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模范罐头(终章)
第6章 模范罐头(终章)
元首办公室厚重的合金门被砸得山响,卫队长带着哭腔的嘶吼被金属的撞击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元首!顶不住了!他们……他们用流水线的传动轴当攻城锤!穹顶花园的独立空气循环系统被污染了!我们得……”
门内的元首置若罔闻。他佝偻着背,昂贵的丝绸睡袍下摆拖曳在冰冷的地板上,沾满了那滩被他摔出来的、乳白色的“元首专享”营养膏。粘稠的膏体黏在脚踝,带来冰凉滑腻的触感,像某种深海怪物的触手。他枯槁的手指神经质地、反复地擦拭着绣金线的袖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搓破。光屏早已熄灭,但暴民焚烧福报中心的冲天火光,依然透过厚重的防爆窗,将室内染上一层不祥的、跳动的橘红色。那一声声排山倒海的“我们不是罐头!!”,如同实质的重锤,隔着最先进的隔音材料,狠狠敲击着他的鼓膜和心脏。
他怕。不是怕门外的暴民,也不是怕死亡本身。他怕的是地上这滩膏体所代表的终极归宿。他怕的是自己耗尽一生心血、引以为傲的“高效丰饶”蓝图,其终点竟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罐头生产线,而他自己,最终也会像老王、像Slum-R-9942、像Prod-B-7731一样,被榨干、压缩、贴上标签,成为流水线上一个等待“光荣认证”的产品。
杀不死我的,使我更强大?这句被印在无数励志海报上的箴言,此刻像最恶毒的嘲讽。整个国家机器没有杀死那些“低效者”,只是把他们变成了罐头原料。现在,这些“原料”活过来了,带着被压抑千年的愤怒和绝望,变成了摧毁机器的狂暴力量。而他,这机器的总设计师,发现自己也站在了传送带的尽头。
“嘭!!!”
一声远超之前的、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扇合金门向内凹陷、扭曲,门框周围的墙体簌簌落下粉尘!一根沾满油污和暗红色膏体凝固物的、粗壮无比的金属传动轴,蛮横地捅穿了门板!轴头卡在破洞里,兀自嗡嗡震颤!门外的怒吼、惨叫、金属碰撞声瞬间涌了进来,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
元首的身体剧烈一颤,停止了无意义的擦拭。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扭曲的门洞,看到了外面地狱般的景象:曾经光洁如镜、象征高效秩序的走廊,此刻遍布狼藉。碎裂的显示屏冒着黑烟,装饰性的“效率齿轮”雕塑被砸得稀烂,墙上“奉献即光荣”的标语被泼满了暗红色的营养膏污迹,如同凝固的血泪。几个穿着残破秩序员制服的身影正被汹涌的人潮淹没,如同投入绞肉机的碎肉。
一张扭曲的、沾着血和汗、眼睛却燃烧着疯狂火焰的脸,猛地从门洞的破口处挤了进来!是K-737!他身上的质检员制服破烂不堪,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嘴角淌着血,手里却死死攥着一把沾着膏体碎屑的大号扳手!
“找到你了!罐头厂的厂长!” K-737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喷吐着仇恨的火焰。他的目光像淬毒的刀子,刮过元首惨白的脸,最后落在地上那滩乳白色的膏体和旁边瘪掉的金色罐体上。
K-737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狂笑:“哈哈哈!元首专享?!你也配?!你和我们吃的东西有什么两样?!都是人油熬的!都是骨头渣子碾的!只不过你的罐子镀了层金!标签写得好看点!”他猛地用扳手指着元首,声音陡然拔高,穿透门外的喧嚣,“看看!大家都看看!这就是你们崇拜的元首!这就是‘高效丰饶’的终点!他跟我们一样!都他妈是流水线上等着进转化炉的肉!区别就是他排的队比较靠后!位置比较靠上!现在,老子亲自给你盖戳!送你光荣上路!”
话音未落,K-737身后汹涌的人潮爆发出更狂热的怒吼!无数双手抓住那根卡在门洞里的传动轴,发疯般地向后猛拽!
“轰隆——!!!”
整扇扭曲变形的合金门连同部分门框,被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撕扯下来!如同揭开了一个巨大棺材的盖子!烟尘弥漫中,无数衣衫褴褛、面目狰狞、浑身沾满油污、营养膏和血污的身影,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裹挟着K-737,瞬间淹没了元首的办公室!
