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成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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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人生的第一个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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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个书架的缘起,已然模糊不清了。它仿佛是一粒不知何时飘入心田的种子,悄然萌发,待到察觉时,竟已亭亭如盖。我甚至不记得它具体是哪一刻真正属于了我。为了寻觅这后一个答案,我溯洄于时光的河流,在记忆的缝隙里打捞。终于,在某个被夕阳熔金浸透的傍晚,那个刚刚褪去少年青涩、肤色如大地般沉着的我,在宣告一场重大试炼落幕的时刻,也悄然宣告了书架的诞生。那落日的余晖,便成了它最初的背景。

至于为何要亲自动手在楼顶构筑一个书架,这念头倒是清晰如昨。幼时嗜书,家中新旧典籍杂陈于箱箧之中。每每见此,心中便悄然升起一个影像:一个如书肆般齐整的架子,静候着被一册册智慧填满。后来,我对母亲说出了这份渴望。母亲的话语虽已飘散在风里,大意是说父亲会为我亲手打造一个。那时的我,笃信父亲那双仿佛无所不能的手。家中林林总总的架子皆出自他手,在我童稚的眼中,他自有化平凡为神奇的力量,他做的东西,必是坚固不摧的精钢所铸——家里的水管不也是他亲手铺设的么?这印象根深蒂固。

于是,等待便开始了。心田里总回荡着母亲的话:“父亲会为你做一个书架,钢铁的。”若单是父亲所言,我或许会存疑。乡间男子的豪言壮语,有时如风过耳,真假难辨,这似乎也成了某种无声的传承。然而,这话是母亲说的啊!母亲,是我整个童年与少年时代最坚实、最可信赖的基石。她如同守护家园的树,长久地伫立在家的一方天地里,照看着我。她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应时的节气,说晨起吃什么,那清晨的桌上必有热腾腾的餐食;说归家时有什么,那踏进门槛的一刻总能闻到熟悉的香气。她的承诺,是无声的契约。

因此,当母亲转述父亲会为我做书架时,一个雄伟钢铁书架的幻象便巍然立于心间。它线条刚毅,棱角分明,每一寸钢铁都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映照着人影。书本置于其上,只需指尖轻推,便能滑行至边际,那质感,那分量,是想象中的完美。

然而,光阴流转,书架的影子却始终未曾出现。我渐渐长成,也渐渐识得人心如月,有明暗圆缺。男子的话语,常如风中之烛,摇曳于许诺与戏言之间。他们对挚爱、对家庭倾注的诺言,纵使起初飘渺,最终往往也沉甸甸地落到实处,如同父亲为母亲付出的辛劳,回望时令人动容。但对着孩童的言语,有时却如同哄慰睡梦的童谣,美好而飘忽——如同儿时我们亦曾天真许诺,要令父母成为“富一代”一般。父亲从未直接对我许诺书架,但我相信他确曾对母亲说过,而母亲,又将这期望的种子播撒给了我。父亲或许未曾察觉,他那句对母亲的话,已在我心中长成了参天大树。

在那些与父亲为数不多的争执里,常常源于“言”与“行”的沟壑。譬如他描绘的年节饺子如何鲜美诱人,待到次年追问,却只余一句“说说而已”。那时的委屈,如同被承诺的糖果忽然化作了空气。家中水管的设计,也常与最初的蓝图大相径庭,那些“暂时如此”的托词,最终凝固成弯绕的线路。少年的争辩,在阅历的风霜前,常常显得无力。后来,当我看到家中那些不甚美观的水管被悄然拆除,心中竟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说回书架。待到高三,那钢铁巨塔的幻梦已渐渐淡去。我不再向母亲提及,心中已悄然萌生了亲自动手的念头。只是学业为重,这念头便蛰伏着。终于,在人生的一个重要驿站停歇后,我立刻唤来两位童年伙伴,将计划付诸行动。那时家中正建新屋,拆下的竹竿与板材便成了天赐的物料。三个十八岁的青年,在楼顶的烈日下开始了这看似微小却意义非凡的工程。

父亲积攒的工具林林总总,提供了便利。白日当空,我们在楼顶挥汗如雨。母亲初时见那些散乱的竹竿板材,以及被磨损的工具,总会心疼地劝止,说父亲会做的。我答道:“从高中等到毕业,若再等,怕是要等到大学也念完了。”母亲叹息一声,便由我去了。

两日两夜,骨架初成。伙伴们将那稚拙的竹木架子搬入室内,又一同装点。它确实其貌不扬,摇动时吱呀作响,然而它确确实实是一个书架了——能将书本稳稳立起,承载文字重量的所在。它是我至今唯一的书架。

孩童的心,是无法轻易哄过的。你以为轻飘飘的一句承诺,随风而逝,却不知它已深深嵌入那幼小的心灵,化作一枚执念的种子。纵使日后明白那不过是大人世界的无心之语,那未曾落地的意象,却已在潜意识的土壤里生根发芽。直至今日,我心中书架最清晰的影像,并非图书馆的巍峨阵列,亦非我亲手搭起的竹木架子,而是那个父亲未曾铸就的、想象中的钢铁轮廓;关于饺子最深的念想,也非任何尝过的滋味,而是父亲口中那顿永未蒸腾出热气的、如云团般柔软的承诺;家中的水管,也总是那几道不甚顺畅的弯折。这便是“言”的魔力,它未曾实现的形态,反在心湖中反复映照、勾勒,最终凝固为对事物最固执的认知。那些未竟之诺,如同心湖上永不沉没的倒影,提醒我们,言语的重量,有时远超实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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