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药毒入侵
第1章 药毒入侵
大雍王朝,景泰二十七年,秋。
连绵的阴雨已经下了整月,官道旁的土地被泡得发胀,翻出黑褐色的泥浆。残破的山神庙里,蛛网蒙住了半边泥塑的山神脸,神像底座的裂缝中渗着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庙顶破洞漏下的、惨淡的天光。
十几个流民蜷缩在墙角,大多是逃荒的农户,也夹杂着几个衣衫褴褛的行脚商人。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霉味、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气味来自庙门左侧,一个用草席勉强隔开的角落。
草席后,少年正蹲在地上,借着从破洞透进来的光翻看一卷泛黄的竹简。竹简边缘已经磨损发黑,上面用朱砂写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只是笔画间透着一股阴冷之气,赫然是“曼陀罗子,辛温有毒,晒干研末,可麻人筋脉……”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褐,袖口和裤脚都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净。他身形清瘦,手指修长,指腹带着薄茧,显然是常年与药材、刀具打交道的缘故。最惹眼的是他的眼睛,瞳仁颜色比常人浅些,看过来时总像蒙着一层雾,却在审视事物时骤然清明,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他叫苏明药,三个月前随着流民队伍来到这片地界。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他懂些医术,随身总背着个沉甸甸的药囊,里面装着些晒干的草药和几枚磨得发亮的银针。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苏明药的阅读。他抬头,看向草席外——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扶着一个面色蜡黄的少年,那少年蜷缩在地上,额头上覆着湿布,却依旧烧得浑身发抖,左腿膝盖以下裹着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黑红色的血渍在草席上洇开一小片,散发出越来越浓的腥臭味。
“苏小哥,你快看看他吧!”汉子急得声音发颤,“柱子这腿……怕是保不住了……”
被叫做柱子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苏明药放下竹简,走过去蹲下身,掀开浸透血污的布条。
伤口触目惊心。小腿外侧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边缘的皮肉已经发黑肿胀,甚至生出了白色的霉斑,周围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伤口上方的胫骨处,指尖传来细微的震动——那是筋脉坏死的征兆。
“什么时候受的伤?”苏明药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三、三天前,”汉子抹了把脸,声音哽咽,“遇上流寇……柱子为了护着我家丫头,被砍了一刀……我们没钱请大夫,只能用草药敷着,可这雨……”
周围的流民也围了过来,有人低声叹息:“这伤怕是要烂到骨头里了……”“前阵子西边村也有个被砍伤的,最后活活烂死了……”“苏小哥,你救救这娃吧,他爹娘早就没了……”
苏明药没理会众人的议论,指尖移到柱子的脚踝处,那里的皮肤已经冰凉僵硬。他又翻开柱子的眼皮,瞳孔有些涣散,再探了探颈侧的脉搏,细弱得几乎摸不到。
“毒气已经入了骨髓,”苏明药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要活命,就得把这条腿截了。”
“截、截肢?”汉子脸色瞬间惨白,“那、那他往后可怎么活啊?”
“不截,今晚就活不过去。”苏明药站起身,转身走向自己的药囊,“烂肉里的毒已经顺着血脉往上走了,再过两个时辰,毒攻心脉,神仙也救不回来。”
人群里炸开了锅。有人觉得这少年太狠心,也有人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却没人敢上前帮忙。老庙里静了片刻,只有雨声敲打着破屋顶,和柱子压抑的呻吟声。
“我信你!”汉子突然“噗通”一声跪下,朝着苏明药磕头,“苏小哥,求你救救他!只要能活下来,就算少条腿,俺们也认了!”
苏明药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从药囊里取出一个黑陶小罐,里面装着灰白色的粉末。他又拿出一把三寸长的小刀,刀身狭长锋利,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这是他随身携带的“解骨刀”,刀鞘是用穿山甲的鳞片做的,据说能避百毒。
“谁去烧壶热水来?”苏明药扬声问。
立刻有个提着瓦罐的老妇人应声:“我这就去!庙后有柴火!”