“不——!!!”元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尖叫,瘦小的身影就被汹涌的人潮彻底吞没。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K-737手中高高举起、在火光映照下闪着寒光的扳手,还有无数双燃烧着复仇火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小时候怕鬼,因为他狰狞恐怖;长大后怕人,因为他衣冠楚楚……此刻,他怕的是这些失去了人形、只剩下纯粹破坏意志的“人”。怕的是他自己亲手打造的地狱里,爬出来向他索命的恶鬼!
暴动如同燎原之火,席卷了整个“高效丰饶国”的核心区。福报转化中心被付之一炬,巨大的烟柱如同黑色的耻辱柱,直插被火光映红的天空。流水线被拆毁,传送带被扯断,堆积如山的罐头或被砸烂,或被愤怒的人群抛向象征权力的建筑。抽签箱被当街烧毁,金色的卡片在火焰中蜷曲焦黑。
混乱中,一个新的、粗糙的秩序在废墟上开始萌芽。下城边缘区的R级、工厂区的B级C级、甚至一些在混乱中看清真相的低级效率官员,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来。他们占领了相对完好的食品合成工厂(非人源原料),接管了净水系统,砸开了囤积物资的官方仓库。口号从单纯的破坏,开始转向生存的需求:
“自己种粮!不做罐头!”
“拆了评级塔!人人有饭吃!”
“没有元首!没有福报!我们自己活!”
然而,高效丰饶国的崩塌,远非一场狂欢就能终结。核心区的混乱只是冰山一角。在广袤的国土上,那些依赖核心区调配生存资源的“卫星城”和“高效农业带”,正因供应链的彻底断裂而滑向更深的绝望。失去了统一的、哪怕是残酷的秩序,地方残存的“效率督导官”们摇身一变,成了割据一方的军阀,用枪炮和饥饿维持着自己的小王国。曾经被压榨的R级和底层,在失去共同的敌人后,内部的矛盾、资源的匮乏、长久压抑释放出的暴戾,也开始滋生新的混乱和暴力。口号很快变成了争夺粮仓和水源的厮杀。
老吴没有参与核心区的狂欢,也没有卷入外围的混战。他默默地回到了地下管网深处,回到了那片曾经由狂暴根须构成的“巢穴”。战斗的痕迹还在,但那些搏动着的、闪烁着暗红光芒的庞大根脉网络,却诡异地沉寂了。它们依旧盘踞在管壁上,但光泽黯淡,搏动微弱,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愤怒,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只有那截他贴身收藏的根须,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温热。
老吴佝偻着背,坐在冰冷滑腻的管壁旁。浑浊的眼睛望着这片死寂的黑暗。外面世界的喧嚣、火光、新生与混乱的厮杀,似乎都被厚厚的岩土和混凝土隔绝了。这里只剩下污水流淌的呜咽,和他自己沉重的呼吸。
他拿出一个在混乱中捡到的、被踩瘪了一半的空罐头盒。罐体扭曲,标签早已撕毁,只剩下冰冷的金属。他用粗糙的手指,一点一点,费力地将瘪掉的罐体压平。然后,他掏出半截烧焦的炭笔(也是捡来的),在相对平整的罐体内部,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刻着字。
不是名字。名字在这里太奢侈,也太容易被遗忘。他刻下的,是几行歪歪扭扭、却用尽全力的字:
弱小无知可补
傲慢偏见吃人
一万欺一是正义?
碑小只为忘
怕鬼狰狞怕人衣冠
杀不死?变火药!
爱师?更爱真!
刻完最后一个字,老吴长长地、疲惫地舒了一口气。他将这枚刻满字的、冰冷的金属片,轻轻地、庄重地,放在那沉寂的根脉网络中心,放在几片早已干涸的、承载过孩童咳血图画的信息板碎片旁边。
碑是那么小,与其说是为了纪念,更像是为了忘却。他刻下这些字,不是为了纪念某个人,而是为了对抗那巨大的、系统性的遗忘。为了提醒后来者(如果还有后来者),这黑暗的地底,这坍塌的废墟,曾经发生过什么。那些被变成罐头的名字,那场由罐头原料掀起的狂潮,那建立在傲慢与偏见之上、最终被自身吞噬的“高效丰饶”之国。
他靠在冰冷的管壁上,闭上了眼睛。掌心那截残留着微弱温热的根须,贴着他的皮肤。外面世界的混乱与新生,似乎都与他无关了。在这片由遗忘和愤怒滋养过、又重归沉寂的黑暗地底,一个刻在罐头皮上的、歪歪扭扭的墓志铭,成了这场荒诞史诗最后的、微小的、却拒绝被磨灭的句点。污水依旧在脚下呜咽,流向不可知的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