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市舶司暗流
第17章 市舶司暗流
寅时的番坊是浸在牛乳里的坟场。天后宫歇山顶的鸱吻刺破灰白晨雾,琉璃瓦脊上凝着露水,一滴,两滴,砸在巷口蒸糕摊的铁皮檐上,嗒、嗒,竟与陈砚脑中算珠的轻叩合了拍。他缩在褪色的蓝布幌子后,蒸笼腾起的热汽裹着糙米甜香扑在脸上,却盖不住怀里的气味——那方装着南宋玉牒的玄漆盒,正从檀木缝隙里渗出丁香的甜腥,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蒲绫那句“血香”像烧红的铁钎,在他耳道里反复搅动。硫磺粉的刺鼻、摩尼符的诡异、守墓人黑血的硫磺甜腥……线索如绞缠的海蛇,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宫门就在十丈外,却被两个披着牛皮札甲的探马赤军堵死。刀鞘上的铜环随着他们焦躁的脚步撞击着甲裙,哐啷、哐啷,碾碎了晨雾的寂静。
“妈祖诞辰,封殿三日!滚!滚远点!”军汉的蒙式汉话劈开雾气,生硬得像砸在地上的秤砣。
陈砚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盲女芸娘,这条蒲绫留下的唯一活线,断了。目光扫过宫墙根下,几个蜷缩如虾米的乞丐正为一小块长了绿毛的胡饼撕扯。其中一个跛脚老丐,破烂的袖口下,露出一截模糊褪色的波斯联珠纹锦——是番坊破落户的标记。三枚至正通宝带着陈砚指尖的微温,落进豁了口的粗陶破碗,脆响惊得老丐猛地抬头。
“芸姑娘?”老丐龇着焦黄的牙,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早被市舶司的狗请去唱曲喽!就那张书吏,啧啧,最好这口瞎子调调,昨夜里一顶小轿抬走的!”他伸出乌黑的手,贪婪地拢住那几枚铜钱。
脑中的算珠声骤然急促,噼啪作响。书吏?市舶司专司船货文牒的汉人书办,张文远!陈砚将半吊用麻绳穿起的铜钱拍在对方油腻的手心:“他的狗窝在哪?”
老丐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手指向南边:“南水门,临河,门口挂着个波斯琉璃灯,破的!”他凑近一步,带着鱼腥的口气喷在陈砚脸上,“后生仔,可不敢说是我瘸子李讲的……那姓张的笑面虎,记人黑账的本事,能勾魂索命!”
南水门的空气是凝固的臭。腐烂的水藻、死鱼的腥臊、还有岸边堆积的粪便,在潮湿的晨雾里发酵成粘稠的毒瘴,糊住口鼻。贴着污浊河面搭建的木楼,在浓雾里影影绰绰。其中一栋二层的破败小楼,檐下悬着一盏玻璃吹制的波斯特灯,灯罩裂了几道长纹,昏黄的烛火从裂缝里漏出来,像垂死之人的眼睛。陈砚闪身躲进楼侧的窄巷,雾浓得化不开,三步之外便是混沌一片。他抬手,指节在斑驳掉漆的木门上叩响——三长,两短。这是蒲绫藏在玉牒漆盒夹层那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上,用蝇头小楷写下的暗号。
门“吱呀”开了一线缝隙。张文远裹着一件半旧的湖蓝色绸袍,圆团团的脸盘上堆着笑,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可那双嵌在肉褶里的小眼睛,却精光四射,滴溜溜地在陈砚身上打转。“讨海货的?”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闽南腔特有的黏腻,“风浪大得紧,进来说话。”侧身将陈砚让了进去。
一股混杂着劣质松烟墨、陈年纸霉和隐约汗馊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子狭窄逼仄,一张厚重的酸枝木大案几乎占去一半空间,案上青瓷笔山压着一叠粗糙发黄的黄麻纸,砚台里墨汁半干。最扎眼的,是北墙上悬挂的一柄蒙古弯刀,鲨鱼皮鞘,银质装具,在昏暗中闪着冷光——汉人私藏兵器,按律当斩。但这柄刀,却是达鲁花赤帖木儿亲手所赐,表彰他“记账有功”的凭证。刀下亡魂的血,早已化作了账册上的墨。
“我要海东青号进港当日的抽分底档,原档。”陈砚开门见山,声音像淬了冰。
张书吏脸上那团和气的笑纹瞬间冻住,如同泼了水的窗纸。“后生仔,”他拖长了调子,圆胖的手指敲了敲桌案,“市舶司的账,那是比清源山的花岗岩还硬实,比刺桐港的海底还深……”
“嗒!”
一锭十两足色、铸着“至元通行宝钞”字样的官银,带着沉甸甸的份量,砸在酸枝木案上,银光刺眼。那光芒跳进书吏的瞳孔,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口滚烫的油。
“风浪险恶啊……”他舔了舔嘴唇,目光粘在那锭银子上。
嗒!嗒!又是两锭雪亮的官银落下,三锭银元宝在昏黄的烛光下排成一线,散发着诱人而冰冷的光泽。
书吏袖管里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一丝慌乱掠过眼底,闽南话脱口而出:“你系唔知死字点写嘅!”(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比这个呢?”陈砚猛地掀开一直紧抱在怀的玄漆盒盖。牙黄色的玉牒暴露在油灯昏光下,左下角那个丑陋的缺口里,深褐风干的丁香像一枚嵌入骨肉的毒钉,浓郁的、带着血腥底韵的甜香瞬间爆发,霸道地盖过了屋内的墨臭与霉味。那是蒲家“龙涎定香”独有的标志性气味!