“找几块干净的布,煮沸了晾着。”苏明药又道,一边将解骨刀扔进汉子递来的火盆里,火苗舔舐着刀身,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他打开黑陶罐,用指尖捻起一点灰白色粉末,放在鼻尖轻嗅——那是曼陀罗花晒干后研磨的粉末,混着少量的天南星,经过九蒸九晒去除了部分毒性,却保留了最强的麻醉效果。
“这是啥?”旁边一个年轻媳妇好奇地问。
“洋金花,”苏明药淡淡道,“能让人暂时不痛。”他没说的是,这药剂量稍过便会让人昏迷不醒,甚至呼吸衰竭,他父亲生前教他炮制这味药时,总说“医毒本同源,用得好是麻药,用得不好就是穿肠毒”。
热水很快烧好了,苏明药将煮沸的布条捞出,晾在一根折断的木头上,又用干净的布蘸着热水,仔细擦拭柱子的伤口周围,直到露出青紫色的皮肉。他的动作很稳,手指在触到伤口时没有丝毫犹豫,仿佛那不是腐烂的血肉,而是寻常的草药。
“把他按住。”苏明药对那汉子说,又看向另外两个壮年流民,“你们也来帮忙,按住他的肩膀和另一条腿。”
三人依言按住柱子,少年在半昏迷中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苏明药取过晾温的布条,在柱子的口鼻处轻轻一捂,同时将一小撮曼陀罗粉末吹在布条上。不过片刻,柱子的挣扎就弱了下去,眼皮渐渐合上,呼吸变得绵长——麻药起效了。
苏明药从火盆里抽出解骨刀,刀身已经被烧得通红,他用布擦去灰烬,刀刃瞬间恢复了雪亮。他再次检查伤口,指尖在膝盖下方两寸处按了按,那里是胫骨与腓骨的连接处,也是截肢的最佳位置。
“看好了。”他低声说,不知是在对旁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解骨刀精准地切入皮肉。没有预想中的鲜血喷涌——他在落刀前已经用银针封住了附近的几道大血脉,这是苏家祖传的“锁血针法”,能让开刀时出血量减到最少。刀锋划破皮肤、筋膜,切断肌肉的声音很轻,却让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有人甚至别过脸不敢再看。
苏明药的额角渗出细汗,他却顾不上擦,眼神专注地盯着刀锋下的骨骼。当刀刃触到坚硬的骨头时,他手腕微微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轻响,胫骨被准确地切断。他迅速移刀,切断腓骨,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布!”
汉子连忙递过煮过的布条,苏明药接过,层层裹住伤口,用力勒紧,直到不再有血渗出。他又从药囊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暗红色的药膏,散发着浓郁的当归和血竭的气味——这是他用祖传的方子熬制的“生肌散”,能止血、促愈合,寻常金疮药根本比不上。
他将药膏厚厚地涂在布条外层,再用新的布条缠紧,打了个结实的结。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额角的汗滴落在地上,砸起一小点灰尘。
柱子依旧昏迷着,但呼吸平稳了许多,脸色也不像之前那般灰败。
“两个时辰后他会醒,”苏明药将解骨刀擦拭干净,收回鞘中,“醒了给他喂些米汤,别碰伤口。这药膏每天换一次,七天后应该就能结痂了。”
汉子看着昏迷的柱子,又看看苏明药,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是重重地磕了个头。周围的流民也纷纷赞叹:“苏小哥真是好手艺!”“这刀法,怕是太医院的大夫也比不上吧?”
苏明药没接话,只是收拾好自己的药囊,转身回到墙角,重新拿起那卷《毒经》残卷。竹简上“曼陀罗”三个字旁,他父亲用朱笔批注的小字依稀可见:“此药善用可救人,滥用则害命,医者当存仁心,更要辨善恶。”
他指尖摩挲着那行小字,眼神暗了暗。三年前,父亲也是这样,用一把解骨刀剖开了中毒的祖父的胸膛,试图取出心脉中的“牵机引”,却没能成功。那天,苏家药铺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父亲在火里对他喊:“带着残卷走,查清是谁用‘牵机引’害了祖父,查清苏家为什么会被灭门……”
雨声渐小,天边透出一点微光。苏明药收起竹简,背起药囊,走出破庙。庙外的官道上,一辆插着“太医院”旗帜的马车正缓缓驶过,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端坐的、穿着锦袍的官员。
“听说了吗?京城来的大官在前面镇子被人下毒了,太医院的人都赶过去了……”
“什么毒这么厉害?连太医院都没办法?”
“不清楚,只听说人已经快不行了……”
苏明药的脚步顿了顿。他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像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权力、阴谋,或许还有他苦苦追寻的真相。他摸了摸药囊里那卷《毒经》残卷,指尖传来竹简的凉意。
父亲说过,药能救人,亦能杀人。而这京城,大概就是天下最庞大的药炉,有人在里面炼济世的丹,更多人却在熬害人的毒。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朝着马车驶去的方向走去。破庙里,柱子还在沉睡,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在他脸上,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而苏明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通往京城的薄雾里,像一株即将被卷入狂风的药草,带着一身的锋芒与未知,走向那座注定要搅动他命运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