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秋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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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备忘录里的审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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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老班今天绝对更年期了,作业多得能当被子盖!”王旭把书包甩在油腻腻的塑料餐桌上,震得几滴浮着油花的紫菜汤溅了出来。他嫌弃地撇撇嘴,目光扫过食堂角落这方他们霸占已久的“领地”:李强正埋头猛扒饭,腮帮子鼓得像仓鼠;孙倩翘着新做的水晶指甲,心不在焉地戳着手机屏幕,屏幕光映得她下巴尖得能犁地。

角落里,陈超正用一根油腻的筷子,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个东西——一个深蓝色封皮、边角磨损起毛的硬壳笔记本,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扒拉出来的,沾着可疑的灰尘和几点干涸的、颜色像铁锈的污渍。

“哎,超儿,玩啥呢?捡破烂啊?”王旭伸长脖子。

陈超没抬头,手指捻开封面,语气带着点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刚在旧器材室翻腾出来的,垫桌脚的玩意儿。瞅瞅,”他怪腔怪调地念出扉页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当你想要测一块玻璃的硬度时,这块玻璃注定要碎’……哈,这他妈什么鬼玩意儿?”

“玻璃心呗!”孙倩嗤笑一声,手机终于放下了,“矫情!跟上周跳楼那个林默一个德行,碰一下就要死要活。”

“林默”两个字像块冰冷的石头投入这方油腻燥热的空气,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李强扒饭的动作停住,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王旭脸上那点不耐烦也僵了僵,随即被一种更浓的“去他妈的”表情覆盖:“晦气!赶紧扔了!”

“别啊!”陈超却来了劲,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嘴角咧开一个恶劣的弧度,“你们听听这个——‘我们经常扮演法官,并且判他人有罪,自己无罪。’”他故意捏着嗓子,模仿着某种想象中的、懦弱又神经质的声调,“哎哟喂,搁这儿写哲学呢?还法官?判他有罪?他配吗?”

这下连孙倩都凑了过来,脸上是那种发现猎物垂死挣扎时特有的、混合着残忍和兴奋的红晕。“‘世界上有两种东西不能自称,一是太阳,二是人心’?”她念着另一条,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刻薄的嘲弄,“酸!牙都给我酸倒了!这林默平时闷屁不放一个,肚子里全憋着这种发馊的‘金句’呢?”她夸张地抖了抖肩膀,好像真被酸到了。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带着一种扭曲的热度。林默这个名字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寒意,被他们肆无忌惮的嘲笑轻易驱散了。这本遗落的日记,不再是晦气的象征,而成了绝妙的消遣,一个可供他们反复鞭尸取乐的“段子合集”。

“该我了该我了!”李强抹了一把油嘴,一把抢过本子,粗短的手指笨拙地翻动纸页。他找到一句,清清嗓子,努力板起脸,试图模仿林默那总是低着头的畏缩样子:“‘小时候怕鬼,因为他狰狞恐怖;’”他顿了顿,挤眉弄眼,猛地拔高音量,唾沫星子喷溅,“‘长大后怕人,因为他衣冠楚楚!’”他念完,自己先撑不住,拍着大腿狂笑起来,仿佛刚刚讲了一个年度最佳笑话。

王旭也笑得直拍桌子,眼泪都快出来了:“对对对!‘衣冠楚楚’!说得他妈太对了!他可不就怕我们吗?哈哈哈!”他抢过本子,眯着眼搜寻,很快锁定目标,“哦!这个带劲!‘丑小鸭能变成白天鹅,不是因为她的努力,而她爸妈本来就是天鹅!’”他故意把“努力”念得特别重,然后夸张地一摊手,“听见没?听见没?人家说了,怪爹妈!怪投胎!跟咱们可没关系!”他朝陈超和孙倩挤眉弄眼,换来一片心领神会的哄笑。

“来来来,看看咱们林大哲学家怎么看待咱们的!”陈超又夺回本子,手指点着其中一行,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故作严肃、实则充满戏谑的审判腔调:“‘怎么算欺凌?十个人欺负一个人算欺凌,一百个人欺负一个人也算。那两个人呢?’”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同伴,脸上浮起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得意笑容,一字一顿地宣告,“‘是、正、义、啊。’”