书吏圆团团的胖脸“唰”地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仿佛白日撞见了从玉牒里爬出来的前宋冤魂:“蒲…蒲家的东西!你…你…”
“硫磺换走五十万贯胡椒,”陈砚的指关节重重敲在玉牒上“赵孟松”三个烫金小楷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掉包的买卖,帖木儿大人抽几成水?用三百七十一口大宋宗室的血买来的泼天富贵,你们分账的时候,手…抖不抖?”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
豆大的汗珠瞬间从书吏油亮的额角滚落,砸在桌案上。他眼中最后一点伪装的镇定彻底崩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低吼一声,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不相称的敏捷,猛地扑向墙上悬挂的那柄蒙古弯刀,意图拔刀灭口!
“喀啦!”
陈砚怀中的楠木金框算盘闪电般抖出半尺长,坚硬的木框精准无比地卡进刀鞘与刀格的缝隙!书吏死命一拔,弯刀纹丝不动。他踉跄后退,肥胖的身体撞在酸枝木案角,痛得佝偻下去,像只离水的虾,只剩下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眼中最后一点凶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恐惧。他瘫软在地,哆嗦着爬到墙角,用颤抖的手指抠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下面掏出一个用蓝粗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册子,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扔给陈砚:“拿…拿了快走!瘟神!”
账本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陈砚急急翻开,密密麻麻的八思巴文字母如同扭曲的黑色蚯蚓,在粗糙的纸页上爬行,其间夹杂着朱砂批注的蝇头小楷汉字数字。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
“至正五年三月初九,爪哇商船‘珍珠贝号’,载胡椒三百担。官定抽分十取其三,课钞三十贯。帖木儿大人实收二百贯整…”
“同月十五,三佛齐海商私运硫磺十船(计两千袋),未报关。由市舶司‘特批’转运,抽分免计,实利分三成予闽南海商林四海…”
“海东青号(四月廿一抵港),预录抽分额五十贯(按官定)。帖木儿大人朱批:‘此船利,当十倍偿之’…”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陈砚的眼球,烫得他脑仁剧痛!算珠声在颅内轰然炸开,噼啪!噼啪!噼啪!密集如疾风骤雨,砸得他眼前发黑!什么官定抽分十取其三?实吞竟超官价六倍!官船竟成走私硫磺的护身符!所谓的离奇焚船,从一开始就是达鲁花赤帖木儿餐盘里预订好的肥肉!这蓝布包裹的哪里是账本,分明是刺桐港腐烂心脏上剥下来的毒瘤!
“钥匙…给你了……”书吏瘫在冰冷的地砖上,面如死灰,喃喃自语,声音飘忽得像从坟墓里传来,“白银打的钥匙…开的…是地狱门啊……”
话音未落!
窗外浓雾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机括轻响——噌!
一道乌光撕裂浓雾,穿透薄薄的窗纸!
半截带着倒刺的森白箭杆,已狠狠钉入张文远肥厚的脖颈!鲜血如同被刺破的皮囊里喷溅出的葡萄汁,猛地飚射而出!滚烫、粘稠的血沫,天女散花般喷溅在摊开的账册上。那些扭曲的八思巴文、朱砂批注的汉字数字,瞬间被猩红浸透、晕染,在纸页上开出一朵朵狰狞而妖异的血花,宛如地狱里的朱砂点卯!
陈砚头皮炸裂,猛扑到窗边,一把扯开破碎的窗纸。只见污浊的河面上,一艘无篷的尖头小艇正幽灵般顺水无声滑行,迅速隐入浓雾。艇尾蹲着一个戴宽大竹斗笠的身影,身形精悍,手臂抬起收回弩机的动作干净利落。就在其抬臂的瞬间,陈砚锐利的目光捕捉到那人粗布衣袖下,露出一截鞣制精良的深褐色牛皮护腕——护腕边缘,清晰地烙着一个微小的市舶司船锚徽记!
是市舶司的人!灭口的,是自己人!
“杀…人…灭…口…”书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肥胖的身体剧烈抽搐,一只脚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徒劳地刮擦着,拖出半道粘稠、断续的血痕,如同朱笔写下的未竟绝笔。
“噔!噔!噔!”
沉重的军靴踏踩木楼梯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从楼下骤然炸响,迅速逼近!
陈砚的心脏几乎要撞出胸腔!他一把抓起那本被鲜血浸透的蓝布账册,胡乱塞进怀里,湿冷粘腻的触感紧贴皮肉。那方装着玉牒的玄漆盒被他奋力向房梁阴影处一抛!盒子翻滚着,撞在梁上,“咚”一声闷响,稳稳卡在两根粗大的梁木之间。他随即转身,合身撞向摇摇欲坠的后窗木棂!
“哗啦——!”
腐朽的木窗应声碎裂!陈砚整个人坠入下方污黑腥臭的河水中,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全身。
“南人凶犯跳水了!放箭!格杀勿论!”头顶的窗口,探马赤军凶狠的蒙语和捕快尖利的汉话嘶吼混杂着炸开!
嗖!嗖!嗖!
数支力道沉猛的重箭,带着死亡的风声,狠狠扎进陈砚身旁的黑色淤泥里,箭尾的翎羽兀自嗡嗡震颤不休。陈砚猛地扎入水下,污浊腥臭的河水灌入口鼻。他死死捂住怀中那本紧贴胸口的血账本,隔着湿透的衣衫,它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白银的钥匙,终于插进了锁孔。而锁芯转动时发出的,是地狱恶鬼的狞笑。深渊,已在他脚下张开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