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沉沦
第1章 沉沦
景泰年十月初,距离太阳下山还有半个时辰,有个人步行走进了阳城。这个时候村民稀稀落落的站在自家门口,用一种不安的眼神看着这个人。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衣衫褴褛——粗麻布短打被划开七八道裂口,露出底下青紫交加的皮肉,裤脚还在往下滴着混着泥沙的血水。
这个人身材中等,身体健壮,正值壮年,看起来三十多岁。头上戴着的黑色幞头歪在一边,边缘磨得发白的布料下,隐约能看见左额角渗出的暗红血渍。他左手按着腰间,指缝里不断有血珠往外渗,每走一步都牵动着嘴角的抽搐,却偏要挤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朝着最近的晒谷场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眨了眨眼。
“这位客官打哪儿来?”晒谷场旁的老槐树底下,穿蓝布短衫的汉子抱着胳膊发问,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警惕。他身后的几户人家已经悄悄掩上了半扇门,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刺耳。郑淼刚要开口,喉间突然涌上腥甜,他弯腰剧烈咳嗽起来,幞头滑落露出左脸那道月牙形疤痕。疤痕边缘的皮肤还在渗血,显然是新添的伤口撕裂了旧疤。这道疤像道惊雷劈开了村民的沉默,有个抱着陶罐的老妇人突然“哎呀”一声,陶罐摔在地上裂成碎片。
“是……是海上来的?”有人颤声问。阳城虽不是沿海城镇,但每年都有逃难的水手流落到此,他们身上总带着海风的咸腥味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伤痕。可眼前这人身上的气息更复杂,除了海盐味,还有硝烟和一种奇异的甜香——那是他藏在贴身皮囊里的“不死之泉”样本泄漏的味道。郑淼直起身时,已经把咳嗽憋了回去。他注意到村东头的歪脖子树后闪过一道灰影,那是追踪者惯用的联络手势。“讨碗水喝,”他故意拖着右腿往老槐树挪,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四周,“船在黑石礁翻了,就我一个活下来。”
老槐树底下的汉子刚要回话,西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郑淼猛地拽过身边的小姑娘往石碾子后一推,自己顺势滚进谷草垛。几乎是同时,三匹快马撞进了村口,骑手们穿着玄色劲装,腰间佩着的弯刀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看见一个左脸带疤的男人没有?”领头的刀疤脸勒住马缰,马蹄扬起的尘土溅了村民一脸。他腰间的铜牌晃出“安”字的轮廓,郑淼在草垛里攥紧了拳头——是安王的暗卫营。
村民们噤若寒蝉时,草垛突然动了动。郑淼从里面滚出来,手里还抓着根谷草,嬉皮笑脸地拍着身上的草屑:“几位官爷找我?”他故意把歪掉的幞头扯得更斜,遮住半张脸,只露出那道狰狞的月牙疤。
刀疤脸眼睛一亮,拔刀的瞬间却愣住了——郑淼正慢悠悠地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纵横交错的旧伤,“小的是跑船的没错,前儿跟海盗搏杀才落得这模样。官爷要是不信,我这还有被鲨鱼咬的印子呢。”他边说边往马前凑,左手看似随意地搭在马鞍上,指尖却悄悄摸到了马腹下的软肋。
就在刀疤脸犹豫的刹那,郑淼突然吹了声口哨。草垛后面窜出条瘦骨嶙峋的黄狗,直扑最右边骑手的马眼。那匹马受惊人立而起,骑手被掀翻在地的瞬间,郑淼已经夺过刀疤脸的缰绳,调转马头就往村西冲。
“追!”刀疤脸爬起来怒吼时,郑淼已经冲过了石桥。他知道村民们不会说实话,但也不能把灾祸留给他们。石桥那头是片芦苇荡,去年他押送补给船时曾在此避过台风,记得深处有个能藏人的废弃盐仓。
马蹄踏破水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郑淼突然勒住马,翻身跃入芦苇丛。他在齐腰深的水里跋涉,把皮囊里最后一点“不死之泉”倒在岸边——那甜香会引来追踪者,也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这种神秘液体遇空气会发出荧光,却能灼伤接触者的皮肤。
果然,身后传来惨叫声。郑淼嘴角勾起冷笑,钻进盐仓时却猛地顿住——角落里缩着个穿粗布裙的女子,正用炭笔在墙上画着海图,图上标记的航线赫然是他船队的秘密航道。
女子抬起头,露出苏婉那双清亮的眼睛。她手里还攥着半块干粮,显然在这里等了很久:“安王的人比预计早到半个时辰。”
郑淼靠在斑驳的木门上,看着她把海图塞进墙缝:“你怎么来了?”
“赵虎在青石镇拖住了另一队追兵,”苏婉扔过来个油纸包,里面是干净的布条和伤药,“他说你肯定会往这边跑,因为你总把最危险的路留给自己。”
盐仓外传来刀疤脸的咆哮,郑淼解开腰间的血布条,伤口在荧光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红光。他突然笑起来,像每次闯过难关时那样:“告诉赵虎,这次换我来等他喝庆功酒。”
苏婉刚把油灯吹灭,就听见木门被撞开的巨响。郑淼拽着她往盐仓深处退,那里有他去年藏下的火铳——那是他从海盗手里缴获的稀罕物,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装海盐的陶罐里,等待着撕裂黑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