“正义!”王旭怪叫着重复,重重捶了一下桌子,震得碗筷叮当响。

“正义!”李强和孙倩也跟着起哄,尖利的笑声像碎玻璃片一样刮擦着空气。这本日记此刻彻底成了他们狂欢的道具,林默凝固在纸页上的痛苦,是他们此刻最美味的下酒菜。他们沉浸在这场角色扮演的游戏里,扮演着“法官”,扮演着“正义执行者”,扮演着对那个早已破碎的“玻璃心”进行终极嘲讽的胜利者。

笑声在食堂油腻的空气里膨胀、发酵,直到陈超的手指滑向日记本的最后几页。那页纸似乎被用力地划过,笔迹带着一种濒临断裂的急促和深陷。

“‘他问,你看清谁开的枪吗?’”陈超的声音还带着未散的笑意,念得有些漫不经心。

“‘我看不清,他站在酒馆的角落。’”他继续念,语气开始变得有点怪,那惯常的油滑腔调像卡壳的磁带,有点走调。

下一行字像几根冰冷的铁钉,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的眼球:

“‘他在阳光之下。’”

食堂角落里那方被他们笑声统治的空间,温度骤然跌至冰点。

陈超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残留的肌肉抽动着,凝固成一个极其怪诞又惊惧的表情。他捏着笔记本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王旭嘴角那点没来得及褪尽的嘲弄弧度僵死在脸上。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目光越过食堂油腻的玻璃窗,死死钉向窗外那片空旷的、被正午烈日炙烤得白花花的水泥地——那是林默像一片被狂风撕下的枯叶般坠落的地方。阳光刺眼,毒辣无情地倾泻着,像熔化的白金。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也是这样的太阳,也是这样能把人晒脱皮的亮。他们几个就站在那片灼热的光斑里,仰着头,看着楼顶那个摇摇欲坠的渺小黑点。是谁先喊的?好像是他自己,带着一种看马戏团猴子表演般的兴奋和恶意。

“跳啊!磨蹭什么!怂包!”

“有种你下来啊!站那儿当电线杆子呢?”

“林默!你他妈倒是跳给老子看看啊!别光说不练!”

叫嚷声、口哨声、刺耳的手机快门声……汇成一股喧嚣的浊流,裹挟着赤裸裸的残忍,狠狠冲撞着楼顶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阳光太烈了,刺得人眼睛发花,看不清那身影最后的表情,只记得他像块沉重的石头,直直地砸了下来,沉闷的撞击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陈超干涩、颤抖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着死寂的空气,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濒死的确认:“‘他站在酒馆的角落……’”

王旭猛地转回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陈超手里的本子,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毒物。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在阳光之下。’”陈超念完了最后五个字。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孙倩的脸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惨白得吓人。她新做的水晶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廉价的塑料桌沿,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哆嗦着,几次张开又合上,最终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他……他看见了……他看见我们了?他……他记下来了?”

李强手里的不锈钢勺子“哐当”一声掉在油腻的餐盘里,弹跳了一下,滚落到地上。他庞大的身体筛糠似的抖起来,汗珠大颗大颗地从他额头上冒出来,顺着油腻的肥肉滚落。他猛地站起来,带得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不……不可能!他当时……他当时脸朝下!他怎么可能看见!”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辩驳,目光却仓皇地扫过同伴同样惊骇的脸,似乎在寻求一丝不可能的认同。

阳光,依旧透过油腻的窗户,明晃晃地投射在他们身上。这本该是象征着活力、温暖甚至权力的光芒,此刻却像舞台追光灯,将他们彻底钉在原地,暴露无遗。日记本上那句“他在阳光之下”,仿佛拥有了实体,化作了无数道冰冷的视线,穿透了时间,从那个坠落点死死地锁定了他们。他们不再是居高临下的看客和审判者,他们成了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被死者最后一瞥的目光牢牢捕获。

王旭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窗外那片刺眼的光。他盯着自己摊开在油腻桌面上的手掌,那双手曾经无数次把林默的书包扔进脏水桶,也曾在那天阳光下兴奋地挥舞、叫嚣。此刻,它们却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掌心黏腻一片,分不清是汗还是食堂里蒸腾的油污。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一千只苍蝇在飞,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那行字——“他在阳光之下”——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操……”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这他妈……这他妈就是个疯子!临死还要恶心人!”

