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污点清除者
第8章 污点清除者
我叫林默,在这个城市最大的“污点清除与美化中心”工作。别误会,我们清除的不是物理污渍,而是那些——用我们主任老周的话说——“不合时宜的棱角”、“破坏和谐的杂音”、“影响集体前进的负能量”。
具体点说,就是清除人们身上过于旺盛的理想主义、不合规矩的真诚、不够“成熟”的激情,以及任何可能被视为“莽撞”或“偏激”的勇敢和执着。我们称之为“精神污点”。
老周是我们中心的活招牌,一个把“事故当成熟”的典范。他教导新人的第一课永远是:“记住,真正的智慧是油滑!是懂得在什么时候闭嘴,在什么时候弯腰,在什么时候把良心暂时寄存!棱角?那玩意儿除了扎人就是被磨平,留着干嘛?”他拍着自己圆润光滑、仿佛打了蜡的脑门,得意洋洋。
我们的客户形形色色。有刚出校门、眼神还带着清澈愚蠢的大学生,被父母押送来,要求我们“打磨打磨”,让他们“适应社会”。有在单位里因为“太较真”得罪了领导的倒霉蛋,被送来“回炉重造”。甚至还有艺术家,因为作品“过于真实”、“不够积极向上”,被要求“中和”一下创作冲动。
我的工作,就是操作那台庞大的“社会适应性洗涤仪”,用精心调配的“成熟溶剂”、“稳健中和剂”和“智慧润滑剂”,去覆盖、溶解客户们身上那些被视为“污点”的特质。看着那些鲜活的眼神在机器的嗡鸣中逐渐变得“深沉”——实则是麻木,看着他们谈论梦想时的火焰被“稳健”的冷水浇灭,变成对升职加薪的精确计算,我的胃里总像塞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但我无法辞职。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未被清除的“污点”。
我患有——或者说,我拥有——一种罕见的“精神污染抗性”。那些溶剂对我无效。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把欲望包装成理想就是“上进”,把怯懦粉饰成“稳健”就是美德,把麻木不仁视作“深沉”就是境界。我的“莽撞”在于,我总忍不住指出皇帝没穿衣服;我的“偏激”在于,我拒绝接受“大家都这样”就是对的;我的“无知”在于,我还在追问“为什么”和“凭什么”。
因此,我成了中心里的“异类”,一个行走的讽刺。老周看我的眼神,总是混合着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和其他同事热衷于参加各种“精英沙龙”,在烟雾缭绕和高脚杯的碰撞中,熟练地交换着“人脉”,谈论着“格局”和“资源整合”,实则不过是精致的利己主义和相互吹捧。一次,我误入一个名为“深度思辨之夜”的沙龙,听到一个梳着油头、满口“后现代解构”的男人,对着一个简单的是非问题侃侃而谈十分钟,最后用一句“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我们要保持开放包容的心态”完美规避了立场。台下掌声雷动,称赞其“思想深邃”。我感到一阵窒息,这哪里是深沉?分明是思想上的高位截瘫!
“林默,你就是太幼稚!”老周不止一次敲着桌子教训我,“看看外面!成功学畅销书里写的是什么?是教你勇敢追梦吗?是教你坚持真理吗?不!是教你如何‘高效社交’!是教你‘向上管理’!是教你识别‘贵人’!这才是社会的智慧!你那套?过时了!是负担!”
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把欲望当理想怎么了?没有欲望推动,社会怎么进步?把事故当成熟是生存法则!麻木?那叫情绪稳定!油滑?那叫高情商!你所谓的勇敢,在别人眼里就是没脑子的炮灰;你所谓的执着,就是钻牛角尖的偏执狂;你所谓的求真,就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林默,这个社会的底线,”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早就进化了!你那套陈旧的道德标准,才是真正的不合时宜!是阻碍发展的‘污点’!”
他的话像冰冷的毒液,试图侵蚀我最后的坚持。我看着他被“智慧润滑剂”保养得油光水滑的脸,看着沙龙里那些把“麻木”当勋章佩戴的“深沉者”,看着那些把“油滑”运用得出神入化的“智者”,看着整个社会如同一架巨大而精密的机器,有条不紊地将所有鲜活、真实、带刺的东西碾磨成光滑圆润、易于管理的零件。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在我胸中翻腾。底线被击穿?不,是底线被他们重新定义了!他们用“成熟”、“智慧”、“稳健”、“深沉”这些金光闪闪的词汇,编织了一张巨大的遮羞布,盖住了赤裸裸的欲望、怯懦、麻木和世故。然后,他们站在由这些扭曲价值筑起的高台上,趾高气扬地俯视、评判、甚至试图“清除”那些不愿同流合污的人!
就在这时,中心接了一个大单。本市一位著名的“青年创业领袖”、“正能量偶像”陈光,被狗仔拍到深夜在私人会所行为不端。舆论哗然,他那精心打造的“奋斗、励志、阳光”人设岌岌可危。公关团队火速行动,第一步就是送到我们中心,要求进行最高级别的“精神污点深度清除与形象重塑”。
老周如临大敌,亲自操刀方案。方案核心是:将陈光包装成一个“勇于面对欲望、在挫折中迅速成熟”的典范。要用“成熟溶剂”覆盖掉他行为中的荒唐和卑劣,用“稳健中和剂”强调他事后的“冷静处理”和“深刻反省”,用“智慧润滑剂”突出他如何“巧妙”利用这次危机进行“形象升级”,甚至暗示对手的“不怀好意”。
我负责操作仪器。看着陈光躺进洗涤舱,他那张惯常在镜头前展现阳光坚毅的脸,此刻写满了虚伪的懊悔和精明的算计。老周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指导:“注意!‘欲望’要保留!但要淡化具体行为,升华为‘青年企业家不可避免的压力释放’!‘事故’要突出他处理的‘成熟老练’!把他经纪人教他的那套公关话术,用‘智慧润滑剂’直接植入他的潜意识反应层!让他下次采访时,能‘发自内心’地流下‘悔悟’且‘坚强’的泪水!”
