?是空间转移?还是被卷入了更可怕的危险?保罗、赛妮丝、莉莉娅他们呢?他们是否和希露菲在一起?
原计划去坎迪镇,然后徐徐图之寻找线索的计划被彻底推翻。西南方,王都亚尔斯的方向!希露菲的位置指向那里最大的城市!我必须立刻改变方向!刻不容缓!
“埃里克队长,”我定了定神,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决断,“感谢你们一路的照顾。我想……我可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坎迪镇了。”
“什么?”卡尔惊讶地叫出声,声音在空旷中格外刺耳,“你一个人?开什么玩笑!你要去哪?”
“西南方。”我指向那个方向,目光穿透兜帽的阴影,坚定地投向远方,“我突然想起……好像有远房亲戚可能在那边。我想……去碰碰运气。一个人……行动起来更快些。”这个借口拙劣无比,但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一个孤儿想去寻找可能幸存的亲人,这个理由本身就足以让人沉默,堵住所有的疑问。
埃里克深深地看着我,他那双饱经风霜、见过无数生死的眼睛似乎想穿透我的兜帽,看清我平静伪装下的惊涛骇浪和急迫。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然后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沉重:“小子,世道变了。变得……吃人了。一个人走……多加小心。西南方向最大的城市是王都亚尔斯,但那里现在……恐怕也乱成一锅沸粥了。”他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我知道。谢谢。”我郑重地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客套和解释。简单的告别后,我紧了紧身上的行囊和斗篷,毅然转身,朝着西南方,朝着希露菲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信号传来的方向,大步走去。焦土在脚下延伸,风从身后吹来,带着灾厄与灰烬的气息,而我心中只剩下一个如同熔岩般灼热的念头:找到她!找到他们!无论挡在前面的是地狱的烈焰,还是世界的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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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力灾害后的第五日。**
坎迪镇那由粗糙原木和泥土垒砌的轮廓,终于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中浮现。它像一只受惊的刺猬,蜷缩在一道相对平缓的山丘下,围墙明显比记忆中高耸了许多,上面布满了新加固的木桩和荆棘,以及穿着半旧皮甲、眼神警惕来回巡逻的士兵身影。镇子唯一的入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蜿蜒如绝望的长蛇,大多是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难民,脸上刻着麻木、疲惫和深不见底的绝望。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种名为恐慌的、紧绷的、一触即燃的气息。
我裹紧旧斗篷,将自己融入入镇的人流中,忍受着推搡和浑浊的空气。缴纳了比平时高出数倍的、近乎敲诈的“特别入镇税”(五个铜币!足够以前一家人一天的口粮),才得以挤过那道狭窄的门洞。镇内的情况比外面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街道拥挤不堪,如同沙丁鱼罐头,临时搭建的破烂窝棚见缝插针地挤满了任何空地,孩子的哭嚎、大人的咒骂、士兵维持秩序的粗暴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令人烦躁欲呕的噪音漩涡。店铺虽然大多开着门,但货架明显空荡,寥寥无几的商品旁,价格牌上的数字更是令人咋舌,仿佛那不是钱币,而是废纸。
我目标明确,无视周围的混乱和乞求的目光,直奔镇上唯一那家门面稍大些的杂货商行。补充了足量的、硬得能砸晕野狗的肉干、同样坚硬的黑面包、一大袋粗盐(野外生存必需品),还好我会用魔法凝聚水珠,不然又得花销一笔冤枉钱去补充水壶。当我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卷落满灰尘、边缘卷起的羊皮纸上时,脚步顿住了。
那是一张还算详尽的阿斯拉王国及周边区域地图,绘制的笔触略显粗糙,但关键城镇、道路、山脉河流都有标注,尤其是西南方向通往王都的路线。
“老板,那个地图怎么卖?”我指着它问,尽量让声音显得平淡。
头发花白、一脸精明的店主眼皮都没抬,用羽毛笔的末端剔着指甲缝里的污垢:“一个银币。”
“一个银币?!”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这价格足够一个普通三口之家在乡下体面地生活一个月!保罗当初塞给我当“紧急备用金”的私房钱小袋子,沉甸甸的也不过十几个银币和一些铜币。这一路省吃俭用,加上入城税和各种采购……
“就这个价,爱要不要。”店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一副吃定你的样子,浑浊的眼睛扫过我洗得发白的斗篷,“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到处是难民,到处是乱兵和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怪物!没有张地图,你往哪走都是两眼一抹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五个银币买条命,贵吗?”他敲了敲柜台,笃笃作响。
我捏了捏口袋里剩下的钱币,听着那令人肉痛的金属摩擦声,感受着保罗沉甸甸的“父爱”在迅速缩水。最终,还是咬着后槽牙,像是剜掉心头肉般,数出五枚带着体温的银币,“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给我!”
店主这才慢悠悠地拿起地图卷轴,用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随意掸了掸灰,像丢垃圾一样丢给我。入手沉重,带着陈腐的羊皮和灰尘的气味。展开一角,确认的确是西南方向的王都亚尔斯一带最为详尽后,我才将它小心收进用空间魔法开辟的、仅能容纳少量物品的随身空间之中。
走出杂货店,站在喧嚣混乱、臭气熏天的街道上,我掂量着行囊里剩下的钱币,心头在滴血。一番采购下来,保罗那沉甸甸的私房钱袋瞬间瘪下去四分之一还多。仿佛能看到保罗捂着心口、一脸肉痛的样子。
“对不起,保罗,”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远方的父亲(或者说,这具身体的父亲)念叨,“这笔‘巨款’,看来是保不住了。不过你放心,我发誓,绝不会向赛妮丝透露这是你偷偷攒下的私房钱。”前提是,我能再见到他们。这个念头让心头更沉重了几分。
地图上,坎迪镇的位置被我用心神之力凝成的小点做了标记。一条清晰的路线从坎迪镇延伸出去,向着西南方,穿过几处标注着“黑鸦森林”和“断脊丘陵”的地带,最终指向那个醒目的、代表王国心脏的城堡标志——亚尔斯。
结合昨日守护魔法传来的方向,目标无比明确:王都亚尔斯!那里是信息、资源和人流汇聚的中心,找到希露菲线索的可能性最大。
不再停留,我挤出如同泥沼般混乱的坎迪镇,踏上了通往西南方向的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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