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吴铭
第50章 吴铭
贾琰步出悦仙茶楼,并未直接回府。
袖中揣着那份名录和一厚一薄两个信封,他的身影穿过繁华街市,最终拐入城南一道僻静、甚至有些破败的巷弄。
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的药草味和尘土气息,这里便是陈景明安排吴铭静养的医馆所在。
医馆很小,后院更显局促。
一间独立的厢房前,守着两个体魄精悍、气息沉稳的仆役,显然是陈景明精心挑选的人。
见贾琰到来,两人都躬身行礼,眼神中带着一丝敬佩。
贾琰停在门前,并未立刻推门,而是对着两个守门的仆役,郑重无比地抱拳,深深一揖!
这个无声的动作,沉甸甸地承载着对陈景明“庇护之恩”的最高致谢。
两个仆役微微动容,回礼更为恭敬,随即让开道路。
推门而入,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房间简陋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吴铭半靠在床头的垫子上,脸色蜡黄干瘪,嘴唇干裂爆皮,比前些日子更显消瘦。
见到贾琰身影的瞬间,他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极度的激动与惶恐!
“大人!”
吴铭挣扎着就要掀开被子,试图下床跪拜,牵扯到伤口,额头瞬间沁出冷汗,脸憋得通红:
“小人该死!累得大人受伤……小人……”
贾琰一个箭步上前,那只完好而有力的右手,不容置疑地、沉稳地按住了吴铭瘦削的肩膀!
力道之大,足以阻止他的一切动作,却又小心地避开了伤处。
“躺好。”
贾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辩驳的沉静,“你我之间,不必这些虚礼。”
他的目光扫过吴铭身上裹着的层层白布,那目光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看到了”的平静。
吴铭身体一僵,在贾琰那份不容置疑的力量面前,放弃了徒劳的挣扎,顺从地靠在垫子上,但眼中的愧疚更浓了。
贾琰不再多言,他径直走到床边简陋的木柜前,从袖中取出那个相对单薄、王熙凤之前交给他装着吴铭那份一百两“安家费”的信封,“啪”的一声,轻轻放在了柜面最显眼的位置。
“这是凤嫂子,”
贾琰顿了顿,用了更亲近但依旧郑重的称呼,“王家姐姐给的。”
他的声音清晰平稳:
“她说,这是‘雨余青’生意里,给你这位大功臣的……‘买命钱’和‘养伤钱’。”
他看着吴铭骤然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她说——你吴铭受的这份罪,担的这份险,不能白受!”
“大人!不!贾兄……我……”
吴铭的目光如同被滚油烫到,猛地缩回。
他看着那封象征巨额财富的信封,仿佛看到了烧红的烙铁。他拼命摇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声音嘶哑颤抖,
“我……我怎么配!我这条贱命……”
“收下。”贾琰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动摇的、近乎命令的力量。
他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这两个字。
这份理所当然的态度,这份斩钉截铁的“收下”,像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吴铭心中压抑了太久的、摇摇欲坠的堤坝!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信封,身体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蜡黄的脸瞬间涨红,又迅速褪尽血色,如同死灰。
长久以来积压的痛苦、冤屈、仇恨,终于冲破了所有理智的束缚,伴随着汹涌的热泪,以最破碎、最绝望的方式,喷涌而出!
“贾……贾兄……您……您知道我吴铭是怎么进国子监的吗……”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我……我是选贡!是我们县整整三年!就一个的……选贡名额啊!”
他似乎陷入了不堪回首的记忆深处:
“我爹娘……他们是在长芦盐场滩涂上爬了一辈子的灶户!身上流着咸血,骨头里都渗着盐花!为了给我凑路费、买笔墨……他们……他们把家里最后一件能过冬的棉衣当了!换来……换来几根能点着熬通宵读书的蜡烛……”
他大口喘息,泪流满面,几乎噎住,声音哽咽得断断续续:
“我……我永远记得……我离开家乡那天……我爹拉着我的手,手……手干得像老树皮……他对我说:‘铭儿……你是咱家……唯一的……指望了……你出息了……咱全家……就能……就能离开这吃人的盐场了……’”
“全村的人都来送我……我娘……她一直追着车跑啊跑……一边笑……一边哭……笑得满脸都是泪……”
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泣不成声。
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窒息。
然而,就在贾琰以为他要崩溃晕厥的刹那——
吴铭猛地抬起头!那双刚才还充斥着泪水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与仇恨!