他想用愤怒来驱散那股冰冷的窒息感,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但这一次,往日那种无往不利的蛮横气势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软弱无力地反弹回来。林默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他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用墨水凝固了最后目光、穿透死亡直刺过来的幽灵。

“怎么办……”孙倩的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得变了调,她精心修饰过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手臂的皮肤里,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他写下来了!他写下来了啊!这要是……这要是被人看见……”她惊恐地看向那个被陈超死死攥在手里、仿佛随时会咬人的日记本。这东西不再是什么“段子合集”,它成了一张血淋淋的罪证,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脑子里闪过无数恐怖的画面:警察拿着这本子找上门,老师鄙夷的目光,同学背后的指指点点,网上疯传的“天台起哄者名单”……她的“女神”人设会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啪”地一声,碎得连渣都不剩。

“慌个屁!”陈超猛地低吼一声,试图稳住局面,但他自己额角暴起的青筋和微微发颤的手却出卖了他。他像捧着烫手山芋一样,飞快地把那本日记塞进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最底层,拉链拉得死紧,仿佛这样就能把那道冰冷的目光彻底封存。“死人又不会说话!”他恶狠狠地说,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谁他妈知道这破本子哪来的?谁知道是不是他瞎写的?”

“可是……可是那天好多人……”李强肥胖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汗浸透了他廉价的T恤后背,“好多人都在下面……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陈超猛地扭头瞪着他,眼神像刀子,“看见我们‘路过’?看见我们‘抬头看天’?谁能证明我们喊了?啊?谁能证明?”他语速飞快,声音却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尖利,“都给我把嘴闭紧了!谁他妈敢漏出去半个字,我弄死他!”

“互助会”的群聊图标在孙倩的手机屏幕上疯狂闪烁,一条条新信息像垂死挣扎的鱼一样不断弹出来。平时这里充斥着各种八卦、对“猎物”的嘲讽和“作战计划”,此刻却弥漫着前所未有的恐慌。

「强子:超哥,那本子……真没事吧?我老觉得后背发凉……」

「倩倩:我快疯了!我妈问我怎么脸色这么差!我根本睡不着!一闭眼就……」

「旭子:@超你确定藏好了?要不……烧了?扔河里?」

「强子:别啊!万一烧的时候被人看见……」

「倩倩:或者扔远点?扔到城西那个垃圾填埋场?」

「超:都他妈闭嘴!慌什么!一群废物!我说了没事就没事!再瞎比比老子先弄你们!」

陈超烦躁地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王旭的提议像毒蛇一样钻进他心里——烧了?那诡异的铁锈色污渍……他用力甩甩头,想把那个画面甩出去。他拉开书包拉链,手指触到那冰冷粗糙的硬壳封面,像被电了一下,猛地缩回。不行,现在不行。他需要时间,需要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让这东西彻底消失,连同它带来的那道目光一起。

他重新拉好书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谨慎。那本日记像一块冰冷的铅,沉甸甸地坠在他的书包里,也坠在他的心上。

放学铃声尖锐地撕裂了沉闷的下午。王旭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他低着头,脚步飞快,只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他不敢走平时那条热闹的主干道,下意识地拐进了一条通往西校门的僻静小路。路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枝叶繁茂,在地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刚拐过一个弯,前面树下的景象让他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钉在原地。

班主任老吴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的,赫然是那个该死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他低着头,皱着眉,手指正翻动着纸页。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那本日记上。

王旭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空,留下冰冷的麻木。他眼睁睁看着老吴的手指停在了某一页——正是写着“谁开的枪”和“阳光之下”的那一页。老吴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那是一种王旭从未在这位总是有点疲惫、有点和稀泥的老班脸上见过的严肃表情。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老吴终于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精准地捕捉到了僵在树影里的王旭。那目光不再是平时那种带着点无奈的温和,而是充满了审视,沉重得像块石头,直直地砸在王旭脸上。

王旭的腿肚子开始不受控制地转筋,喉咙里干得冒火。他想跑,双脚却像被焊死在地上。他想开口辩解,说“我只是路过”,或者“那本子跟我没关系”,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地盯着老吴手里那本日记,盯着那行仿佛在阳光下燃烧起来的字迹——“他在阳光之下”。

那束斑驳的光斑,此刻像舞台的追光灯,残忍地打在他身上,把他照得无所遁形。

老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已经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他书包深处那个名为“欺凌互助会”的群聊,看到了那个阳光刺眼的天台,看到了他挥舞的手臂和叫嚣的嘴脸。王旭感觉自己的灵魂正被那目光一寸寸剥开、曝晒。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冰凉地滑过鬓角。

风掠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声低语,又像是审判席上冰冷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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