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成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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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屿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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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到处的铁皮棚顶被九月骄阳晒得发烫,空气里浮动着汗味、劣质塑料凳的气味、还有新鲜油墨印的表格气味。江远背着鼓囊囊的蛇皮袋,像头莽撞的牦牛挤进人群。汗珠滑进眼角,刺得他眯起眼。就在这时,一支笔递到面前。

“喏。”那声音清凌凌的,像戈壁滩上偶然撞见的一股泉眼。

他胡乱抹了把汗,接过笔,在表格上歪歪扭扭写下名字——江远。还笔时,他瞥见递笔人胸前的蓝色小牌:沈穗。再抬眼,撞上一双沉静如秋水的眸子,映着棚顶漏下的细碎光斑。他慌忙垂下头,喉咙发紧:“谢谢师姐。”

走出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那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制服,站在喧嚣的人群里,像一株独自生长在风口的沙枣树。阳光穿过棚顶缝隙,在她肩上跳跃。他想,这师姐,真好看。

第二天清晨,露水还挂在草尖上,江远在闹哄哄的大教室里,又看见了那抹蓝色。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晨光勾勒着她安静的侧影。老师点名:“沈穗。”“到。”她应声站起,声音不高,却像颗小石子,在江远心里溅起一大片涟漪。他猛地低下头,耳朵尖烧得滚烫——哪是什么师姐,分明是同班同学。

大二那年的暑气来得格外凶猛,紫荆树的叶子被晒得卷了边,蔫头耷脑。蝉鸣聒噪,撕扯着凝滞的空气。江远在图书馆后那排紫荆树下堵住了沈穗。他刚从球场下来,汗湿的背心黏在身上,手里攥着两支快化掉的“娃娃头”冰淇淋,廉价奶油滴滴答答落在他磨得起毛的球鞋上。

“给…给你。”他舌头笨得像块石头,把一支冰棍塞过去。

沈穗没接,看着他汗津津的额头和发红的耳根,忽然抿嘴笑了。那笑意很浅,像石子投入深潭荡开的涟漪。她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碰了碰他递过来的手腕,接住了那支摇摇欲坠的甜腻。“化了。”她说,声音里有种奇异的柔和。

江远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无数只蜜蜂在飞。他手忙脚乱地掏出皱巴巴的纸巾,胡乱去擦滴落在她指尖的奶油。阳光穿过浓密的紫荆叶,斑驳地落在她清瘦的手腕上,像碎金。

从此,校园里那些被脚步磨得光亮的路径,便刻下了两个人的印记。他们踩着上课铃狂奔过教学楼前长了滑腻青苔的石板路,书包在背上沉重地拍打;他们分食一份食堂最便宜的土豆丝盖饭,米饭的温热和彼此的呼吸缠绕在一起;他们最奢侈的享受,是周末傍晚,坐在湖滨路锈迹斑斑的长椅上,看夕阳把湖水染成熔化的铁水颜色,一人一支三块钱的冰棍,甜腻的奶油糊在嘴角。沈穗总会掏出一方洗得发硬的白手帕,仔细地替他擦掉。她的手帕有股淡淡的、干净的肥皂味。

“又吃到嘴唇上来了。”她笑他,眼里映着碎金般的波光。

江远只会嘿嘿傻笑,心里胀满了一种粗糙而踏实的甜。他喜欢看她被晚风吹起的发梢,喜欢听她低低讲述遥远的北方家乡——那里的冬天会下很厚很厚的雪,天地一片纯白。他握紧她的手,掌心粗糙带着打球磨出的薄茧,信誓旦旦:“等以后,我挣钱了,带你去北方看雪!天天让你吃哈根达斯!”

沈穗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虹桥边的晚风带着水汽拂过脸颊。“真想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啊。”她的叹息轻得像羽毛。

“日子一直都会这样的!”江远挺起胸膛,手臂用力圈住她单薄的肩膀,像要为她圈住整个世界。情人岛昏黄如豆的钠灯光晕下,他笨拙地吻她,唇齿间满是廉价冰淇淋甜得发腻的香精味道。送她到宿舍楼下,那个带着汗味和青草气息的告别吻,是他贫瘠青春里最滚烫的印章。

然而,大四的寒风,终究凛冽地刮进了他们被紫荆花影和冰棍甜香包裹的小世界。推免结果下来的那天,沈穗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塞满了整个星空的碎钻。她拿着手机,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屏幕上是北方那所顶尖学府的页面,还有一封关于普林斯顿冬季学术会议的邮件通知。

“江远!你看!导师说我的研究方向正好契合!普林斯顿啊!”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破土而出的力量。

江远正蹲在地上,用力刷洗着他那双唯一的、鞋帮开裂的旧球鞋。洗衣粉的泡沫沾满了他的手指,冰凉湿滑。他抬起头,看到沈穗脸上那种光芒,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他胡乱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喉咙发干:“普林斯顿……好啊,真好。听说……听说那边冬天雪特别大,比你家那边还大?”他脑子里飞快盘算着,昨天收到的那份本地小公司的面试通知,实习期那点微薄的薪水,够不够在这个城市租下一个能放下一张行军床的隔断间。父亲在电话里含混不清的咳嗽声又在耳边响起,催缴医药费的单子还压在枕头底下。

沈穗眼里的光焰,像被风吹过的蜡烛,摇曳了一下。她沉默下来,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两人之间,仿佛突然落下了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她的话语在玻璃的那边飞舞,关于解构主义,关于后殖民理论,每一个词都像精巧的琉璃珠,闪着冷而遥远的光。江远努力听着,那些词汇却像滑不留手的鱼,从他的意识里溜走。他的手指在裤缝上焦灼地摩擦着,终于在她提到某个著名学者最新发表的论文时,脱口而出:

“你们研究生……宿舍有空调吗?还是跟我们一样,夏天靠硬扛?”

