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王宫，玄穹殿。

殿宇巍峨，檐角如兽齿刺向铅灰色的天穹，却难掩深秋的颓败。琉璃瓦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在连绵的冷雨冲刷下流淌着黯淡的水痕。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沉重的穹顶，本该灯火辉煌的殿堂，此刻却被一种刻意压抑的昏沉笼罩。光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取，只在殿心一处区域亮着几盏鲸油长明灯，灯芯跳跃着幽蓝的光焰，勉强照亮一张宽大的玉榻。

玉榻之上，禹王仰卧。

曾经力劈龙门、镇锁九鼎的身躯，此刻如同历经风霜侵蚀的危崖，枯瘦干瘪。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原本锐利如电的目光，如今只剩下一片浑浊的混沌，间或闪过一丝挣扎的清明。黧黑深刻的面容，刀劈斧凿的沟壑被一种灰败的死气覆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如同拉破的风箱，牵扯着这具即将散架的躯壳。浓重苦涩的药味和沉水香的气味混合，弥漫在空气中，也掩盖不住生命之火燃尽时散发的、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启跪在榻前。

身为禹王唯一的嫡子，新晋夏后氏的掌权者，他本该身着象征至尊的玄色冕服。然而此刻，他只着一身素白麻衣，仿佛刻意洗去方才钧台血雨腥风的尘埃。他紧握着禹王瘦骨嶙峋、冰凉如同枯枝的手，低垂着头，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唯有紧抿的嘴唇和绷紧的下颌线条，透露出他内心绝非表面的哀戚那般纯粹。

“父王……”启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儿臣……来了。”

禹王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落在启的脸上。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片沉凝如水的疲惫。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气音。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长明灯灯芯爆裂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禹王那拉长的、带着浓重浊音的喘息。殿角阴影处，皋陶、涂山睿等寥寥几位老臣垂手而立，脸色凝重得如同殿外的铅云。

突然！

昏迷中的禹王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自九天劈下！他那浑浊的双眸骤然睁开！瞳孔深处，两簇微弱却精纯无比、如同混沌初开时凝聚第一缕光明的金色光焰，瞬间点燃！

“呃啊——！！！”

一声痛苦、嘶哑，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而出的低吼，冲破了腐朽的喉咙！禹王枯瘦的脖颈青筋暴起，如同濒死的巨蛇！

“父王！”启猛地抬头，脸上适时地掠过一丝惊慌。

嗡——！

一股无形的、仿佛源自宇宙创生之初的磅礴道韵，以禹王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殿内，空间仿佛瞬间扭曲！光线被拉扯、旋转！空气变得粘稠沉重！长明灯幽蓝的火焰被压得几乎熄灭，光影疯狂摇曳，将禹王枯槁的身影、启惊愕的脸庞、皋陶等人震骇的神情，投射在巨大的蟠龙柱和冰冷的地面上，如同鬼魅乱舞！

在这一片混沌扭曲之中，禹王那双燃烧着金色光焰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宫殿穹顶，穿透了铅灰色的天幕，直抵冥冥之中不可测度的无垠虚空！

他的识海，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剧变！

不再是阳城宫闱，不再是垂死的玉榻！

眼前是撕裂混沌的雷霆！无极的黑暗中炸开一点纯粹的光明！

光点迅速旋转、膨胀，化为笼罩天地的巨大太极图！阴阳双鱼首尾相衔，由缓至急地流转！

阳之极处，清轻上浮，化为日月星辰，列宿悬布！

阴之极处，浊重下沉，凝成山川河岳，厚德载物！

五行（青木、赤火、白金、黑水、黄土）的光华自阴阳中分化、流转，化作滋养万物的斑斓洪流！

……

这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无上演化！

是禹王毕生追求、却始终未能完全掌控的终极“大道本源”景象！此刻竟如画卷般清晰地向他这位濒死者彻底敞开！

狂喜！如同怒潮般瞬间席卷禹王濒临枯竭的心神！

“大道……本源……吾……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明悟涌上心头。那困扰他一生、力有未逮的终极壁垒，在死亡的临界点轰然洞开！

然而，这份狂喜如同海市蜃楼，只出现了一瞬！

嗡——！！！

识海中景象再变！

他感觉自己仿佛从无尽高处俯瞰，如同天道般冷漠地注视着九州大地。

他看到：

那巍峨矗立、曾被他引以为傲的九鼎，鼎身之上斑驳的玄黄光泽中，竟缠绕着一丝丝极其细微、却充满贪婪、怨毒、暴戾气息的污浊灰雾（业力孽息）！如同蛆虫般啃噬着煌煌神光！

他看到：

阳城之外，钧台方向，尚未散尽的血煞之气如同丑陋的疮疤，烙印在象征王权的土地上。扈雄等人脸上犹带狂热未褪的狰狞，启跪在榻前，阴影中的眼眸深处闪烁着难以掩饰的野心之火！

