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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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黄河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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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着冰碴,抽在张十三脸上,如同钝刀刮骨。他伏在冰冷的土崖边缘,下方黄河的咆哮与叛军壁垒的金属撞击声交织,如同地狱的鼓点,一下下擂在他紧绷的心弦上。柳明远蜷缩在他身侧,书生单薄的身子抖得像深秋的枯叶,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带着血沫子喷在冻土上,洇开刺目的暗红。

“怕吗?”张十三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

柳明远抬起惨白的脸,嘴唇哆嗦着,却用力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竟迸出一丝近乎狂热的决绝:“怕…怕个卵!读书人…也有卵的时候!”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硬得硌牙的墨锭和半截秃笔,手指因用力而青筋毕露。“十三哥…信我!”

时间凝固了一瞬。张十三的目光掠过柳明远因高热而通红的脸颊,落在他紧握墨锭的手上。那双手,本该执笔著书,指点江山。他喉咙哽了一下,最终只是重重一点头,猛地抽出腰间裹在破布里的柴刀,冰凉的触感瞬间刺透掌心。

“跑!往冰面!找阿禾!”他低吼一声,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贴着陡峭的崖壁,向着下方河滩那片混乱的流民群疾冲而去。动作迅捷、低伏,像一头扑向猎物的孤狼,充分利用着每一块嶙峋的岩石和枯草的掩护,这是驿卒穿行荒野刻入骨髓的本能。

河滩上,被绳索捆成一串的流民如同待宰的羔羊。叛军士兵的皮鞭呼啸着落下,激起一片哭嚎和怒骂。一个汉子试图反抗,立刻被几把横刀架住脖子,按倒在冰冷的淤泥里。绝望和愤怒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就在这压抑的顶点,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陡然撕裂了风浪与铁器的喧嚣:

“官军!官军的援兵来了——!太原府的大军杀到渡口了——!!快跑啊——!!”

是柳明远!

他不知何时已挣扎着爬到了崖壁一块凸起的巨石上,瘦削的身影在狂风中摇摇欲坠。他高举着双手,声嘶力竭,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将满腔的悲愤与孤注一掷的疯狂,灌注在这石破天惊的谎言之中。声音在狭窄的河谷里反复撞击、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杀——!”几乎同时,张十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一块巨石后暴起,目标明确——那个正挥鞭抽打流民、背对着他的叛军伍长。柴刀带着破空之声,毫无花哨地劈下!不是砍向脖颈,而是狠狠剁在对方持鞭的右手腕上!

“呃啊——!”凄厉的惨叫伴随着骨头碎裂的闷响炸开!鲜血和半截断掌飞溅!滚烫的血点喷了旁边几个流民一脸。

这血腥的一幕,成了点燃炸药的最后一粒火星!

柳明远声嘶力竭的呼喊、伍长断腕的惨嚎、喷溅的鲜血——所有因素在流民积压到顶点的绝望中轰然引爆!

“跑啊——!”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如同号令。被捆缚的流民瞬间炸开了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他们像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推搡、冲撞!绳索被挣断,人潮汹涌,不顾一切地向着壁垒相对薄弱的下游方向,向着任何可能逃生的缝隙冲去!

“拦住他们!拦住!”壁垒上,阎罗刀那标志性的猩红大氅猛地扬起!惊怒的咆哮如同炸雷。他看得分明,这绝非什么官军来袭,而是有人蓄意制造混乱!他冰冷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在人群中制造血腥的身影——那个无数次从他指缝中溜走的驿卒!

“是他!张十三!抓住他!死活不论!”阎罗刀的声音带着毒蛇般的阴冷,手中马鞭狠狠指向下方。

“呜——呜——呜——”急促而凄厉的牛角号声立刻撕裂空气!壁垒上的士兵瞬间从短暂的混乱中惊醒,长槊如林般放平,弓弩手仓促上弦!箭雨带着死亡的尖啸,泼向混乱奔逃的流民群!惨叫声顿时盖过了黄河的咆哮,河滩顷刻化作修罗场。

就在这人间地狱般的混乱达到顶峰之时,张十三已如泥鳅般滑过几个呆立的兵卒,目标直指上游那片布满裂纹的灰白色冰面!阿禾!那抹靛蓝色的衣角,是他此刻心中唯一的灯塔!

“吼——!”一声狂暴的嘶吼从侧后方炸响!疤脸那标志性的暗绿色头巾在混乱中异常刺眼!他像一头嗅到血腥的鬣狗,带着七八个同样凶悍的溃兵,挥舞着抢来的横刀和木棍,竟直扑向正欲策马下坡、亲自擒拿张十三的阎罗刀!

“狗日的叛贼!把老子的‘货’留下!”疤脸眼中只有张十三这个“值钱货”,哪管面前是谁?刀光凶狠地劈向阎罗刀坐骑的前腿!