“——可是!就在三个月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凄厉的嚎叫,冰冷彻骨,没有丝毫人间的活气:
“我收到了老家……托村塾先生辗转捎来的信!那不是信!是……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先生说:朝廷下了新令……盐课……又加了整整三成!我们家世代苦工,往年那点活命盐米都得靠着勒紧裤腰带……哪来……哪来那么多钱?!”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衙门收盐课的狗官……带着盐丁,闯进我家!”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出来,带着血腥气:
“他们……把我爹娘……像拖死狗一样拖到晒盐的灶台边!用……用浸透了盐水的皮鞭!活活地!活活地……”
“——抽死在了他们操劳了一辈子……到死也没能离开的盐灶上!!!”
他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
“贾兄!大人!我这十几年寒窗苦读,读的什么圣贤书?!!”
“我这用爹娘性命换来的‘选贡’功名,有什么用?!!”
他猛地转向贾琰,那张被仇恨扭曲的脸庞上,只剩狼一般的狰狞:
“圣贤书救不了我爹娘的命!功名换不回他们一口气!我恨!!!”
他嘶吼着,声音如刀刮骨:
“我恨那些嘴里念着‘国泰民安’、肚里流着民脂民膏的畜生!我恨这个把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吃人世道!!”
整个房间被吴铭绝望的怒吼和血腥味充满。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贾琰沉默地看着状若疯魔的吴铭。
没有同情,没有共情的热泪。
片刻,他缓缓伸出手,探入怀中,取出另一个看起来更厚的信封。里面,是他从凤姐处收到的、属于他自己那一千两银票。
他没有去看那喷溅的鲜血,只是平静地将这个更厚的信封,稳稳地放在床头柜上,压在那个染血的“一百两”信封旁边。
贾琰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寒泉流过冻土:
“吴兄。”
两个字,将吴铭从癫狂的边缘拉了回来。
“你想做什么,”贾琰的目光如同穿透人心的利剑,“我大概明白了。”
他的指尖点了点那厚实的信封:
“这里是一千两。它,不是安家费。”
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一分,带着某种冰冷的宣告:
“它,也不是买命的钱。”
在吴铭茫然又仇恨的目光中,贾琰清晰地吐出他冰冷的指令:
“它是……你去做该做之事的‘本钱’。”
“本钱……”吴铭喃喃重复,血红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除仇恨外的情绪——一种被唤醒的、指向行动的茫然。
“嗯。本钱。”贾琰站起身,踱步到那扇蒙尘的纸窗前。窗外,是破败狭窄的陋巷,垃圾堆积,阳光照不到尽头。
他的声音,伴随着窗外飘来的市井嘈杂,淡淡响起,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需要一双……能看清每一处黑暗的眼睛。”
“需要一副……能听清从地底最深处传来的声音的耳朵。”
贾琰没有回头,但话语清晰地钉入吴铭的心房:
“用这笔钱,去把它们‘买’回来。”
他停顿片刻,巷子里似乎传来某个小孩被打骂的哭喊声。
贾琰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冷酷和耐心,最后说道:
“至于那些仇人的名字……”
“你只需要把它们……记在一本账上。一本……只有你能看懂、只有你能翻的账。”
“什么时候,这本账……该清算了。”
贾琰微微侧过头,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只有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冰冷的弧度:
“我会告诉你。”
房间内死寂无声。
唯有吴铭急促的呼吸声和那刺目的血迹,提醒着刚才那场血泪风暴。
药味、血腥味、破败巷子里的烟火气交织在一起。
贾琰最后的话语,如同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上,种下了一颗名为“复仇”的、剧毒的种子。
而种子的生长条件,已被清晰地设定:买眼睛,买耳朵,记账。
吴铭眼中的血泪渐渐凝固,只剩下一种被冰水浇醒后的、死寂般的专注。
他知道路在哪里了,尽管前方仍是地狱,但地狱的尽头,有血债血偿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