他看到：

被囚禁在冷宫的伯益，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地望向窗外，绝望的死气弥漫其身。

他更看到：

遥远的青丘涂山之地，空桑圣树之下，一个眉心点着九尾狐形朱砂、不过四五岁的女童（灵薇），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女孩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惊恐，瞳孔深处一点金芒急速流转，仿佛感应到什么巨大的悲伤与崩灭，小手紧攥着脖子上悬挂的一枚温润玄青玉圭（禹王当年赠与女娇之物），对着阳城方向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啸！

“哇——阿祖——！！！”

声音穿云裂石，直透禹王识海！

“鼎蒙尘……血污王土……野望难填……孤臣幽囚……灵薇……”支离破碎的景象在禹王识海中疯狂闪现，如同被乱刃切割的画卷！刚刚明悟的大道本源奥义，瞬间被这些象征着未来王朝倾颓、人伦崩坏、杀戮重起的血腥预兆冲垮！

极乐转瞬化为大悲！大悟之中蕴藏大恐怖！

“不——！！！”

禹王枯槁的身躯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猛地从玉榻上撑起半截！喉咙里发出如同破败风箱般的绝望嘶嚎！浑浊的双眼中，那缕金焰如同回光返照般剧烈燃烧，充满了不甘、痛苦与无尽悲怆！他枯瘦的手指死死地抠住了身下价值连城的玉榻边缘，坚硬温润的玉石竟在瞬间被无形巨力碾碎成齑粉！

“父王！”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骤变，下意识握紧了禹王的手，随即又猛地松开，仿佛被那冰冷绝望的气息刺痛。

禹王猛地扭过头，燃烧着金焰的双眸如同穿透皮囊的利剑，死死钉在启的脸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疲惫混沌，而是如同垂死天神最后的审判，要将启灵魂深处的每一丝念头都彻底洞穿！冰冷、锐利、带着洞悉一切因果的绝望悲悯！

“启……吾儿……”禹王的声音从破碎的风箱中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生命最后的鲜血与寒意，“你看……这……鼎……”

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如同枯枝般的手臂，颤抖着指向殿外——那是九鼎矗立的方向！

“它……不再是……守护……它是……锚……也是……祸源……”

“你……要……镇鼎……更要……镇……己……心……”

“天道……无情……人心……如……壑……难……填……家……天下……是……福……更是……劫……”

“灵……薇……少……康……”

最后的几个字音，带着奇异的韵律，如同即将散尽的残响，微弱到几乎无法听清。当那个“康”字尾音彻底消散在沉重的空气中时——

禹王眼中那燃烧的金焰，骤然熄灭！

他那撑起的半截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骼的泥偶，猛地向后倒去！

咚！

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启的手还僵硬地悬在半空，上面残留着禹王最后一刻指尖的冰冷。他看着玉榻上彻底失去生机，双目圆睁，仿佛凝固着无尽遗憾与警示的父王遗体，脸上的悲痛尚未成型，便被一股更深沉、更寒冷的东西瞬间冻结。有惊惧，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虚，但更深邃处，却是一种……卸去千钧重担般的、冰封般的寂静。

“父王——！！”启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悲嚎，猛地扑倒在玉榻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巨大的声响回荡在大殿，惊醒了被方才天道异象与禹王遗言震慑住的皋陶等人。

“王上……！”皋陶老泪纵横，跌跌撞撞扑到榻前，伸手探向禹王的鼻息与脉搏。

殿内一片悲声大作！宫娥内侍的惊哭，老臣捶胸顿足的哀嚎瞬间充斥了玄穹殿。

然而，真正的天人剧变，才刚刚开始！

就在禹王气绝、意识彻底消散于虚无（道家“无”）的那一刻！

就在九州万民心头莫名一悸、感应到冥冥中擎天之柱倾塌的瞬间！

嗡——！！！

阳城王宫深处，禹王陵前，那九座镇压山河气运的青铜巨鼎，毫无征兆地同时发出了撼天动地的哀鸣！不再是之前示警或加持时的威严嗡鸣，而是如同亿万生灵恸哭汇聚成的悲怆之音！声波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冲击向四面八方！

轰隆隆！

整个阳城在轰鸣中震动！殿宇楼阁簌簌发抖！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紧接着，分镇于九州（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核心地脉节点的另外八座巨鼎虚影，如同受到本源的召唤，跨越无尽空间显化而出！连同阳城主鼎，九座巨鼎的虚影在王宫玄穹殿的上空交汇、旋转！