机器的嗡鸣声响起,各色溶剂开始注入。我盯着屏幕上代表陈光精神波动的图谱,那些代表真实懊悔的微弱信号迅速被代表“表演性悔悟”的强波覆盖,代表恐惧的尖峰被强行拉平成代表“沉稳应对”的缓坡……一个由谎言和技巧精心构筑的“新人设”正在生成。
就在程序即将完成,老周脸上露出满意笑容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常年积累的愤怒、对这套扭曲价值体系极致的厌恶,以及内心深处那个从未被“清除”的、固执的“真我”,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精神逆流。这股逆流并非针对陈光,而是针对整个荒谬的“清除”行为本身,针对老周那套“成熟智慧”的虚伪说辞!
这股逆流猛地冲击了操作台!
“嗡——!”
洗涤仪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操作屏幕瞬间被一片刺眼的雪花覆盖,紧接着,一股粘稠、漆黑、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液体——不是预设的任何溶剂——猛地从机器多个接口喷溅而出!
“噗嗤!”
粘稠的黑液像有生命般,精准地、劈头盖脸地浇了站在操作台旁,正得意洋洋发表着“成熟智慧”高论的老周一身!他精心打理的头发瞬间被糊住,昂贵的西装被浸透,油腻的脸上挂满了恶心的黑色黏液,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一个滑稽又恐怖的黑色雕塑。
“啊——!!!”几秒钟后,老周才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手忙脚乱地想抹掉脸上的东西,但那黑液异常粘稠,越抹越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整个中心瞬间乱成一团。尖叫声,奔跑声,仪器的警报声混杂在一起。陈光的洗涤舱自动弹开,他茫然地坐起来,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和他自己身上也溅到的一些黑点,脸上那刚刚“植入”的沉稳表情瞬间崩塌,只剩下真实的惊恐和茫然。
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荒诞绝伦的一幕:代表着“成熟”、“稳健”、“智慧”化身的老周,被这突如其来的、象征着最深层“污秽”和“扭曲”的黑液彻底覆盖。这黑液,仿佛是这个被击穿底线的社会,所有被压抑、被粉饰、被强行“清除”的肮脏真相的一次反噬和具象化!
混乱中,不知何时溜进来的几个记者,兴奋地将镜头对准了狼狈不堪、臭气熏天的老周,以及一脸惊恐、人设再次崩塌的陈光。闪光灯疯狂闪烁。
老周透过糊满黑液的眼缝,看到了镜头,也看到了站在操作台后,面无表情的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怨毒,指着我,声音因为黑液的阻塞和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是…是他!是林默这个疯子!这个不懂规矩的异类!是他搞的破坏!他抗拒‘净化’!他才是最大的‘污点’!抓住他!”
保安和几个反应过来的同事向我围拢过来。
就在这一片混乱、指责和恶臭中,我心中那股压抑许久的火焰,终于冲破了所有束缚。那些兜售着“事故当成熟”、“麻木当深沉”、“怯懦当稳健”、“油滑当智慧”的流氓面孔,老周的、沙龙的、还有无数隐没在这个社会机器里的,他们朝我的梦想、我的坚持投来的无数次轻蔑、嘲讽和“好心”规劝,此刻都化为燃料。
我猛地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闪光灯和老周怨毒的目光,没有辩解,没有恐惧。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嘈杂,带着一种燃烧殆尽的决绝和无比清晰的嘲讽,精准地砸向那个被黑液包裹的“成熟”象征:
“去你妈的!”
这三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破了所有虚伪的遮羞布,捅破了“成熟智慧”精心编织的谎言网络。它简单、粗暴、毫不“智慧”,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最原始的真实力量。
喊出这句话的瞬间,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我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推开惊愕的保安,在闪光灯追逐和“抓住他!”的喊声中,大步走向门外。身后,是恶臭弥漫的混乱中心,是那个被自身粉饰的污秽反噬的“成熟”化身,是无数张惊愕、愤怒或茫然的脸。
外面刺眼的阳光让我微微眯起眼。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每个人似乎都行色匆匆,带着被社会“洗涤”过的、合乎标准的表情。
我站在街头,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独,却又如此自由。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将彻底成为这个“成熟”社会的“污点”,一个行走的异类。但我不在乎了。当底线早已被击穿,当扭曲成为常态,那么我的“莽撞”、我的“偏激”、我的“无知”、我的“幼稚”——我那不肯被清除的真实和未曾熄灭的火焰——就是对这个荒诞世界最响亮的嘲讽,和最后的抵抗。
路还长。我深吸一口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的空气,迈开脚步,汇入那川流不息、却不知流向何方的人潮。我的口袋里,似乎还残留着洗涤仪操作台冰冷的触感,但我的心里,却像刚刚烧掉了一座囚笼。阳光刺眼,却不再让我感到眩晕,反而有种灼烧般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