“找死!”阎罗刀怒极反笑,猩红大氅一抖,手中沉重的马槊如同毒龙出洞,精准无比地格开疤脸的劈砍,顺势一记横扫千军!疤脸怪叫一声,狼狈翻滚躲开,他身后一个溃兵却没那么好运,被沉重的槊杆扫中胸口,顿时骨裂声清晰可闻,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两股恶势力,因贪婪和混乱,轰然撞在一起!刀光槊影,血肉横飞!溃兵的亡命凶狠与叛军的训练有素绞杀在一处,反而在张十三通往冰面的路上,撕开了一道短暂而血腥的缝隙!

张十三根本无暇他顾,眼中只有那片冰面!他冲上河滩,脚下是冰冷刺骨的淤泥和不知是谁的鲜血。一支流矢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带走了几缕头发。他闷哼一声,左臂传来火辣辣的剧痛,一支弩箭深深钉入肌肉!鲜血瞬间染红了破袄的袖管。

剧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咬紧牙关,甚至没有停下拔箭,身体猛地前扑,一个翻滚躲过侧面刺来的长槊,顺势抓起一把混着血水的泥沙,狠狠扬向追兵的双眼!趁着对方捂眼惨叫的瞬间,他像一头受伤但速度不减的豹子,连滚带爬地扑上了那片布满蛛网般裂纹的灰白色冰面!

“咔嚓!”冰层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河水瞬间从裂缝中涌出,浸透了他的破鞋。刺骨的寒意直冲骨髓!

“阿禾——!”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风浪和杀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冰层边缘,那半掩在冰碴淤泥中的靛蓝色衣角,猛地动了一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艰难地从一堆浮冰和杂物中挣扎着抬起头。是阿禾!小脸冻得青紫,嘴唇发白,浑身湿透,瑟瑟发抖,那双总是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看到张十三时瞬间迸发的微弱光亮!她被粗麻绳捆着,拴在一块半沉的木头上!

“十三哥——小心!”柳明远那破风箱般嘶哑的吼声,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从崖壁方向再次炸响!

张十三甚至来不及回头,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恶风已然袭到脑后!是疤脸!这家伙竟在混战中摆脱了纠缠,如同附骨之疽,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因狂怒和贪婪而扭曲,手中的横刀带着全身力气,朝着张十三的后心狠狠劈下!刀光映着冰面的惨白,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

千钧一发!

一道瘦弱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猛地从侧面撞向疤脸!

是柳明远!

他不知何时,竟拖着病躯,从崖壁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他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像一块石头般撞在疤脸的腰肋上!

“噗嗤!”

刀锋入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疤脸的刀,终究是劈了下去。只是目标,从张十三的后心,变成了柳明远单薄的肩胛,深可见骨!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瞬间染红了柳明远破旧的儒衫,也喷溅了疤脸满头满脸!

柳明远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没有惨叫,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抱住了疤脸的腰,如同铁箍!那双因失血而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睛,却死死望向冰面上的张十三,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快…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冰面的寒冷,阿禾的呜咽,黄河的咆哮,远处的厮杀,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柳明远那决绝的、带着无尽悲悯与托付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十三的灵魂深处!

“啊——!”张十三目眦欲裂,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悲吼!不是愤怒,是撕心裂肺的痛!他眼睁睁看着柳明远眼中的光迅速熄灭,看着那曾经满腹诗书、不合时宜的清高书生,像一片枯叶般软倒在血泊之中,至死都死死抱着疤脸的腿。

疤脸被这不要命的阻拦激得狂怒,一边咒骂一边试图甩开柳明远的尸体。

就是现在!

一股超越了肉体极限的力量,从张十三的骨髓深处轰然爆发!他无视了臂膀的剧痛,无视了冰面的碎裂,眼中只剩下几步之遥、被捆缚在浮冰上的阿禾!他像一道贴着冰面疾掠的黑色闪电,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

“阿禾!”他嘶吼着,柴刀狠狠斩向捆住阿禾的麻绳!

“咔嚓!”绳索应声而断!

几乎同时,“轰隆——!”一声巨响!他们身下本已脆弱不堪的冰面,在张十三的猛力冲击和阿禾挣扎的重量下,终于彻底崩裂!冰冷的、裹挟着浮冰碎块的黄河浊流,如同巨兽张开的森然巨口,瞬间将两人吞噬!

刺骨的冰寒瞬间包裹全身,巨大的冲击力让张十三眼前一黑,咸腥的河水疯狂灌入口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意识被黑暗吞噬前,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阿禾那小小的、冰冷的身躯,死死地、紧紧地护在了自己胸前,如同守护着这乱世中最后一粒微弱的火种。怀中被体温和血水浸透、字迹早已模糊难辨的文书,紧贴着胸口,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无边的黑暗与冰冷,裹挟着他们,卷入黄河那咆哮的、深不见底的浊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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