一股无法形容的、浩瀚磅礴、仿佛自天地开辟时就存在的本源精气，伴随着大道初成的玄奥气息，猛地自禹王遗体中冲天而起！这股精气，纯净、苍茫、厚重！蕴含着禹王治理洪水的无量功德，承载着他劈山开河的坚韧意志，更烙印着他最后刹那领悟的无上道痕！

它冲破了殿宇的束缚！

轰——！！！

玄穹殿坚固无比、铭刻着防御符文的殿顶，被这股磅礴精气硬生生撕裂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断木碎石混合着瓦砾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一道粗壮凝练、内蕴混沌玄黄、流淌着万千道则符文的巨大光柱，如同挣脱牢笼的巨龙，自豁口处直冲云霄！

嗡——！

光柱瞬间贯入天空那由九鼎虚影形成的巨大漩涡中心！

吼——昂——！！！

光柱之中，混沌玄黄之气翻滚沸腾！九条色泽各异（黄、青、赤、白、黑、金、碧、紫、玄）、形态凝练、栩栩如生、宛如大道化身的玄龙之影，猛地自光柱中分化而出，发出震彻寰宇的龙吟！龙吟声中蕴含着开天辟地的道韵，也带着英雄迟暮的悲壮！

九龙绕柱，盘旋飞舞！

一道！两道！三道！……整整九道！每一道玄龙，都代表着禹王一生精华所聚的一方神能（治水功德、开山意志、镇鼎伟力、水道通悟、土德本源……）！

它们在苍茫天幕下盘旋九匝，仿佛在与这片山河作最后的告别！九龙的身躯越来越庞大，散发的道韵也越来越纯粹，越来越接近某种返璞归真的虚无！

终于，九声更加悠远、仿佛穿透时空的龙吟响起！

九条巨大无比的道则玄龙，朝着九个不同的方向，轰然散去！

东方，一道青光遁入泰山之巅，融入地脉（注入青州鼎）；

南方，一道赤光没入衡山腹地，引动地火（注入荆州鼎）；

西方，一道白光坠入昆仑龙脉，滋养金气（注入梁州鼎）；

北方，一道黑光融入幽燕冰河，调理水元（注入冀州鼎）；

……

八条龙影，分归镇压八州的八鼎！以磅礴大道本源，补充鼎力，维系着刚刚建立的人道气运不至于瞬间崩塌！

而居中的第九条，也是最为粗壮凝练、气息最为苍茫混沌的玄黄龙影，它在阳城上空留恋地盘旋最后一圈，发出一声悲戚不舍的龙吟，最终一头扎向——禹王陵寝的封土！

轰——！！！

如同沉入无底之渊！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股无法言喻的磅礴生机与道韵，如同涟漪般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融入陵墓之下的大地脉轮核心！这股来自禹王最根本的生命与大道本源的反馈，在未来的千百年中，将会如同最深沉的守护，缓缓滋养庇护着这方生养他的神州大地！

九鼎虚影缓缓消散。

撕裂苍穹的玄黄光柱彻底收敛。

九龙散道之景归于虚无。

天空恢复了铅灰色，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玄穹殿顶破口边缘的焦痕，冲洗着王都的街道，仿佛天地在为这位终结洪荒、开创夏朝的伟大王者恸哭洗礼。

阳城内，一片死寂之后，是更大的混乱与悲声！天子崩殂，九龙散道，神异消散，凡人才真正感受到那无可挽回的沉痛。

而青丘涂山，空桑巨树之下。

那点着九尾朱砂的女童灵薇，此刻小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瞳仁却呈现出无比奇异的景象：右眼，一点纯澈金色光点缓缓流转，倒映着方才九鼎悲鸣、九龙散道的宏大场景；左眼，瞳孔深处却是一片最纯净、最深沉的虚无，仿佛能直接看到那归墟之地。

“玄……祖……化……龙……归……家……”她对着阳城方向，奶声奶气、却清晰无比地吐出几个字。

涂山圣姑涂山婧（灵薇祖母）一把将呆滞的女孩紧紧搂入怀中，望着大雨滂沱的阳城方向，身体微微颤抖。她知道，禹王最后的馈赠，那份大道本源，不仅护佑着九州山河，更深埋于其血脉的后裔命脉深处。

玄穹殿内，残破的鲸油灯勉强照亮玉榻上那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启缓缓地直起身，擦去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痕的水渍。他看了一眼父亲依旧圆睁、仿佛凝固着无尽警示的双目，对着尸身，对着皋陶，对着殿内残留的几位老臣，用一种平静到冰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的声音说道：

“先王，薨了。”