空气骤然冻结了。沈穗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惊愕,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和一种冰冷的陌生。那层玻璃瞬间凝成了冰墙,寒气砭骨。

那晚的沉默像戈壁滩上夜里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骨头缝里。他们并肩坐在空旷的操场看台最高处,远处教学楼自习室的灯光如同散落在黑丝绒上的星子。夜风卷起尘土的气息。

“江远,”沈穗抱着膝盖,下巴抵在上面,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说过的,日子一直都会这样过下去。”

江远望着脚下模糊不清的跑道,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夜晚凉意和尘土的空气。这气息钻入肺腑,带来一阵钝痛。他想起父亲佝偻的背,想起母亲在电话那头强装的轻松。他想起自己简历上那片刺眼的空白。

“沈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当我们变成两个世界的人时,痛苦不仅仅是彼此之间的真空宇宙。”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是……连靠近一点,都会被那真空的寒意冻伤,被……被那世界的落差割伤。”

“落差……”沈穗轻轻重复着这个词,像含着一枚苦涩的果核。她转过头看他,目光沉沉,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审视着这个曾以为无比熟悉的男孩。他眉宇间那点少年意气的明亮不知何时褪尽了,染上了她无法理解的、属于成人世界的沉重阴翳。她试图在他眼中找到一丝往日的笃定或玩笑,却只看到一片荒芜的疲惫。那个在紫荆树下,挥舞着“娃娃头”冰棍、喊着要带她去看雪的江远,被时间的风沙掩埋了。

离别的时刻,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切割着最后的时光。散伙饭吃得人心里发空,空气里弥漫着强颜欢笑和啤酒苦涩的泡沫。饭后,江远没有回宿舍,沈穗也没有。他们沉默地走着,穿过校园最后一片熟悉的紫荆林。花瓣无声飘落,沾在肩头,像离别的印戳。最终走进了离学校最近的那家廉价旅馆。房间狭窄,墙壁薄得像纸,隔壁电视机的声音嗡嗡地透过来。唯一的小窗对着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和陈旧被褥的气味。

沈穗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沿脱落的漆皮。江远站在她面前,头顶那盏昏黄的灯泡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拂开她额前的一缕碎发。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沈穗猛地偏开了头。

动作很轻,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

江远的手僵在半空,所有的动作和言语都被冻结了。昏黄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沈穗紧抿的唇线,看到她低垂的眼睫下,那片拒人千里的冰冷荒原。那不再是羞涩或赌气,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疏离。他试图在她脸上寻找一丝往昔的痕迹,寻找那个会笑着替他擦去嘴角奶油的女孩,寻找那个在情人岛灯光下温柔回吻的女孩。没有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一种看透结局后的漠然。

他滚烫的血液似乎瞬间冷却下来,凝结成冰。那股想要不顾一切拥抱她、甚至想用身体的疼痛来证明或挽留什么的疯狂冲动,被这无声的拒绝彻底击溃。他像被抽掉了脊骨,手臂无力地垂下,悬在身侧。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只是颓然地、深深地垂下头,肩膀垮塌下去,像一堵瞬间倾颓的土墙。房间里只剩下隔壁电视机模糊的喧闹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回响。

毕业典礼那天,天空是南方夏日特有的、没有杂质的湛蓝,蓝得刺眼。紫荆花早已开败,枝头挂着深绿的叶子,在热风中蔫蔫地摇晃。穿着宽大学士袍的年轻人们像一群色彩斑斓的鸟,在镜头前笑着,喊着,把帽子高高抛向空中。喧闹声浪一波接着一波。

沈穗拖着那个陪伴了她四年的旧行李箱,轮子碾过宿舍楼前的水泥地,发出单调的辘辘声。阳光白花花地砸下来,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尘埃和汗水的味道。她走到熟悉的校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几米之外,梧桐树投下的一片浓荫里,江远静静站着。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是他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在夜市刻章小摊上,用省下的最后一点饭钱刻的一方小小的木印章。印面是两个字:“不离”。粗糙的刀工,歪扭的字体,木头还带着新刻出的毛刺,硌着他的手心。

他看着沈穗单薄的背影,看着她微微弓着肩,拉着箱子汇入门口喧闹的人流。她的白色裙摆,在热风中轻轻拂动,像一片即将飘走的叶子。他想喊她的名字,声音却堵在喉咙里,又干又涩。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踩碎了地上一片枯黄的落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就在这时,沈穗像是感应到什么,脚步顿了一下。她微微侧过脸,目光似乎要向这边投来。江远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攥着印章的手,手臂的肌肉绷紧了。

然而,沈穗的目光只是茫然地扫过他所在的这片树荫,像扫过一片无关紧要的景物。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探寻,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一丝涟漪。仿佛他只是背景里一棵沉默的梧桐树。她的视线很快移开,重新投向人潮涌动的校外马路,投向那个她即将奔赴的、崭新而陌生的未来。她拉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挺直了背脊,汇入了那片喧嚣的光影里。

江远抬起的手臂,僵在了半空。手心里那方小小的、刻着“不离”的木印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刺痛。他看着沈穗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炫目的阳光和涌动的人潮尽头,变成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蓝点,然后彻底不见了。

校门口依旧喧嚣。笑声,哭声,告别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江远慢慢垂下手臂,将那方滚烫的印章,深深地、用力地按进了自己裤袋的最深处。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他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刺眼的阳光和喧闹的离别,一步一步,沉默地走进了身后梧桐树更深的阴影里。紫荆树的叶子在头顶沙沙作响,像一声悠长而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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