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一章轮椅上的夏天
从如镜的浮云中收回目光!
蝉鸣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午后的空气里来回拉扯,单调、刺耳,没完没了。七月的毒日头烘烤着大地,连路边的水泥地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小卖部像个被遗忘的铁皮罐头,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唯一运转的旧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起的热风粘稠地糊在皮肤上。
钟平背对着门口,整个人陷在轮椅里。汗水顺着他剃得很短的鬓角流下来,在下巴汇聚,滴落在洗得泛白、印着模糊卡皮巴拉的旧T恤上,浸开一小片深色。他唯一能灵活控制的右手,正死死抠住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虬结。他的左半边身体,如同不属于他一般,沉重、麻木地垂着,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
他的目光聚焦在脚边。那里躺着一箱24瓶装的矿泉水。冰柜需要补货,这箱水必须搬上柜台后面的矮柜。
深吸一口气,空气灼热地烫着喉咙。他用右手抓住箱子边缘,腰腹和残存力量的右腿猛地发力,试图将箱子拖拽起来。半边身体的重量让轮椅猛地一晃,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呻吟。箱子只离地不到十公分,左肩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钝痛,那半边身体完全使不上劲,反而成了巨大的累赘。汗水瞬间涌得更凶,眼前有点发黑。
“嘿!老板!一包玉溪!利索点行不?这鬼天气热死人了!”
柜台外传来一个粗嘎不耐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一个穿着花衬衫、脖挂金链子的中年男人,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正用几枚硬币“当当当”地敲着玻璃柜台。他眉头紧锁,额头上油亮亮的汗珠直往下淌,眼神里满是催促和一种对等待的天然不耐。
钟平的动作僵住了。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屈辱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十年了,这种被人当成“慢动作回放”甚至“废物”看待的眼神,他太熟悉了。他闭了闭眼,把那股翻腾的气血强压下去。
“马上…就好。”他尽量让声音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卑微的笑意。这笑像是刻在脸上的面具。他转过头,目光扫过那男人不耐烦的脸。十年轮椅生涯,把他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也把他的观察力磨得如同浸了水的砂纸,粗糙却异常敏锐。
男人的焦躁不只是因为天气和等待。钟平捕捉到他频繁瞥向门外停着的一辆旧面包车,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根烟,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戾气?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困兽。是赌债?是家里有事?还是又和谁起了冲突?钟平不知道具体,但他“知道”这种气息——一种被生活挤压到即将爆裂的危险信号。这是十年人间冷暖淬炼出的直觉,一种近乎本能的“知人性”。
他不再试图一次搬起整箱水。右手艰难地将箱子推到矮柜边,然后一瓶一瓶地往外掏。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只能用袖子胡乱抹一把,留下湿漉漉的盐渍。每一次弯腰、探身、将水瓶摆上矮柜,对健全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于他都是一场小小的战争,牵扯着全身僵硬的肌肉和麻木的神经。
终于,十二瓶水摆好了。他喘着粗气,摇着轮椅挪到柜台后。拉开玻璃柜,取出那包玉溪香烟,递过去。
“二十三。”声音带着喘息后的微颤。
男人一把抓过烟,看也没看钟平,将一把零钱拍在柜台上,硬币滚落了两枚。他转身就走,面包车的引擎发出一声暴躁的嘶吼,卷起一阵热风和尘土,绝尘而去。
钟平默默地看着那两枚滚落在柜台边缘的硬币,一元的。他没去捡,只是用右手撑着额头,指尖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半边身体的麻木感似乎更深了,像沉在冰冷的海底。十年的时光,就在这方寸之地,在无数个这样琐碎、疲惫、夹杂着难堪的瞬间里,缓慢而沉重地碾过。
下午四点左右,人渐渐少了。阳光的威力稍减,但闷热依旧。
“钟哥,我去接小辉放学了,顺便买点菜。”妻子林秀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是个瘦削的女人,长期的操劳在她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但眼神依然清亮。她推着一辆同样半旧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布兜。
“嗯,路上慢点。”钟平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他看到她眼底深处的一抹难以掩饰的疲惫,像蒙尘的玻璃。那是对生活的疲惫,是对未来的茫然,或许……还有一丝对他这个“负担”的无奈?这念头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他太了解她了,这十年,是她用单薄的肩膀扛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小卖部微薄的收入,他的药费,儿子的学费,家里的柴米油盐……千斤重担都压在她身上。她很少抱怨,但那份沉重,钟平“看”得见。
林秀没再多说,骑上车走了。背影在热浪中显得有些佝偻。
小卖部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吊扇的嗡嗡声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蝉鸣似乎也倦了,时断时续。
钟平摇着轮椅,缓缓滑出小卖部。店门口对着一条不宽的社区路,斜对面几十米外,是小区后面的一座小小的土坡,上面长满了杂树。坡顶,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壮虬结,树皮沟壑纵深,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背。巨大的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巨伞,在夕阳下投下浓重的、清凉的阴影。
那是钟平每天雷打不动的去处。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喘口气的空间。
轮椅碾过坑洼的水泥路,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传递到他的脊柱。上坡的路很吃力,全靠右臂的蛮力和轮椅的惯性一点点往上蹭。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的T恤。但他固执地、沉默地向上。
终于,轮椅在老槐树巨大的根系旁停下。浓密的树荫瞬间笼罩下来,隔绝了恼人的阳光,带来一丝难得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凉意。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钟平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槐花残留的淡淡甜香。紧绷的神经仿佛被这清凉浸润,稍稍松弛下来。
十年了。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老槐树沧桑的树干上。树皮上的沟壑,像极了命运刻在他生命里的伤痕。
“老伙计,”他对着树,声音低哑,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一天过去了。”
周围空无一人,只有风拂过树叶的回应。这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有些话,无人可诉。有些痛,说出来也是徒增听者烦恼。只有对着这沉默的、仿佛亘古存在的古树,他才能卸下那层坚硬的外壳。
“今天又碰到个‘狠角色’,”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敲柜台那个劲头,恨不得把玻璃砸碎了。我看到了,他心里有事,憋着火呢……像头要咬人的狼狗。呵,这世道,谁心里没点憋屈?”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空茫。
“秀儿今天脸色不太好……累的。我知道,她太累了。十年了……是我拖累了她,拖累了这个家。”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有时候真想……就这么算了,一了百了。可看看小辉,再看看她……”
他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用力搓了搓脸,仿佛想把那些软弱和绝望搓掉。
“老槐树啊,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困在这把椅子上,看着别人来来去去,看着日子一天天熬过去?像个……像个活着的摆设?”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有时候看着你,我就想,当棵树也挺好。扎根在这里,不用想明天,风吹雨打,就那么站着,看着……也挺好。”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残阳的暗红中。他不再说话,只是长久地、沉默地凝视着那棵老槐树。树皮上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扭曲、变幻。十年的辛酸、挣扎、屈辱、麻木、对家人的愧疚、对未来的绝望……所有沉甸甸的情绪,如同无声的潮水,在寂静中汹涌澎湃,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在荒野的石头,正在这无声的凝视里,一点点风化、剥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更强劲的风吹过,老槐树茂密的枝叶剧烈地摇曳起来,发出比之前更响亮的“哗哗”声。那声音不再是叹息,更像是一种低沉的、难以理解的絮语,带着某种古老而苍凉的韵律,穿透闷热的空气,直直地撞进钟平混沌的脑海里。
他猛地一颤,从那种近乎凝固的绝望状态中惊醒。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凉意。他惊疑不定地再次看向老槐树。树干依旧沉默,树影婆娑。刚才那一瞬间的奇异感觉,是幻觉吗?是风吹树叶的错觉,还是自己压抑太久产生的臆想?
太阳终于沉入了地平线,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红的残霞。小镇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人间烟火的轮廓。
钟平用力摇了下头,甩开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他吃力地摇动轮椅,调转方向,准备回家。轮椅碾过地面,发出单调的声响。路过小卖部门口时,他看到冰柜压缩机启动时发出的微弱灯光,像黑暗里一只孤独的眼睛。一只不知疲倦的飞蛾,正绕着那点光晕,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冰柜冰冷的金属外壳,发出“噗噗”的轻响。
他停了一下,看着那只飞蛾。然后,一言不发地,摇着轮椅,慢慢滑进了小卖部昏暗的门内。门框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嘴,将他和他身下的轮椅,一同吞没在渐浓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